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弦缓缓的睁开眼睛, 抬眼是熟悉的车顶,车身轻轻摇晃着, 有寒冷的空气从车帘的缝隙透入。她的视线直直望着上方,片刻, 又缓缓闭上。
    有一只手,落在她的额上。
    “抱歉,我方才点了你的睡穴。我想你现在还是回教里比较好些……”
    “不,我不回去。”宁弦轻轻的吐出几个字,“花花,凤死了吗?”
    木鸢一顿,她已经很久没叫他花花, 也许是忘记了这个一时的称呼, 也许只是没心情,可是此时突然听到,却不自觉的想到他作为“花花”的那段日子,有宁弦, 有凤, 有东篱大叔,还有杜筝年。那些日子如今想来却让人心里刺痛,因为没有了凤。他不知道宁弦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叫着这个名字,回忆着那段日子。
    那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宁弦再次睁开眼,眼中空空的,让人什么也感觉不到。
    “花花, 我不回去。你带我去白家。”
    “断弦儿?”如果不是他听错了,就是她头壳坏了,为何,她突然要去那里?
    “带我去。”
    “……”木鸢迟疑片刻,还是起身探身出车外,对车夫道:“改道,往湛城去。”
    现在,无论宁弦要做什么,他也只能在一旁陪着而已。
    一路上木鸢都在担心宁弦会不会受太大打击,搞坏自己的身体。但是他的担心似乎完全是多余,她睡不着也只是每日盯着车顶不知道在想什么,扛不住了,便昏昏沉沉的迷糊一会儿。每一次停车,去买了吃的,递给她,她也从不拒绝,拿过就吃。即使吃不下咽不下,也用力的吞进去。木鸢没见过她哭一次,也不曾自暴自弃过一次。
    他完全无法看清她在想什么,就连凤的死,也无法看出她究竟是认了,还是依然不肯相信。他只希望快些到白家也好,至少有个地方让她好好静养一下。
    马车就这样一路到了白家,通报之后,白墨匆忙从里面迎出来,显得惊讶不已。
    自从他从幽冥天回到白家,本以为,他同宁弦,同魔教,从此再无交集。
    就连听到消息的白砚和白家二老也都赶了出来,白家二老自然是欣慰媳妇终于肯回来,只是一见到宁弦,却稍稍迟疑,“弦儿,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体还没有好吗?”
    白墨还记得宁弦当初离开白家用的就是回娘家之后突然生病不好赶路的借口,此时当着二老的面也不好说什么,与木鸢对视了一眼,只道:“爹娘,宁弦赶路也该累了,我先带她进房去休息。”
    “好好,快去,看看弦儿想吃点什么就让厨房去做。人回来就好,回家来好好养养……”
    宁弦恍惚间记得自己还没有同二老问安,可是如今她连做戏的心情也没有,白墨抱起她,她便只是闭着眼睛靠着他,一切客套都交给木鸢去处理。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大门口到房间的这短短的路程,她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少顷醒来时,入眼只是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好像一瞬间时间回到过去,回到她刚刚出嫁,还没有离开白家,还没有认识凤的时候……
    可是一股痛从胸口深处蔓延,那么深,那么重,好像要将整个胸腔充斥胀烈,清清楚楚的告诉她,一切都发生了,这是“现在”,她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的现在,再也不可能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最初。
    门声轻响,白墨和木鸢走进来,白墨见到她已经睁开眼,忙道:“怎么这么快就醒了?再多睡一会儿……”
    宁弦摇摇头,收敛了所有的表情从床上起来。白墨伸手去扶,木鸢只留在外间,没有进来。方才,白墨已经从木鸢那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他想不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该这样。离开魔教的时候,他满心以为宁弦从此可以幸福,可以无拘无束的生活,和凤在一起,他可以给她她需要的一切。可是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担心的看着宁弦,却从她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她的情绪,连同胸口的痛,都在门被打开的瞬间生生的被她压下去。她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别人的担心,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白墨,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
    那个“求”字让白墨心里一沉,这个字,从来不该从宁弦的口中说出。“别这样,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会尽量去做――”
    他扶着宁弦坐在床边,自己在她面前蹲下来,宁弦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苦笑,问道:“白墨,我是不是很过分?不需要你的时候就一脚踢开,现在需要你的帮助却就这样回来……甚至也许有一日,还会突然离开……”
    “你回来,是理所应当,因为这里永远都有你的位置和名分。你离开,是我应许的,没有什么不对。若你愿意,随时可以离开,也随时可以留下来。”
    “我可以回来?”
    “对。”
    “我可以继续当白家的夫人?”
    “只要你愿意。可是,你要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宁弦看着他,毫不逃避他的目光,道:“白墨,我要报仇。你觉得我利用你也好,需要我付出任何代价也好,给我白家的力量,我要毁了冲天楼!”
