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晴日。
    林海如涛,峰峦如墨。
    如玉般的苍穹笼盖四野。穹庐边缘,一轮朝阳正自缓缓腾起。慢慢聚起的光芒,恰如一面闪耀的薄暮一般沿着苍茫的大地徐徐延展。迷蒙的水雾,伴着这面跳跃的薄幕,在蔓延中翻滚。
    尘封伫立在两丈高台上,怔怔注视着平凡的日出——这是半年多来,少年所见的第一轮日出——天地间每一次日出,都是这么美么?
    薄雾蒸腾中,清风徐来。淡淡的水雾,在微风的搅动下摆弄着多彩的舞姿。朦胧的诗意中,清新的凉意缭绕在少年周围。
    尘封微微开启双唇,作出一次悠长的呼吸。一股凉意拂过唇边,沿着干涸的喉咙,涌入空旷的胸腹之中。少年忽然涌起一股昂首高呼的冲动,仿佛唯有如此呼号一番,方能泄出沉积半载的郁愤,只是当他抬起手臂,蓦然惊觉置身何处。
    少年放下手臂,缓缓拂过无锋古剑,悠然遐思——空明的脑海中,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年正自高举一柄淡黄色的古剑,纵其一跃,一声大喝,向着一处山头狠狠斫去;天地轰鸣,砂石纷飞……
    纵横开合的混沌一破么?此时此刻,若能用它纵情挥舞一番,岂是何等的快事!
    尘封暗自笑道,眼前却又浮现出昨日晚间那双冰冷、愤怒、惊喜、狂热的眼眸,那张镌刻在他记忆深处的面孔。少年打个激灵,脑海之中闪出七年之前平阳城钟氏庭院那场起伏跌宕的一战……
    高台之下,紫尘四老居中而座。四老周围,已经聚起诸多白须银髯的老人,正和四老轻声言笑。他们,应是本门之中那些不问世事的高人了,今日难道也为一睹这位习得灵山禁忌之术、且又生生步出生死之门的少年而来么?
    尘封努力牵走纷乱的思绪,抬眼扫过高台,孤寂的心头,蓦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喜悦!
    “我是盘古的弟子!”少年暗暗挽紧嘴唇,却又默默闭上双眼……
    ********
    昨日晚间,拈花阁中。
    “封儿,你居然步出生死之门!为师甚是欣喜!”
    “弟子谢过恩师!”
    “只是生死之门何等神秘,门中诸多前辈奇人也都葬身其中,不知你如何走出那道门户……”
    少年俯首不语。
    “生死之门有何玄机?短短半载,你一身修为竟由太玄上境第三层步入第五层?”
    “师傅,我……”
    “怎么……你,居然连为师也这般遮掩么?”悠悠夜色中,传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师傅,弟子……”少年长跪在地,连连叩头。
    “为师不再问追问便是……你起来吧……掌门真人已经传下手谕,履行当日承诺……”
    那声悠远的叹息依然在幽静的院落中轻轻回荡……
    ********
    静谧的晨辉中,传来三声清晰的钟鸣。该来的终归要来了!
    衣袂声中,那双冷峻的面孔,呈现在少年眼前。尘封迎着冰冷的双目,静静地注视着身前的男子。
    微风徐来,唤起七年前的宿怨。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面前这人,可是当年那位跋扈的少年郎么?
