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北宁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气愤不已。
    一是此次事件性质极其恶劣,二是赖斯他们闹得这么大,有了韩国驻法大使馆的介入,至少能关上两个月。等两个月以后,庄北宁连自己还能不能留在巴黎都不知道,何必做这违心事?
    庄北宁深吸一口气,将填好的登记单交给警察,看似波澜不惊地再次说了句“麻烦了”。
    正直的人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人们以为所谓正直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巴黎,正直的人就是沉默寡言,不愿分赃的人。
    庄北宁不打算进行自我批判或是自我反思。她困极了,只想早点回到阁楼里,踏踏实实睡完这个周末,就算是对这场与狼共舞的噩梦结束的最大庆祝。
    “警察先生,您好,请问我的钱包还是没有找到吗?”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找了,如果有发现,我们会联系你。”
    一段英文对话声愈来愈近。
    庄北宁的心跳仿似毫无预料地突然停了一拍。她的身体如同石化,丝毫动弹不得。没有任何逃避的机会,她径直撞上了韩蔺的目光。
    当年那轮摸不着的月亮,再一次照亮了庄北宁。
    韩蔺的嘴角还有血迹,额头有一大片瘆人的乌青,白色夹克上因与地面摩擦而满是污渍,裤子膝盖处被磨烂,似是被赖斯等人在地上拖行过。
    庄北宁听见韩蔺用清晰的中文,疑惑着叫她的名字:“你是……庄北宁?”
    警察局外毫无预料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巨大的雨声里,庄北宁的心里翻涌起一场海啸,可是,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这以往的种种,在梦里关不住了。
    第3章 第三章似是故人
    雨还是不停在下。
    破破烂烂的小货车里,窗外的倾盆雨声更凸显出车内的沉默。
    庄北宁面无表情地手握方向盘,在漆黑的道路上靠着车前灯找前行的道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韩蔺,在她看来,就像是在大海上空翱翔的雄鹰。看上去热衷冒险,内心深处却满是沉静。
    像韩蔺这种长着翅膀的野兽凶猛又沉静,他们天生就是要搏击长风的。
    天生热爱暴风雨的人,的确是有的。可是,庄北宁却在等雨停。
    她早就迷失在丑恶的世界里,被命运推搡着,厌倦了周围的一切。往前看,踽踽独行。往回看,万丈深渊。这场毫无新意可言的暴风雨,只有幻灭与苦涩。
    小货车在韩蔺入住的酒店门口停下来。
    “学长,到了。”
    庄北宁出言提醒,身旁的人却无反应。
    她偏头一看,韩蔺居然睡着了。
    在漫天风雨里,庄北宁总算能好好看看他。
    四年未见,韩蔺比记忆里更消瘦了些,满脸都是疲惫。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又能在他未察觉的时候,偷偷看着他。
    韩蔺比庄北宁大两届,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在久远的时光中,庄北宁如同暗夜里追一束光,只是,等到她自己按下休止键,那束光对她曾经的感情尚还无从知晓。
    趁着韩蔺还睡着,庄北宁打开了小货车的门,冲进了雨里,跑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垃圾桶旁,顾不上污糟,伸手便往里找。
    赖斯作案有个习惯,若是无法临时逃脱,会把到手的财物随手塞进垃圾桶或花圃等隐秘处,再让同伙去取。
    庄北宁深谙其道。她本想等韩蔺离开后,找到钱包借由酒店前台或是警察交还。现在,为了便于韩蔺入住,庄北宁也顾不上韩蔺会如何推断她与赖斯的关系了。反正,这次见面之后,她与韩蔺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关联。
    钱包果然在垃圾桶里。
    坐在小货车里,庄北宁用衣服就着雨水把韩蔺的钱包擦得干干净净。冬雨淋透了庄北宁全身,她的短发淌着水,羽绒服成了沉重的枷锁,禁锢着她。因为寒冷,她止不住地打着寒颤,不停微微发抖。庄北宁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韩蔺。
