沈子杳始终沉默,杨无为见状,倒是给沈子杳递了个眼色,一笑:“鄙人与陛下同乐!”
    说完,也举起了酒盏,一饮而尽。
    江柍自认为她是一个坚强的人,换句话说,她是个不脆弱的人。
    可这一刻,当明晃晃的恶意伪装成相安无事的安宁,向她铺天盖地涌来的时候,她真的崩溃了。
    江柍的这种崩溃,是明知一旦泄露就输得彻底,却还是控制不住的绝望。
    是悲怆的破裂,是屈辱的无能,是意志的覆灭。
    正当宋琅他们觥筹交错,一派祥和的时候,她忽然像个疯子一般捂住头痛哭起来。
    她尖叫着蹲到地上,歇斯底里地战栗。
    像个语言退化的孩子,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嘶吼声。
    宋琅被她吓到了。
    沈子杳和杨无为亦被她吓了一跳。
    宋琅反应过来,江柍好像是疯了,将酒盏一推,大步跑过去,试图抱住她。
    她像只野兽般挣扎。
    宋琅实在被她吓到,连连道:“爱爱,爱爱,你清醒一点!”
    他拼命抱住她,箍住她的腰肢。
    她已经脱力,挣扎不得,却弓着腰,在他的怀里继续嚎啕大哭,如一个疯妇一般。
    周围的乐声停了,宫人们都胆战心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沈子杳道:“不如让她下去吧,有些事,女人到底承受不来。”
    就是这一句话,让江柍慢慢平静下来。
    江柍粗喘着,抬头望向沈子杳,凌乱的头发,哭红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极为可怜。
    可她的眼眸却亮得吓人。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杨无为背叛就罢了,你不要你的兰兰了,不要你的佛生了?”
    沈子杳蓦地被击中,怔在原地。
    可江柍的话还没说完,她报复性地怪笑:“王依兰这个人正直到不会转弯,是个最要脸面名声的女子,你谋反,你逃跑,留她一个人在大晏,是想让唾沫星子淹死她,还是让人把她的脊梁骨戳破?!”
    沈子杳脸色铁青,周遭都冒了黑气。
    他恨不得怒喝道“你不要再说了”!或者直接冲上去捂住她的嘴巴!
    可理智告诉他,他得罪不起,最终只是艰难扯出一个难堪的笑:“贵人说笑了。”
    江柍被他的软弱惹得笑得更厉害:“你的佛生,在菩萨的保佑下好不容易才降生于世,那样柔软可爱的孩子,才刚刚学会走路说话,便要背负父亲是个反贼的恶名,我真是想想都觉得可怕,你说是不是,骞王殿下。”
    “够了。”在沈子杳的脸色已经寒凉到极点的时候,宋琅终是出声制止了她。
    沈子杳和杨无为到底还有用处。
    宋琅留着他们,就是看重他们都是与沈子枭朝夕相处过,最知道沈子枭软肋和大晏内情之人。
    这三个月来,沈子枭以雷霆之势拿下数座城池,昭军负隅顽抗,已有疲态。
    谢澈礼以及一干老臣想让他重用太后旧臣,他自然不愿意,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他攘外必先安内,安内时亦不可停止攘外。
    因此,他重用沈子杳和杨无为分析前线形式,又派杨无为亲赴战场,昨日八百里加急,若非杨无为突发“头疾”也不会这么早回宫。
    是以,宋琅多少还是要考虑沈子杳与杨无为的体面。
    当然了,这种背信弃义之人,他也甚为反感。
    若是江柍辱骂他们几句,能心里好受些,他也不会介意,毕竟他只是想让江柍痛上几分,却并非真的要逼死她。
    宋琅开口道:“王爷莫怪,她脾气向来不好,朕代她向你赔罪。”
    虽是赔礼,却并无多少真心实意的客气。
    江柍的身子终是不再乱颤。
    宋琅松开了她,道:“你回宫去吧。”
    江柍桀桀怪笑:“陛下可真有意思,既特意把臣妾请来,又何必这么着急赶臣妾离开呢。”
    她第一次用“臣妾”二字自称,颇为乖戾。
    宋琅淡淡皱眉。
    江柍却理了理衣裳,转身走到席间坐下,道:“接着奏乐。”
    宋琅顿了顿,才抬了抬手,示意乐伶继续。
    江柍坐下之后,也不举杯,也不用筷,目光在沈子杳和杨无为脸上来来回回转动。
    沈子杳被她看得直发毛。
    加之她刚才那一番话实在是说进了他心里去,不知怎的,他脑海里浮现出王依兰笑着喊他“王爷”的样子。
    正如江柍所说,兰兰是个最谨慎妥帖的性格,平日总不肯叫他一声夫君,仅有几次还是他哄着,她才肯低低叫上一句。
    他听不够,便说“你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再叫一次”,她总会脸颊绯红地白他一眼,道“王爷没个正形”。