    眉眼之间,依稀可以辨识出当年的影子。只是那平展的额头,竟然披着几缕金发;凝重的面孔,更加带着数分苍凉愤激的气息。
    “展师兄。”良久之后,少年轻轻含笑,微微拱手。
    “你长这么大了!”那人一生轻叹。
    “七年来,师弟总想向师兄赔个不是……”少年审慎而语。
    “尘师弟,你可听过白虎涧么?”那人避而不答。
    “师弟略有所闻,听说它原是本门处置犯下重罪门人的一处要地。”少年沉吟片刻,娓娓道出。
    “师弟所言非虚……七年啊!我在那处整整封闭七年!”沉稳的嗓门,忽然发出一声激愤的嘶吼,“那里名为白虎涧,实为一座暗无天日的山腹。终年阴风不歇,戾气横流,更有妖虎横行,厉鬼丛生。七年来,我终日与虎狼为伴,厉鬼为伍……”
    “不料出的洞腹,居然听说师弟已经投入我紫尘灵山,却又由于修习禁忌之术而被送入生死之门……”
    “幸而师弟福渊深厚,全身而退。更因掌门真人一诺千金,师弟方可继续参与此次盛事,也让我得以再次领教一番师弟家传之学……只不过师弟未能寻得那朵奇花,未能掌握幽冥夕照。倘若不然,我便可以一并讨教。”
    长笑声中,一股狂风平地卷起,细土尘沙萦绕不绝,更有淡淡的凶戾之气轻轻蔓延——那人手中,缓缓现出一把漆黑的石棒——棒长两尺,漆黑如墨。艳阳之下,隐约有墨绿色的光芒透体而出,“此棒唤作刍吾,本是聚集白虎涧中凶戾之气的物事,被我费时三年、掘地百丈而得。相传它为十万年前洞中一只化身成魔的刍吾所化。”
    世人相传,刍吾高过十丈,身形似虎,七色斑斓,尾长过身,实为猛虎之祖,凶兽之王;然而生为洪荒凶兽,世间早已绝种。传闻更有其中少数历经万年方成大道,却在飞升之时飞来横祸,不得飞升,积郁而死;其后魂魄不散,戾气不灭,适逢适宜之所便会化身成石;古来“龙生云,虎行风”,执此石棒者,小可平地生风,大可行云布雨;据说刍吾所化之石虽然威猛凶戾,却对主人无害,实为天道之旅的绝世法宝。然而如此罕有之物,世人虽有耳闻,多未亲见。
    以实而论,紫尘白虎涧也正因此物,方才孕育出洞中的阴森凶戾之气,更保得那股戾气千年不灭;而且展天翼一路过关斩将、畅行无阻,也与这刍吾石棒关联甚大。
    “展师兄心智之坚,师弟深感钦佩!”尘封微微拱手。
    “无须多言,师弟请吧!”朗笑声中,手臂轻轻舞动。一股阴烈之风自石棒一端应声而出,扫过高台。
    “咯吱”声中,一道三尺深的沟壑自坚硬的石板上深深划出,恍若利刃细细切割而成一般,横在二人眼前。
    石屑纷飞中,一块拳头大小的圆石向着尘封翻卷而至。少年擎起无锋,缓缓抵住。无声之中,那颗圆石化为一堆细碎的齑粉,沿着剑身飘零而下。
    那人微微颔首,一声轻笑,两尺短棒缓缓祭过头顶。手指拈动,唇齿开合,两尺短棒绿意大盛。荧光蒸腾之中,闻得一声大喝,半空之中竟以短棒为轴,凭空显出一张墨绿色的薄幕,恰如一把数丈方圆的铁扇一般向着尘封立足之处狠狠切下。
    少年惊身而起,顺势擎起古剑,横扫过去。
    衣袂飘飘中,墨绿色的薄幕卷下一段袍角,瞬间将它扯作千丝万缕,转而将它紧紧拉扯在薄暮之上,恰如携着根根狰狞的利刺一般,直直倾下。
    一声闷响过后,墨绿色的薄幕晃动数下,便向一边偏离过去,高台一侧已被生生切下。咿呀声中,倾斜的石壁重重摔向地面。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两丈高的石壁砰然落地,平地之上顿时狂风四起,漫天尘灰将这高台生生吞没。
    惊呼叫好声中,两人八年前的轶事伴着消散的尘灰在人丛中缓缓蔓延。
    尘埃落定,一人执剑,一人执棒,从容静立。
    投射而来的眼眸之中,渐渐多出几分异样的神采,更有几丝深深的隐忧潜藏在百味错杂的眉目之中。
    “如此雕虫小技,你我不比也罢!七年之前,鄙人败于师弟家传绝学,视作平生大辱!今日趁此良机,定要再次讨教一番!”那人狂笑声中,唇齿开合,一面绿气自其面部一扫而过。两尺短棒旋转开来,一条风柱自其足下平地涌起。傲然屹立的男子,沿着膨胀伸展的风柱,扶摇直上。
    不久,平台正中,恍若伫立着一条丈把粗细、数十丈高的风龙。身着丹青长衫的男子,双目微微开启,静静伫立在风龙的中部。衣袂飘飘中,庞大的龙尾翻卷着两尺高台上的岩石,转眼便将坚硬如铁般的岩石卷入其中。翻滚的硬岩,在巨龙体内翻转片刻,便已化作一堆齑粉扶摇直上,瞬时涌至男子足下。庞大的龙尾,缓缓陷入平台之下。沉醉的男子,恍若踩着灰白色的云雾一般,几如天人……
    片刻之后,十丈方圆的高台,已被风柱吞噬大半。呼呼风声中,风柱正中传出一道轻微的吟诵。伴着这道吟咏,风柱倾斜少许,便向尘封驻足之处横扫而去。所过之处,坚硬的白岩席地卷起,瞬间便被化作齑粉,裹入风龙之中。平台正中忽如一张如山般的大铲平平铲过一般,显出一面数尺深的百丈石槽。庞大的风柱随即扫过半座高台,呼呼声中,那面高台也被风柱迅速吞噬。
    尘封擎起古剑,腾空而起,向着风柱狠狠斫去。然而尚未击中,一股大力便已翻转而来,少年遂被这股巨力狠狠抛入高空之上……
    传说中的刍吾短棒,竟然驾驭着如此强横无匹的天地自然之力——这,早已不是人类的力量!