    在她面前的白墨一时没能说出一句话,她在重复左慈做过的事――冤冤相报。可是,明知道即使她报了仇也什么都得不到,却怎么能够去阻止?
    当报仇成为一个人唯一能够去做的事,除了在一旁看着,他们还能做什么?
    她没有寻求任何人的安慰,没有去依靠任何人,只选择了报仇。
    外间的木鸢静默片刻,静静转身出了房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就像过去的左慈。
    他联络了幽冥天讲明情况,准备留下来,尽管放弃添乱,为了看着别人而留下来不合他的性格,但是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放下宁弦不管。
    又何止是宁弦,到现在,他都还不能相信凤真的死了。
    宁弦回到了白家少夫人的位置,她要亲手报仇,这是必须的一步。
    她开始跟随在白墨身边出入,旁人在为这种反常感到奇怪之后,很快便会发现,白家少夫人不单单只是“跟着”,她开始学习各方面生意上的事,有过上一次白墨在烟雨阁威胁左慈的经验,她慢慢插手所有跟冲天楼有关的生意。
    衣食用品,使用材料。
    尤其是冲天楼的工程――她暗中摸清每一次冲天楼检修机关进行重整替换的时间,冲天楼的机关,纵然大部分是自己所制造,但是木材配料配件全部需要购买,而特殊的机关更是需要在专门的工匠处特别打造。她靠白墨的关系查清冲天楼来往的所有进货订货的商家,以及定期雇佣的工匠。
    白墨在烟雨阁曾经答应过左慈,只要他放了宁弦他将来不会对冲天楼下手。生意人讲究信字,尽管那一场交易并不能算是成了,左慈并未打算放了宁弦,但是就结果来看,宁弦的确平安出来,而当时有商会的重要人物在场见证,他并不好在明面上正面对付冲天楼。
    他将一部分有关冲天楼的必要生意交由宁弦出面之后,还需要非白家的人来经手。这样一来,至少在表面上,他从不曾插手此事。而他的夫人与冲天楼大公子之间的恩怨,商会中的人当日也是有目共睹,是大公子得罪在先。
    白墨摆明了当甩手掌柜,对于自家夫人所为不闻不问。不管外人怎样说,他面上做到了,旁人又能怎样?
    他在外人面前可以浅浅一笑应付过所有的事情,但是面对宁弦,心里唯一的感觉,只有无力而已。
    自从她这一次回来,看到她,他只觉得无力。
    无力改变,无力为她做任何事。
    宁弦就好像将自己包裹在一层壳子里,有人的时候她也会笑,面对白家二老,面对管事下人,面对生意上的人,她浅浅的笑容好像浮在那层壳子的表面上。可是无需应付的时候,她的脸上,连一种可以称为“表情”的东西也没有。让人只觉得无力窥探她的内心,无从靠近。
    她将自己的时间凝固在那层壳子里,只看着眼前的事,只做着报仇的事,其他什么也不去看,不去想,连凤的生死也不想。她的时间,是凝固的,停止在她来到白家的那一刻。
    白墨远远的看着院子里对着湖不知在想什么的宁弦,袖袋里有一个东西始终碰触着手腕,他将它拿出来,是一枚黄褐色猫眼的戒指,在光芒下幽幽的反射着光,看起来就如金色的猫眼睛。
    这枚戒指他已经收在身边很久,当初在江城时白砚曾经要他送给宁弦,却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后来,似乎也就没有了送的必要,只是发现时,将它带在身边似乎成了习惯,每一次更换袖袋的时候,也都随手放进去。
    曾经,的确有过那样的时候,想试着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好在一起。只是后来才明白,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修复。裂痕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两个人和两个世界之间太远的距离。
    他轻叹一声准备收起戒指,白砚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后,看到那个戒指疑惑道:“这什么?好眼熟,真稀奇你居然也会有这种东西,跟你一点也不符,不如送给我的小嫂嫂得了。”他一把拿过那戒指,白墨还来不及阻拦,他人已经向宁弦走去。
    “嫂嫂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不如一起来坐坐,好过一个人待着。来,瞧瞧这个,大哥要送给你的,戴上试试看。”他不由分说给宁弦在指头上,自己越端量着越觉得眼熟。――他送给女人的东西多了去了,哪儿记得这么小小一枚戒指。
    宁弦回过神,却没有去看那个戒指,看着白砚微微顿了片刻,问道:“你的身体已经养好了吗?”
    “……”白砚觉得自己头上的汗立刻便流下来――她知道自己回白家来已经多久了吗?两个月!她回来已经两个月,才想起问他这个问题,还是才注意到家里有他这么个人??
    宁弦这时才去看手上多出来的戒指,似笑非笑的裹着一层笑容,问他:“白墨送给我的?”
