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州失守的消息,传到泰州这边时,已又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柳正善和孙秋霜二人,渐渐地熟悉了吴宅的生活,这个年纪的孩子学习能力是很强的,再加上他们求知若渴的态度,进步非常惊人。
    只因为吴蔚发自内心的一句话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要通过自己双手去努力拼搏。
    不同于善堂,吴蔚没有安排两个孩子的人生,而是给他们讲清楚道理,给他们抛下了一个选择。
    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相比于善堂能的那些单一的营生和有限的工作机会,仵作这一行当,对这两个孩子而言,显然更有吸引力
    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两个孩子已经认识了不少字,也打下了一定的理论基础,孙秋霜还在吴蔚的指导下,独立解剖了一只青蛙。
    虽然过程不甚完美,但孙秋霜冷静的态度和稳健的双手,以及在解剖后对青蛙尸体的合理安置,看得吴蔚心生赞许。
    柳正善的资质则相对差了一些,或许是在黑暗的环境中长大,柳正善非常珍惜这次机会,可连字都没有认全的他,完全找不到努力的方向,相形见绌之下整个人都失了精神。
    吴蔚发现后,找到柳正善谈了几次心,给他讲了“学海无涯”和“学如行舟”的道理,仵作这一行,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只要肯钻研,多学多看,不放弃,哪怕走的比别人慢一些,也一定会有学成的一天。
    柳正善听完后给吴蔚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将心放在了肚子里,安心在吴宅住下了。
    吴宅内一派岁月静好,各得其所的模样,外面的世道却并不太平。
    这几日,柳翠微待在家中的时间锐减,又是一副早出晚归的架势,泰州城内另外八大米庄的东家和柳翠微的情况差不多。
    泰州商会的会长亲自下了帖子,将泰州城内九大米庄的东家邀请到了一起,共商大事。
    会上,泰州商会的会长神色凝重,讳莫如深,口吻却很强硬,他要求九位东家需得用尽一切办法,在三个月内筹措到二十万石的粮食
    言毕,所有的东家都坐不住了,质疑的话到了嘴边儿,有几位急性子的东家甚至都站了起来,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彼此对视一眼,重新坐了回去。
    二十万石粮食,能用到如此庞大粮食数量的地方不多
    要么是赈灾,要么就是军需
    作为泰州城最大的几位米庄的东家,消息最为灵通,他们根本没听说有灾情的消息,那么这批粮食真正的用处,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军需”这两个字,威力太盛,震慑太强,谁也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宜王的某些动向,或许可以瞒过远在天边的朝廷,可却瞒不住这些嗅觉极为灵敏,人脉关系网错综复杂的大商贾们。
    可他们都是地道的泰州人士,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即便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办法。
    沉默中,柳翠微默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经营了米庄这么久了,某些数据和经验早就积累起来了。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柳翠微便算出,这二十万石的粮食,足够二十万人吃一百天左右
    泰州的府兵并没有这么多,可泰州作为人口重镇,只要宜王想,召集二十万人的壮丁入伍,并非难事。
    难道,真的要打仗了吗
    沉默被孙老板打破,他是所有人之中产业遍布最广,家资最丰厚的一位,正所谓财大气粗,自然打破僵局的勇气。
    只见孙老板手腕一抖,抖开折扇在胸前扇动了几下,又突然将折扇合上,抱在手里朝商会会长拱了拱手,说道“会长,恕孙某人多言了。敢问这筹措二字,何解”
    “军需”二字太敏感,不过这买粮食的银子问题,还是可以谈一谈的,商人重利,孙老板这么问合情合理,果然在场的另外几位掌柜也纷纷调整了身形,显然是被孙老板的话戳中了心思。
    商会会长清了清嗓子,回道“在座诸位,虽是商贾出身,却与街上那些贩夫走卒不同,包括吴柳记的这位女东家,都是读过书,认识字的,这筹措的意思,难道还需要我来给诸位解释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及,柳翠微虽心中不悦,端的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几位将目光投过来的掌柜,见柳翠微如此,也不由得在心中夸赞一句。
    这世道,女子能读书习字的本就不多,能在一群男子中泰然处之,丝毫不露怯者,更少。
    商会会长虽然没有直接解释这“筹措”二字的含义,也算是含蓄地给了一个答案了没银子。
    真真应了那一句,乱世先杀商贾
    这天下还算不上乱,就已经有人想拿他们来开刀祭旗了