    其实最初他娶她不过是为王家的权势,纳她进门之后,发现她是个木头性子,连取悦他都不会,更是没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母妃的忌日,她竟留心记得,提前三个月便抄了整整一本佛经,拿去灵前烧了。
    他才发现她处处为他着想,慢慢地又留意到她其他的好,这才有了感情。
    至于佛生……
    江柍的话像是刀子捅在心上,他想到佛生会在指指点点中长大,就不敢继续再想下去。
    杨无为却不像沈子杳那般躲避江柍的视线。
    江柍望过来,他便回视过去,甚至可以对她略一颔首,笑一笑。
    看着她瘦了一圈,却因三分病态风流缥缈似西施的容颜,他蓦然想到当年在赤北城中,她脏兮兮一个,和他挤在破草席上,分食一块红薯的样子。
    归根结底,她与当日只是境地不同,可心性却没有变过。
    纤弱的身躯里,依旧蕴含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力量。
    但说到底,他也没有变。
    当日接近她,是为了前程,后来想要杀她,依旧是为了亮堂堂的前程。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若是中间贸然插入一个女子进来,无不是累赘和负担。
    因此红颜多薄命,不是因为她们是绝色,而是因为她们是绊脚石。
    江柍的眼神太过让人发毛,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其实她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盘算,若不做成这件事,她恐怕今晚就要因为自责而死。
    她忽然站了起来。
    拎着酒盏和酒壶,望向沈子杳和杨无为二人:“我想和二位喝一杯酒。”
    众人都不知她是何意,不约而同看着她。
    江柍却已款款走了过来,站到了二人面前,一笑:“怎么,你们不敢?”
    沈子杳和杨无为的眼神一个比一个警惕。
    江柍扭头朝宋琅一笑:“陛下,这酒没有毒吧。”
    宋琅也不知江柍又抽哪门子疯,拧了眉,轻喝道:“你不要再闹了,回来坐好,或让人送你回去!”
    江柍见他答非所问,也不勉强,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将酒盏举到沈子杳杨无为面前一绕,随后仰头悉数饮尽。
    又将酒盏倒扣:“没有毒。”
    她注视着沈子杳:“酒是陛下着人准备的,没有毒,显而易见,我的身上也没有刀剑。”
    她提壶走到沈子杳面前,弯腰倒上一杯,又给自己满上。
    举杯,看向沈子杳。
    沈子杳眼睫颤了颤,没有动。
    江柍正色道:“这一杯,是你敬我,敬我当年舍弃身上唯一一枚丸药,救了王依兰母子的性命。”
    沈子枭垂下眼帘,似有些痛苦,默了默终是端起酒盏,向江柍示意,而后饮尽。
    江柍注视着他将酒悉数饮尽。
    淡淡笑了笑,却将自己手中这杯酒,慢慢倒在地上。
    像是在祭奠。
    沈子杳一怔,不明所以然地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道:“我这杯酒,敬已经故去的沈子杳,他已被骞王亲手杀死。”
    沈子杳猝不及防后退半步。
    原本提防着她会有什么动作,却不妨是这样一句万箭穿心的话。
    这个女人好狠,实在好狠!
    江柍却不再理会沈子杳的反应,又走到杨无为身边。
    正要弯腰给杨无为满上。
    杨无为却抽走了酒盏,笑道:“请贵人恕罪,鄙人不胜酒力,实在不能与贵人痛饮了。”
    江柍拧了拧眉,似是不满:“我不过是想和你最后喝一杯酒而已,难不成杨先生连这点小事都要拒绝吗。”
    杨无为比沈子杳敏锐,他看着她,想了想道:“若贵人是想敬前尘往事,实在是不必,因为鄙人不是个喜欢回头看的人。”
    江柍却固执起来:“若我非要喝呢。”
    杨无为低眉一笑:“可这杯酒,鄙人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呃……”
    就是这一刻。
    江柍抽出了头上那支金凤累珠衔绿玉的钗,对准杨无为的颈部就是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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