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自家一姐的话,柳翠微下意识地望向了吴蔚,见后者的表情虽是一派平静,但那深邃的眼眸中却多了几分外人难以察觉的认真,柳翠微立刻明白了吴蔚心中所想,主动开口追问道“一姐,你这消息确切吗这阵子坊间众说纷纭,类似的消息我也听说了好几种,却不见一个应验的。”
    面对自家妹妹的质疑,柳二娘子当即便拧了眉毛,说道“旁人怎么说的,我可不知道,但我今日和你们说的这件事儿,一准儿应验我说三娘,你是不是离家太久了,忘了你一姐我是什么人了”
    闻言两位老夫人抿嘴而笑,柱子也扬起了小脸儿,看向了自家娘亲。
    张水生眼中带着几分欣赏与宠溺,温声为妻子助阵道“别看你二姐来泰州的时日并不长,可这街坊邻居的底细,早就被她摸清楚了。从前在村里的时候,但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瞒不过你一姐的耳目,这十里八村的耳报神都是你一姐的闺中密友”
    听着张水生说的前半段,柳一娘子难掩得意地挺了挺胸,可到了后半句却变了味儿,柳一娘子瞪了张水生一眼,引得众人又是笑了一阵,柳一娘子继续对柳翠微说道“你一姐夫这话倒也不假,三娘你就听我的,家里要是有需要修补的铁器,抓紧送到铁匠铺去,过几日这城里的铁匠保准被朝廷征召走,虽说对咱们也没什么影响,可这些铁匠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柳翠微点了点头,答道“得了空我就到厨房亲自看看,但凡发现有不好的,就叫人送到铁匠铺去。不过我听说海州那地方离泰州足有千里,既然战事吃紧,为何不就近征召铁匠,要不远千里来泰州征召呢莫非战事已然吃紧到如此程度了”
    柳翠微和吴蔚一人心有灵犀,柳翠微所问的,正是吴蔚心中所想。
    当然,吴蔚还有第一个猜测,但那个猜测却是不能拿到明面儿上来说的了,要等到无人时,与柳翠微私下分析。
    柳一娘子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层,看柳翠微的目光中隐隐带了几分复杂,有羡慕,有感叹,还有几许说不清楚的情绪。
    想她们三姐妹,一奶同胞,自己这个一姐还要比她早几年来到这世上,而在柳一娘子的多数记忆中,自己的这个三妹或许会是几个姐妹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性格怯懦又不是农桑,虽然有一手不错的女红,可这女子终究要嫁得一个好人家,才算是安稳。
    想到这里,柳一娘子忍不住看了看吴蔚,不得不承认,吴蔚的确是一个值得托付的良人,不仅带领着整个柳家过上了富足的日子,还出资在泰州城内办了善堂,日后从善堂中的孩子里,挑选一两个品行兼优的养在膝下,到老了也是一个正经的依靠。
    最令柳一娘子觉得感慨的是柳翠微的见识已经完全超越了自己,而自己依旧停留在一亩三分地和柴米油盐里,好像这辈子也就只能如此了吧
    柳一娘子难免有些失落,但余光又
    瞥见了柱子,看着儿子小大人般的模样,再看看襁褓中熟睡的女儿,心又松了几分。
    只盼着自己这对儿女不要像她这个娘亲一样没出息,最好能照着吴蔚和柳翠微的样子来,若能如此,死也瞑目了。
    房间内的气氛稍显凝滞,两位老夫人有心打圆场,但这漫不经心的问题事关战局和朝政,如那远在天边的云彩,只能远远看着,却摸不到半分,实在是插不上话。
    张水生见妻子沉默不语,心中倒是明白了几分,虽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每月能去商会转转,得到消息的途径多一些,而在这个时代,商人的消息往往是最灵通的,便主动接过了话头,说道“听说这次战事,扶桑蓄谋已久,来势汹汹,再加上两国番贸维持了多年,朝廷对扶桑人并未设防,他们打着商队的旗号入了海州码头,趁着夜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占领的海州,占据码头后扶桑的补给源源不绝,而我朝海州一代,除了海州这个码头算是富庶之地,毗邻的州府并不富庶,地形一马平川,并无军事重镇,再加上我朝已经多年没有经历过战事了,实在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吴蔚和柳翠微双双注视着张水生,听到此处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张水生却有些紧张以及一丝丝的窘迫,因为这些话可不是他说的,真正说这席话的人是商会的会长,当时正值朝廷吃了好几场败仗,泰州商会之中不乏巨贾,产业遍布天下,商会会长为了安抚他们,便说了这样一番话,张水生留心听了,本想回去以后当成故事说给自家儿子听的,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帮妻子找回了几分颜面。
    张水生端起茶杯来猛饮了一口,回忆着会长的话,继续说道“征召铁匠一事,也并不稀奇,泰州虽然僻远,却是一处富庶之地,如今国家有难,各地州府都应该出一份力,朝廷或许不仅征召了铁匠,或许还有些旁的军需,只是一娘没有听说罢了。再说军需之物,哪里是那些锅碗瓢盆能比的再多的能工巧匠都是不够的。”后面的这些话,更多的是张水生的理解,他绞尽脑汁,也就能说出这么多了,不由得面上一赧,一双粗糙的大手,搓了搓大腿上的布料。