    韩蔺睁开眼睛,看着如落汤鸡一般狼狈的庄北宁,内心更是困惑。
    在韩蔺的印象中,自己的这位小学妹生性开朗活泼,勤学热情,他毕业后那一年,二人还偶有联系。后来慢慢失去了联系,韩蔺也没有多在意。
    如今再见面,庄北宁是给抢劫犯团伙送衣物,落魄到这般境地,真让他匪夷所思。
    庄北宁没有解释,她挤出一个笑容,把钱包递给韩蔺。
    “学长,你看看,有没有少东西?”庄北宁竭力把颤抖的声音控制住,可还是被冻得钻心疼,说完,她还此地无银地补充了一句:“是警察告诉我在哪的。”
    这句话假得太拙劣,可是,庄北宁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韩蔺没有戳破。他打开钱包,发现当中护照、钱、其他证件都还在。万幸,最重要的那个东西也还在。
    庄北宁克制着分寸,还是忍不住叮嘱:“学长,抢劫者大多是亡命徒,护照等证件都可以补办,安全是最重要的。”
    韩蔺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是为回答。
    庄北宁识趣地没有追问。劝告韩蔺不要与亡命徒搏斗的她,实则与亡命徒相识已久。何况,学生时代时,她与韩蔺都不算熟络,如今异国他乡,久别再见,此情此景,庄北宁都没有任何立场与资格取扮演一位好心人。
    “现在天还未光亮,你驱车回去也不安全。我再开一间房间,你休息好以后,再回去吧。”韩蔺体面又礼貌地向庄北宁道谢。警察们仍有不少案件亟需处理,韩蔺不懂法语,借由着校友的关系,在打车不便的夜晚里,庄北宁着实帮了忙。
    “不用了,谢谢。”
    庄北宁的谢绝没有半分犹豫,韩蔺没再强求。他对庄北宁自然???是有疑问的。只是,韩蔺的内心已经被近日来发生的事情拉扯撕裂到面目全非,已然无暇再去询问他人的际遇。
    庄北宁不问他为何而来,韩蔺也不问她要往哪去。
    他们在漫天风雨里,各怀心事,就此分开。
    那些切实发生在彼此身上的往事,就像是一掬捧不住的水,渴极了,却又喝不到,只能看着它载进命运里,跌入深渊。
    回到酒店房间里,韩蔺脱掉脏兮兮的外套,瘫倒在沙发上。
    在独自一人的空间里,他摘下了人前的那个得体面具,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听着时钟一分一秒流逝的声音。
    窗外风雨大作,雷声轰鸣。韩蔺的脑海中浮现今日与庄北宁重逢的场景。
    凌乱没打理的头发,长期休息不好的黑眼圈,干燥起皮的下嘴唇,还有眼里的慌乱,本不该属于记忆里的她。
    恍惚之间,韩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意外地发现已经是下午一点。这一周以来,韩蔺每天晚上都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最多一个小时就会醒来。韩蔺想,离开熟悉的环境,来到法国,或许真的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经过大雨洗礼过的巴黎,被冬日的暖阳照耀着,光秃秃的树木枝干色彩较往日浓烈,仿佛在迫切等待下一缕生机。
    还不等韩蔺好好站在窗边欣赏全新的景象,高中好友谢长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谢长晋如今在美国华尔街的一家顶尖投行任职,忙到昏天黑地。韩蔺是省设计院的建筑设计师,工作也是不分昼夜。上一次谢长晋与他联系,还是一年多以前,请韩蔺提供建筑师角度的买房建议。
    “老韩,你说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纯粹的人,真是难得啊。”
    不等韩蔺寒暄,谢长晋抢先感慨了起来。
    韩蔺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噢,是这么回事。我在国内的银行卡突然收到一笔陌生人转账。我还挺奇怪的,想着说我那张银行卡起码有三年没碰过了,不太可能会有人转钱给我。看着转账人的名字我又着实觉得有些熟悉,就查了一下我之前的转账记录。”
    “居然发现是四年多以前,我们捐款的那个高中校友。她把我们当年给她的捐款还给我们了。你我各捐了一千,她各还了我们一千二,说那两百算作利息。”
