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默默跪在大殿之上。
    冷风闯入大门,扯着少年单薄的衣衫,发出肆无忌惮地轻笑。衣衫上的泥渍已经干涸,在晨风的抖落中轻轻离散,飞舞之间化为薄薄微尘上下缭绕。萧索的少年渐渐融入尘灰色的迷雾之中。
    惨淡的阳光穿过殿顶的琉璃金瓦倾泻而下,揭示出数尺方圆的神秘。幽深的紫霄殿因此分外幽暗。
    大殿尽头,凌霄真人缓缓拈起一撮檀香,在烛焰上撩动数下,沉稳地插在身前的香炉里。傲然屹立的“三清四帝”瞬间便被括在烟雾之下。迷蒙之中,真实渐去渐远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轻笑隐隐闪现在真人眼角……
    片刻之后,浓重的香雾已将五把高椅重重包括起来,烟雾缭绕中四位老人肃容而坐。大殿深处终于少去昔日滑稽的鼾声,那把虚设的黄椅此时格外醒目,庄严的大殿沉浸在幽深萧索之中。
    万发老人对着兵事老人相视一笑,两个彼此争斗数百年的老人,直至今日方才寻到共同的开心之处。
    铸剑老人缓缓瞥过那张虚设的高椅,向着凌霄真人对视一阵,均是一声轻叹,转开头去,面目凝重,各自沉思。
    尘封依旧默默地盯着身下的黄玉地板。
    起伏的山峦、绵延的细水在少年眼前伸展,纵横的百兽、翱翔的飞鸟在其脑中翻腾。单调的石板、杂乱的纹理,为何蕴藏着诸多岁月的印记?它们是今朝生命的倒影,还是昔日记忆的长河……
    七年了!身处这所人间福地已近七年!
    七年岁月,饱尝过人世孤独,也翻遍了拈花阁许可的藏书。如今,少年腹中已经存储着无数兵事经典、史家绝唱,灵魂深处也已浸润着历史长河中悠久深远的坚毅不屈。虽未深切体味,更未俯身躬行,然而无论如何,当初那位懵懂无知、一味要强的少年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自古以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浅显的道理,终已明白,却未料到今朝自己竟然成为这类罪人。也许天眼鬼石落户人家,往往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牵累者。命数!这便是天眼鬼石青睐者的命数么……
    雨夜离去的风月师祖,可否已经畅怀于苍茫的天地之间?身世离奇的娇弱女娃,可否依旧在师祖门前苦苦等待?娇憨可爱的笨笨,在她手中应该不会寻到苦头吧……
    少年无声地跪着,默默地思索。
    一屡淡淡的檀香遥遥传来,审讯终于要开始么?
    尘封微微抬起头,不经意间撞上一双怔怔而视的地眼眸,黯然的眸子饱藏着深深的哀怨,更似囊括着无尽的叹息。
    七年来,容身拈花阁中一处孤独的角落,滋润着灵魂的贫乏,遮掩着孤寂的忧伤,却也因之滋生出卑微的感慨;不知不觉中,那位将自己带入山门、肃容刚烈的老人,反让自己生出望而生畏之意——无声的岁月中,与他疏远了。
    然而如今,老人那双怜惜满怀的眼眸,却让他深深的感动……
    一股凉风自身后奔涌进来,蒸腾的香雾倒转而回。
    少年隐隐打个寒颤,古剑无锋随之抖动数次,大殿的死寂终于随风而逝。
    凌霄真人缓缓抬起头,沉声而道:“万师弟!历来审讯一事,为你所辖!开始吧!”
    万法老人微微拱手,一声暴喝:“孽畜!究竟何人传你幽冥夕照,时至此刻,还不说么?”
    字字铿锵有声,恍若携着惊天巨雷,朝向少年奔涌而来。
    尘封恍若未闻,只顾愣愣地盯着石板。
    万法老人咬牙切齿、目龇愈裂,狠声而道:“跋扈小儿,处此殿堂之上你也敢如此轻视于我。昨日若非你顽症突发,我当时便不饶你。若不对你好好惩戒一番,你还不更加目中无人?”言语之际,呼喝连连,直欲冲下大殿。
    凌霄真人轻轻摆手,温声笑道:“万师弟何需如此愤怒?他性格坚韧,甚合我辈脾胃。风月师弟虽已离去,他还这般维护,如此情义,甚是难得,倒也不枉师弟多年来的蓄意栽培。”
    话音未落,兵事老人冷声言道:“此子向来狂妄恣肆、目无尊长,如今残害同门、知情不报,更是罪加一等。如此不知悔改之徒,若不严惩,我等今后如何领袖紫尘千百儿郎……”
    铸剑老人本自默默沉吟,怒声回道:“昨日之事,风月师兄已经供认不讳,并且担下所有罪责。此子实属无辜,无论如何应当从轻发落!”
    兵事老人一声冷哼:“段师弟,此子本是你引入山门,倘若细细追究,恐怕与你有脱不开的干系。只是诸位师兄一向公正严明,自知如若将你牵连其中,可能累及无辜,不过师弟今日也不可肆意袒护。”
    铸剑老人闻声大怒:“此子由我带入山门,如今犯下大错,与我疏于调教自然相关,我也不便推卸责任……嘿嘿……只是我也不能熟视无睹地看着他迈入不测之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他所犯之错,实属被人所误,非其本意。师弟早已耳闻他与师兄孙儿数年前的宿怨纠葛,不过小辈之间的过节,我辈长者实在不宜介入其中。万望展师兄能够抛去睚眦之愿,凭心而断!”