    清风住了,草木无声。
    万里晴空之上居然腾起一股入墨般的黑云,且在风柱拉扯之下,缓缓凝成一条笔直的黑线,注入墨绿色的短棒之中。两尺短棒,越发黑亮起来。
    “尘师弟,倘若你能自由操纵幽冥夕照,或可破去我这功法……如今不知师弟为何不曾施展家传之学?难道师弟依然以为师兄不过当年那位不堪一击的少年儿郎?”
    尘封微微皱眉——自从七年前平阳城中一战,“混沌一破”已经被他生生忘却。多年以来,少年虽于道法奥义的领悟一日千里,也曾觉得这式剑招之中似乎潜藏着莫大的玄机。然而每当擎起无锋,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张带血的面孔,心头兀自腾起一股厌恶恼怒之意……
    只是如今,伤在“混沌一破”下的少年正自站在眼前;也许正因当年一败,方才铸就出他今日的修为;而且眼下,他更是年轻才俊中的佼佼者了,尘封暗暗忖道,微微闭眼,一股清风自其剑尖迅猛涌起,凄寒的凉意伴着旋转的清风沿着平台蔓延远去……
    默默无声中,天地间激荡着一座莫名的漩涡,隐隐拉扯着周围鲜活的生机涌动到漩涡中心。
    如墨般的黑云,也在蓦然之间打出几道显眼的斡旋,随之纵横腾跃、舞动挣扎一番,便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中轰然消散,天地一片亮白。
    一道炫目的光芒仿佛自遥远的天际生生扯来的一般,渐渐凝聚在三尺长剑之上。淡黄色的古剑,笼罩在一片金芒之中,耀眼炫目。
    不久,淡淡的白雾便在少年身畔腾起,聚成一座疾转的斡旋。
    似雾非雾,似烟非烟。如歌如缕,如梦如幻。
    佛影幻境之畔,少年恍若九天神佛一般,微微闭上双眼,沉浸在亘古的剑意之中……
    缓慢的蠕动中,白色的斡旋终于撞上如山般的风柱,灰白色的齑粉开始在两者之间扯进扯出。
    低沉的吟诵之声再次传来,墨绿色的短棒转动数下。数十丈高的风柱渐渐缩短,幻化,最后居然化为一尊灰白色的四臂巨人。
    无声之中,巨人展开巨臂,将那座乳白色的斡旋环抱起来。
    短棒随之载着主人,浮现在巨人头顶。
    片刻之后,一双巨臂渐渐萎缩下去,乳白色的斡旋再次缓缓浮现。
    两条更为粗壮的手臂依次自巨人臂膀伸展而出,覆盖在白色的斡旋之上……
    乳白色的斡旋终于被彻底围拢在巨臂之中。
    巨人头顶,闭目凝神的男子忽然睁开双目,冷峻的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猎猎罡风中,一声沉闷的嘶吼乍然响起。
    吼声未落,一道玄紫色的光芒已自一条臂膀中激射而出。紧随其后,几条紫色利芒依次显现出来。
    男子微微皱眉,墨绿色的短棒轻声震动,一团绿芒腾空而起,飘摇之间缓缓隐入巨人手臂。
    巨臂正中随之掀起一阵剧烈的颤抖,片刻之后,一声凄厉的怒吼隐隐传出,数条紫芒消失不见。
    哀吼声起,平台边缘一声脆响,一柄青色的利剑便已脱鞘而出。青色的利芒随即刺破苍穹,狠狠投射在巨人的臂膀之上,更于那玄紫色的光芒交汇一处。碧青长剑随即拖着一条长尾,呜呜声中向着巨人凌空飞去。
    长尾背后,蓦然响起一声无奈的惊呼,一道火红色的身影伸展玉臂,向着长剑追逐而去。
    坚如磐石般的巨人骤然晃动起来,墨绿色的短棒也在摇撼中抖动。短棒下方,一串晶莹的汗滴悄然滑落……