    几位掌柜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将目光投到了孙老板的身上,后者心领神会,说道“会长大人可真的是太瞧得起我们了。这二十万石的粮食,哪怕我们派人出去到田间地头去收购,也需要十万两白银这还只是杂粮的价,若是米价,还要再翻上一番还有一个多月才秋收,会长大人只给了三个月的期限,二十万石,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等到秋收之后再去收,怕是要耽误,若是不等眼下是粮食最贵的时候,比那年关时节也差不了多少了去年的余粮吃到现在,农户家中也剩不下多少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会长大人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商会会长冷笑一声,说道“不才忝居商会会长一职数载,诸位老板家资几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在这里奉劝诸位老板一句,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几位老板平日里挥金如土,可千万别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哭穷,真到了大难临头想后悔,晚了”
    柳翠微默默收回了目光,商会会长一改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圆融模样,想来这次也是被上面逼急了,他领到的八成是一条死命令
    在场的一共九位东家,平摊到每个人的头上,每人要一万多两白银
    想
    到这里,柳翠微不由得心中泛苦,暗暗佩服起吴蔚那说好的不灵,坏的应验的嘴来。
    前阵子吴蔚刚自信满满地说过“只要不出大变故,咱家的银子是无论如何也花不完的了。”这才过了几个月她口中的那个“变故”就来了
    这几年,吴柳记生财有道,虽然成衣铺转让了,但也只是时局所迫,并没有赔本。
    吴柳记米庄更是日进斗金,再加上上百亩的良田产出,如今柳翠微手里,几千两银子还是拿的出来的,放在平常人家,可不就是一辈子也花不完的家底儿吗
    不过,在一万多两银子面前,却是不够看了。
    吴宅倒是值些银子,可那是宜王府的赏赐,就算她们敢卖,放眼整个泰州城也没有人敢接手。
    堂会上的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商会会长的警告不可谓不重,场中这些老板的产业虽然遍布梁朝,但妻儿老小都居于泰州。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老板也不敢再同商会会长叫板了,他的目光扫视过场中的老板们,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柳翠微的身上。
    对于柳翠微这个外来户的底细,他们都清楚,自然也知道住在吴宅里的人与宜王府有牵连,正愁没处发泄怒火呢
    只见孙老板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巴掌大的纯金算盘,放在手掌上单手拨弄了几下,说道“暂且算作十万两白银,咱们一共九家一家折合摊银一万一千一百两一十一两,零头就给诸位抹了,算作一家一万一千一百两吧,柳老板,可出得”
    闻言,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柳翠微的身上,商会会长皱起了眉头,但他不方便再开口,以免露出偏袒之意,引了众怒。
    只见柳翠微缓缓起身,得体地行了一个万福礼,朝商会会长问道“会长,容小女子问一句,这次的筹措,各家是交银子,还是交粮食”
    “粮食。”
    “回孙掌柜的话,我吴柳记虽然不如诸位老板底蕴丰厚,好在有些屯粮,三月后吴柳记定会奉上两万两千两百二十三石的粮食,定不会拖了商会的后腿”柳翠微的声音虽不大,却是掷地有声,所要捐数目更是脱口而出,丝毫没有接受孙老板“抹零”的“好意”。
    商会会长抚掌赞道“好,柳老板真乃是女中豪杰也诸位老板,还有何话要讲”连这位被你们看轻的弱质女流都捐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又是短暂的沉默后,各家老板也纷纷认了此事。
    散会后,孙老板特意叫住了柳翠微,阴阳怪气地揶揄道“柳老板,这两万多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柳老板一时潇洒认下了,若是期限到了,拿不出这么多粮食那可就大大不妙啊”
    柳翠微朱唇轻启,笑道“孙老板有何高见”
    “呵,好说,好说,若是柳老板拿不出来,可奉上压物,我借你一些银子来周转”孙老板深知柳翠微的家底儿,料定了她拿不出所谓的压物,放话出来也只是为了让柳翠微难堪。
    柳翠微却径直朝孙老板行了一个万福礼,惊喜地说道“既如此,孙老板觉得东街那间吴宅值银多少小女子愿将此宅压给孙老板,借些银子来。”
    孙老板的笑容凝固,脸色微变。
    泰州谁人不知
    那东街的吴宅距离宜王府不过一箭之地,兼并东西两个跨院,并非寻常人家可住,若是换算成品阶,需得官居三品才有资格住进吴宅这样规格的宅子中。
    说白了,这宅子本就是宜王对吴蔚死后的一种阴封,也多亏是吴蔚已经死了,才无人置喙此事,若是吴蔚还活着她也没有资格住进这般宅院
    就算孙老板敢接,商贾出身的他也没有资格住进去
    若是柳翠微铁了心用那间吴宅套现银,拿了银子后直接用宅子抵债,那孙老板的银子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孙老板的面色变了几变,在柳翠微平静的注视下,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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