    “是啊……”
    “那就不知借花献佛的是你或白墨,不过二少爷的记性却不怎么好。”她将戒指还了白砚,这才让白砚想起相似的场景,这戒指竟然是他以前要送她却被拒收的么?还真是送错了东西。他正盘算着怎么来挽回一次,却听宁弦道:“白墨不会做这种事,所以你没必要费心。”
    白砚看着宁弦离开,真搞不明白这两个人算怎么回事?明明她回来了白家,跟白墨之间的相处也比过去更多,更自然,却好像在两人之间清楚的划着界限,互不逾越。这条线,究竟是谁划下的,为何一定要如此呢?凤已经死了,她回来了,虽然遗憾,但不也是很好吗?
    从江城回来之后他对白墨的敌意减少了很多,看着这两个人,他光看都着急。
    转头看到白墨还远远的站着,他恨铁不成钢的走过去,颇能体会当初在江城,紧那罗想要帮助白墨追宁弦时的心情。
    “你就打算两个人一直这样下去?”
    “哪样呢。”
    “那个男人既然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把握这个机会重新和宁弦在一起,总不可能她就这样一直一个人念着一个不在的人?”
    白墨浅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有弄清楚,我们之间没有‘重新’,问题也不是凤。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因为凤而离开,是离开之后才和凤在一起。顺其自然吧,现在无法强求什么。”
    “大少爷――您请的周爷来了。”有下人前来通报,白墨立刻问道:“人在哪里?”
    “安排在前厅,正等着您过去。”
    白墨急忙转身赶去,走到前厅外,稍稍调整了下呼吸,迈步走进去。
    “周爷。”
    “白大少。”一身亮紫锦缎的男人起身,端得是面如冠玉。
    生意场上没有人不知道“周家数一白家数二”这个说法,这周少打理周家的生意也有十余年,算起来也该三十上下的年纪,但是保养得当的容貌看来却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
    “周某此番前来的原因想必白大少也清楚,你我认识这么久我也不想绕圈子,就开门见山的说了。你对付冲天楼那件事,我不想参与。”
    “周爷是嫌在下送的礼太薄?”
    周少眉头微蹙,“什么礼?”
    “怎么尊夫人还没有转告吗?在下送去的几份大礼,因为周爷不在,尊夫人已经代为收下了。”
    周少脸色一黑――收下了?他连个影儿都没瞧见呢!丫又被那女人挥霍了!!
    周少脸色变了几变,只能咬牙愤愤道:“抱歉,这件事情周某着实还不知,待回去问清楚,定按照礼单补回给白大少!”
    ――银子!钱!!这白墨绝对是故意的!趁他不在让他的夫人收了,谁不知道他周少娶了个败家女,到了她手上的东西,哪里放得到第二天!?他成心让他连退都不能退,况且他白墨出手的东西,能轻了吗?要他周少从口袋里掏钱出来,比割他的肉还难过!
    白墨浅浅笑笑,估计也是火候了,缓缓道:“周爷何必这么客气,只要周爷稍加援手,便不必退礼,事后白墨定然会再多送上一份谢礼。”
    “白大少,你是知道周某的,无利可图的事情周某从来不做。虽说白大少出手大方,但这件事如此针对冲天楼,周某若是参与一脚,恐怕有损名声……”
    “怎会无利可图呢?若真的无利,在下也不会莽撞去找周爷联手。”
    “哦?利在何处?”
    “此时容在下与周爷说明……”白墨详细道来,总算见到周少眼睛微微发光,此事便已成了一半。不过周少仍有几分犹豫,问道:“总之白大少需要我参与的部分,就是垄断冲天楼的一切对外采买?”
    “没错。在下与冲天楼的恩怨自然不会将周爷牵扯进来,周爷所参与的只到此为止其他的,都是在下的事。”
    周少细细思量着,迟疑道:“不过以冲天楼的势力,要垄断他的采买,只有你我恐怕很困难吧?”
    “这一点周爷放心,在下已经笼络了与冲天楼有关的各个零散商家,他们大部分已经答应相助。并且,也有裘家的大力相助。”
    笼络?周少轻笑,恐怕这不是笼络就可以做到的吧?威逼利诱怕是少不了,而且也听说此时似乎还有魔道中人插手,让那些商人不应也不行。至于裘家他倒是有所耳闻,听说在白家暗中准备之时,他一面支援,一面已经毫不留情的开始对冲天楼出手,手段还颇为卑劣。
    “看来白大少是早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着我入套了。”
    “周爷严重了,这只是合作。垄断冲天楼的采买之后,所有因此提升的价格差额,尽数归周爷所有。”
    往口袋里塞钱和往外掏钱,这两个选择的结果一目了然。
    白墨的笑容缓缓淡下来,他能做的一切,就到此为止了。他替宁弦准备好一切,剩下的,只等着宁弦出手。
    有了周少加入,这件事的结果,几乎已经可以预见。但他无法预见的是,这一切之后,宁弦那凝固的时间又会如何,何去何从,如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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