    少年手中,便是那紫电么?数声苍老却又意味深长的叹息在人群中蔓延……
    铸剑老人凝视着那团紫芒,嘴角微微露出几分笑意,轻笑过后,一丝隐忧却又闪现在的老人眼角……
    死寂般的沉默中,伴着一声震天的嘶吼,大地一阵颤抖,一片紫色的光幕劈开巨臂,顺势将它绞作粉碎,送入浩瀚的苍穹之中。玄紫色的斡旋随之迎上巨人的胸膛……
    巨响之后,巨人轰然消散。灰白色的尘埃,漫天飞舞。朦胧之中,一片紫色的光幕,一团墨绿的光芒,缓缓坠地。
    尘灰散尽,一人执棒,一人执剑,几如初始那般,默默静立。
    狼藉的平台,厚厚的尘灰,昭示着此战的激烈;更有那闪耀的紫色光芒,最是真实的见证。
    执棒的大手蓦然抖动数下,高高举过头顶。
    “刍吾——”
    一声愤慨的嘶喊自平台正中遥遥传出,绕过错落的山峦,跌宕远去。
    墨绿的棒端骤然腾起一股七色的光芒,一头斑斓的小兽长尾卷着石棒,缓缓现出身子,纵横腾跃,利吼不休——体形如虎,七色斑斓——正是苍古凶兽、百兽之王——刍吾!
    七色斑斓的刍吾缓缓变大。
    执棒的大手已经晃动起来,根根青筋渐渐暴起,细密的汗滴络绎渗出。
    良久之后,刍吾终于化作两丈大小,粗长的尾梢,依旧紧紧缠着棒端;七彩的皮毛,却在颤抖不止。
    “刍吾——”
    又是一声沙哑的嘶吼,两丈长短的刍吾瞬间增大半丈。深青色的大手剧烈颤抖之中,恰似挥着一把巨棒一般,向着对手急剧砸下。
    紫青光芒一扫而过,七色刍吾烟消云散。
    “你这古剑……果然便是紫电。若无青霜相助……你便未必能够胜我!恨啊——”沙哑的喉咙中,传出一声愤愤不甘的怒吼,执棒的大手颤动中垂下,俊伟的身躯重重砸向大地。
    困倦的眼眸在无助中合上,蔚蓝的晴空,耀眼的青紫光芒,终于自神志中缓缓远去。
    如墨般的刍吾石棒,依旧闪耀着执著的光芒……
    平台正中,尘封忽然呆呆滞立,怔怔不语。在他手中,玄紫色的古剑正自散射出耀眼的光芒,剑柄末端,深深镌刻两个苍古霸道的篆体大字——“紫电”。
    数丈开外,红衫女子也自握着一把一般模样的碧青长剑。剑柄那端,却是刻着两个飘逸娟秀的篆体小字——“青霜”。
    默默无声中,紫青二芒缠mian一处。
    千年一别,一别千年,心中还是那份牵挂?
    千年一梦,一梦千年,眼前依旧这副容颜?
    绚丽的光芒,映着那张状似无奈,却又带着数薄怒的绝世容颜……
    天地一色,混沌一破,如梦般的招式,如幻般的意境……少年依然痴痴站立,隐约之中却似抓住什么。
    “你没有败,只是我也没有输。”少年蓦然转身,怔怔盯着墨绿色短棒,沉声而语;随即扫过紧紧依偎的紫青二芒,微微抬头:“多谢你了!”
    数丈开外传来一声冰冷的哼声,一声脆响,青色长剑豁然入鞘,飞速远逝……
    兵事老人呆坐半晌,环顾左右:“这……”
    “师弟,天意如此,你我如何?”凌霄真人肃容而道。
    “只是那式剑招……”
    “师弟,你难道已经忘记世间相关紫电青霜的传闻么……”凌霄真人微微闭目,郑重言道,“恭贺师弟,竟在短短八年锻铸出如此杰出的孙儿,更能寻到这般霸道的宝器!实乃紫尘之幸!”
    兵事老人一声轻叹,矍铄的眼眸渐显迷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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