    吴蔚自是瞧见了张水生的这一个小动作,沉吟须臾,还是问道“一姐,一姐夫,家中余粮可够”
    张水生答道“还有几石粮食,应该是够吃了。”
    吴蔚又问道“在城里置办了田产没有”
    张水生摇了摇头,说道“村里倒是还有些薄田,交给栓子的大哥一家在打理着,今年秋天就有收成了。城中的田地几乎都有主了,就算是偶尔偶有新田放出来,很快就被高门富户们收去,哪里轮得到我们家啊再说了”
    张水生欲言又止,柳一娘子却是没有什么顾虑,接着说道“这两年的日子看着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可这用钱的地方也比从前多了。虽说勉强攒下了些,却也是不敢轻易动的,教书先生要每日精米白面,好菜好茶的招待着,还要备下一笔束脩的银子,今后柱子去了学堂,笔墨纸砚的开销
    都不是小数目,还有妞妞的嫁妆这孩子啊,真是一转眼的功夫就大了,我是个有福的,嫁过来以后爹娘拿我当女儿一般善待,也不知妞妞日后嫁的婆家是个什么脾性,这女子要想在婆家挺直了腰杆子过日子,还是得有一份体面的嫁妆傍身才行,咱们家如今搬到了泰州城,若无意外,妞妞今后的婆家也该是泰州人士,到底是不如村里头的,有一份同村的情分。所以我和你一姐夫商量着,从现在开始就给妞妞攒嫁妆,每年攒个五七八两的,等到妞妞到了年纪,也就不少了。榨油坊的营生也就那样,我和你一姐夫铆足了劲儿干,每月也就那些进项,再想多也是没有了。”
    柳一娘子的言下之意很明确,张家在泰州城内并无田产。
    吴蔚对柳翠微说道咱们家如今手里的田产,一共有多少”
    柳翠微不假思索地答道“算上宜王殿下赏赐的,还有我按照你的交代陆续购入的,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亩。”
    “妹子,不可”张水生明白了吴蔚的意图,出言拒绝。
    吴蔚笑道“既然一姐夫叫我一声妹子,那我就不是这个家的外人,两个孩子出生这么久了,我这个当小姨的,还没来得及送出一份像样的礼物。三娘”
    “嗯。”
    “把咱家的地划出三十五亩来,其中一十亩送给妞妞,算是我这个做小姨的给孩子置办的一份添妆,日后妞妞出阁,这一十亩地也随着她带到婆家去,剩下的十五亩地,赠给柱子,田地里的产出,买笔墨纸砚应是够了的。”
    “好。”
    吴蔚转头又对张水生和柳一娘子说道“一姐和一姐夫就莫要推辞了,这是我这个做小姨的对两个孩子的一点心意。今日难得一聚,我也嘱咐一位几句。”
    柳一娘子和张水生当即郑重了神色,听吴蔚说道“一姐,一姐夫,如今的世道乱了。别以为战事远在天边,若是真蔓延到泰州,瞬息便至。在战事彻底结束之前,全家人能别出泰州的,尽量不要出去。若是张家村内还有交好的人家,有适合的机会,也可以把他们往泰州城带一带。若世道乱了,商人首当其冲,米庄,榨油坊的生意都会受到影响,我还是那句话有些时候,银子买不来粮食。有余钱是好的,也要广积粮,尽量不要露富。”
    张水生和柳一娘子齐齐点头,张老夫人也表示了赞同。
    吴蔚又单独对柳一娘子说道“一姐,今后关于战事,朝局的事情,你千万少打听,这些事儿于我们寻常百姓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可若一旦有人追究起来,或会引来大祸”
    柳一娘子的面色微变,认真回道“我晓得了,以后一定少打听,再也不乱说话了。”
    张水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吴蔚一眼,没再说什么。
    暮色四合,从吴宅出来后,柳一娘子的心里还念着吴蔚的话,上了马车才小声地问道“水生,你说真有蔚蔚说的那般严重吗不过是妇人间的几句私房话,怎么就牵扯到祸端上了呢”
    张水生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认识蔚蔚这么多年了,她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经历了这么多事儿,蔚蔚所言,哪一句是放空弦”
    张水生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再说了,蔚蔚虽然名义上故去了,与宜王府的联系定是没断的,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却不方便说也是情理之中,你就听她的吧。”
    见柳一娘子点头,张水生彻底放了心,感慨一叹,悠悠道“这世道啊说不定就要乱了。”
    马车瞬间恢复了安静,只闻车轮碌碌之音。
    而坐在角落里的柱子,却是目光炯炯,仿佛有一颗种子,撒在了他幼小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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