    兵事老人勃然大怒,立身而起。
    清风住了。
    时候虽是正午,殿内却甚幽暗,更无一丝声息。
    缠mian的香雾在紫霄殿中打着斡旋,重重淤积开来。
    迷蒙之中,处处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凌霄真人忽然手臂轻挥,一股凉风自其袍袖之中缓缓爬出,清爽怡人,绵延不绝。
    沉郁的烟雾翻卷之间涌出殿外,朦胧的大殿再次清晰起来。
    烟雾尽散之后,凌霄真人肃容而道:“两位师弟一向恭敬有礼,方才竟然如此不顾体面,恍若市井宵小之辈一般诘责谩骂,成何体统?展师弟,此子虽由段师弟引入,当时我等均已同意。昨日之事无论如何只与此子有关,岂可枉自牵连?”
    兵事老人讪讪坐下,半晌方道:“师兄责备甚是。师弟本意旨在提醒段师弟此子已经入我山门,万事都应依我紫尘刑律裁决。”
    凌霄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半晌之后,青柏云忽然越众而出,俯身跪地,颤声而道:“小徒不屑,与本人疏于教导有关。所受重罚,弟子愿意带代其受过。”
    凌霄真人环顾左右,声色俱厉:“你曾为追寻遗失经卷,出山六载,截至今日与他相处还不过一载有余,此事与你何干?还不快快起来……怎么?要我亲自搀扶你么?”
    青柏云尚未起身,只觉一股巨力奔涌而来,慌忙立身而起。
    尘封俯首跪地,虽曾反复自我告诫,殿堂之上凡事只需隐忍,万万不可过多言语,然而听得殿上争吵,深知铸剑老人生性刚烈,实不愿他因为自己与诸老再起纷争,于是含泪而道:“段师叔祖呵护之恩,弟子铭记终生。只是弟子所犯罪孽,还望由我一人承担。”
    万法老人一声冷笑:“年纪轻轻,勇力倒也可嘉!实不枉我紫尘一番栽培。只是你学此禁忌之术,生生化尽同门精血,霸道残忍,早已撞上紫尘大忌。我虽有心饶你,你却无福消受。根据历代掌门遗训,你当与万木一般下场!”
    凌霄真人大为惊诧:“万师弟,怎可作此妄言……”
    万法老人立身而起:“回禀师兄,如此祖训,流云掌门早已言明,万法堂中更可寻得多条戒律,绝非妄言。何况我等尽知幽冥夕照的邪恶之处,倘若让此子走出山门,将不知累及多少生灵,更会令我紫尘蒙羞。前代掌门遗训,实为我紫尘大局着想,万望师兄严加执行!眼下大劫将至,难保紫尘门中不会滋生为虎作伥之辈,如今正是开启生死之门之时。”
    铸剑老人面如死灰,喃喃而语:“生……死……之……门么?”
    紫尘山中有一神秘山腹,唤作生死之门。其内阴风阵阵,宛转崎岖,诡异绝伦,相传为人间一处甚为凶煞之所。只是为何处身紫尘山中,却又不可得知。据说在天界造出灵山之后,它便随之主动浮现于世。紫尘立山之初,门下弟子倘若身犯重罪,定当驱入生死门中,以示惩戒。久而久之,那道门户已经专为惩戒罪恶累累的弟子所用。万木当年创下幽冥夕照,并且残杀门中长幼数十人,后被送入此门绝其余生。自万木之后,生死之门也被封印至今,埋入百丈地底。
    那道门户虽然唤作生死之门,应当生死各半,其实从无活人生还,当然也曾从中走出过活物。历代典籍记载:两千年前,门中弟子曾从山外捕获一头灵兽,只因野性难驯,便将它送入生死门中,不料数十年后,那头灵兽竟在紫烟湖畔出现。紫尘更有传闻:流云真人座下灵兽火狐因与万木交好,它在万木步入门中之时随其而去;数月之后,火狐重现于紫尘山中,并且返回流云真人身侧。
    门中高人因此推测,生死门中确有生门,只因犯下重罪的弟子已经招致天怒,故此无缘寻到。虽然作此推测,却终无一人敢于深入门中一探究竟。故此数千年来,生死门中真像如何,还是一无所知……
    沉吟良久,凌霄真人颤声而道:“除去生死之门,可否另有他法?”
    万法老人冷声笑道:“有!那便是化去他一身所学,终生监禁,永远不能走出山门半步,更不可重修道法,如此也可终老致死。”
    怔坐半晌,凌霄真人慨然长叹:“段师弟,尘封曾有功于山门,我等岂能不知……然而涉及紫尘刑律,我也无能为力……还望师弟不要怪罪于我!”
    铸剑老人面色凄苦,黯然不语。
    凌霄真人又自言道:“流云真人手记中曾经提到,步入生死门中的火狐曾经为他带回一条万木亲笔血书,上书生死门中有一上古奇花,唤作游子吟,却不知何等模样。据说修成幽冥夕照的弟子如若食的此花,便可在施展这门禁术之时自由控制心智,从而弥补幽冥夕照的不足之处。流云真人虽然收到血书,只因当时心灰意冷,更将幽冥夕照视为百世毒瘤,故此从未告知门下。然而他心胸开阔,虽然极其仇视这种禁术,却将血书抄录一份,并将原件夹于手记之中……此事本为历代掌门私密,若非尘封曾与山门有功,我也不会当众道出。若他能入生死之门而不死,我等定将不予追究,并且准其继续参加比试。倘若更能寻的那朵奇花,岂非天随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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