    谢长晋素来热心,大学时常去养老院等地方做义工,理想是去非洲做志愿者的他,在父母的要求与现实的威逼下,才不得已成为了金融世界的一员。与其他同事不太一样的是,谢长晋的社交媒体上分享的都不是金融相关的新闻,而是各种募捐信息,数十年来,从未间断。
    韩蔺常慷慨解囊,点进捐款链接,匿名捐助,并不被任何人知晓。
    而谢长晋此时提到的一千元捐款,韩蔺认真想了想,才依稀记得彼时似乎是谢长晋直接找到了他,说需要被募捐的人,不仅是他们的高中校友,还是他清华的学妹,让韩蔺若是得空,号召清华的校友也一并帮忙。
    当时,韩蔺在南加州大学建筑系就读,临近毕业,忙建筑毕设到自顾不暇。没有时间换汇,他便直接请谢长晋代他捐了一千元,并顺手把捐款链接发进了清华的校友群里。至于之后情况如何,韩蔺也没有再追问。
    “看她的头像感觉是个女生。都四年多过去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还记得当年是她大学毕业典礼那天,父亲出了车祸,母亲病危,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家里突发变故,真是不幸。哦对,我记得她是你们清华法语专业的第一,也是巴黎高翻院口译专业那一年录取的三个中国人之一。我问了一些当时一起捐款的同学,她这些年都在一笔一笔还捐款。也不知道她母亲有没有治好,她有没有去巴黎读书,现在过的好不好。”
    “老韩,我把一千两百块钱转给你了啊,还有她给我转钱的截图。那我先去开会了,帮我问韩爸韩妈好。”
    谢长晋的电话很快就挂断了,韩蔺想,如果此时他还在国内,肯定和谢长晋一样,分秒必争。毕竟,工作内容那么多,除了和时间赛跑,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
    韩蔺打开与谢长晋的对话框,转账截图的信息令他忽然愣住。
    他的手指拨动手机屏幕,将截图画面放大,以求将转账人的名字看得真切。
    过了几秒,韩蔺才确定自己没看错。
    转账人的名字,是庄北宁。
    第4章 第四章去往南方
    庄北宁是和阳光一起进入韩蔺的视线中的。
    她背着一个灰色的双肩包,短发显得人更加清瘦利落。
    巴黎火车站人很多,庄北宁个子不高,穿着和之前见面时一样的黑色羽绒服,可韩蔺远远地一眼就看到了她。
    韩蔺向庄北宁招手,看到了庄北宁眼中诧异的目光。
    为了避免给庄北宁带去困扰,韩蔺没有通过警察局去询问庄北宁的联络方式。
    他在清华校友通讯录里找到了庄北宁任职的法国翻译社的名字。在翻译社官方网站上,韩蔺确认了庄北宁就在翻译社任校对一职。
    韩蔺致电翻译社,询问能否请一位精通英文、法文的中国翻译与他去一趟里昂。
    为了确保翻译社能与庄北宁沟通,韩蔺还特地要求对方的本科要在中国清华大学就读,研究生专业必须是法国高翻院的口译。
    大概因为韩蔺给出了市场价两倍的报酬,翻译社很快应允了韩蔺,并发来了翻译的个人资料。韩蔺一看翻译的名字是庄北宁,爽快地支付了订金,并要求不允许更换翻译,理由很奇葩——韩蔺对换翻译过敏。
    翻译社对接人倒是不以为意。从业这么多年,作为乙方,什么奇葩的甲方没碰过?只要钱给到位,当牛做马无所谓。
    何况,翻译社里的庄北宁极好沟通,虽然是校对,一听到能赚额外的钱,即使是圣诞节当天的周末去里昂,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庄北宁今天化了淡妆,显然是为了工作特意准备的。
    “庄北宁,你好。”韩蔺主动向庄北宁打招呼。
    “学长好,真巧。”庄北宁有些拘谨。
    “是很巧。我需要请一位翻译,收到资料后,发现是你。”韩蔺笑着说。
    韩蔺本意是希望能在金钱方面帮一帮自己的这位学妹。他不通法语,在对英文不够友好的法国,如果想要顺利出行里昂,韩蔺确认自己需要一位专业翻译。恰好庄北宁是法语口译专业,若是能用报酬的方式帮助到她,韩蔺也算略尽绵薄之力。
    而这些善意,韩蔺并不希望成为庄北宁的压力,索性将一切归结为巧合。
    庄北宁微笑着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paris gare de lyon,是这样念吗?”等待火车靠站的时候,韩蔺主动与庄北宁说了话。他故意说得云淡风轻,不愿透露出这句法文他已经对着电子词典跟读了十余遍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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