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州在行政划分上属于河东道, 位于临汾盆地西南部,北靠吕梁山,汾河穿境而过, 区域内有大片的河谷平原, 十分适合种植粮食和棉花。
    太守府, 已经七十岁高龄的严挺之坐在桌案前, 抚摸着胡须。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调令和一封信。
    调令的内容是调他入长安待命, 严挺之却没有立刻动身出发,而是再等下一封调令。
    严挺之虽然年老,可目光清明,他抬手拿起桌上的那封信, 展开信, 又将这份他已经看过许多遍的信看了一遍,他的指肚摩挲着纸页, 自言自语。
    “子寿啊子寿, 这位寿安公主当真如你信中所说的一般好吗”
    张九龄在数月前就已经给严挺之寄了信,说请严挺之去洛阳,为寿安公主坐镇东都。
    严挺之和张九龄是几十年的挚友了,早在张九龄当宰相时候,严挺之就是张九龄最忠诚的党羽,二人双双被贬以后也没有断了联系。荆州和绛州离得不算近,可跟大唐广袤的疆土比起来就不算远了,二人也依然保持着数月一封的书信。
    从开元二十七年开始, 张九龄的信中逐渐开始频繁提起一个名字寿安公主李安娘,称呼从一开始生疏的公主,渐渐变成了二十九娘,又变成了长安, 最后又变成了公主。
    只是最后这个公主和一开始生疏称呼公主不同,严挺之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来自己这位老友对寿安公主的尊敬。
    直到今年五月,他的老友给他寄来那封信中终于戳破了这层薄膜。
    那封信已经被严挺之烧了,可信的内容却一直在严挺之脑中,时不时便会跳出来让严挺之心神不宁。
    严挺之犹豫了许久,他曾经也想自己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要再掺合进大唐残酷的储位争斗中吗。老老实实当一个太守,给自己的子孙留下庇护不好吗。
    可严挺之就是严挺之,他和张九龄有着相同的政治理想,他们的政治理想在李隆基身上破灭了,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再去寻找下一个明主他和张九龄以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位宰相为追逐目标,若是寻不到一个能比肩太宗皇帝的明主,他死也不能瞑目。
    严挺之脊梁挺直,垂首失神,双目无神的看着桌案上平摊的那一纸调令。
    他在等下一封将他升为东都尹的调令。
    这是李隆基自打日蚀之后第一次见李林甫,李林甫虽说人品不行,可能力的确很强,李隆基听完了李林甫对朝中政务的处置禀告,立刻感觉到了李林甫有多好用。
    “朕不可一日无林甫啊。”李隆基真情实感感慨道。
    李林甫则表面谦恭,内心暗喜叉手“陛下谬赞臣了。”
    他的心稳了稳,说到底,谁是宰相也只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陛下的宠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李隆基低头翻阅了一番这段时间吏部对官员的调令,随后仿佛只是无意间提了一嘴一样“李适之升了左相,就不适合再同时兼任刑部尚书与御史大夫,朕打算留着他御史大夫的职位,再择一人为刑部尚书。”
    李林甫也只是同时兼任右相与吏部尚书,原本他还兼领河西节度使,今岁也被免去了节度使官职,而改加了一个有名无权的名誉官职光禄大夫。
    也就是他身上也只有右相、吏部尚书两个实权职位,李适之先前有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两个实权职位,如今又升了左相,理应减一个实权职位。
    “你觉得严挺之如何”李隆基询问李林甫的意思。
    李林甫心中恨极了这该死的张九龄一党都被打散了这么多年了,党羽竟然还总是时不时蹦出来恶心他。
    可表面上却要恭恭敬敬。
    “严挺之乃是老臣,臣自然相信他的本事。”李林甫微微躬身。
    好在他事先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陛下已经通过翰林院将亲自拟定的调令发出去了,自己再想阻拦已经晚了。
    不过阻拦不行,略微给严挺之改变道路,阻止他进入长安还是能试一试的。
    李林甫恭敬道“只是萧炅被罢黜,东都尹位置也空悬无人,臣认为严挺之乃是能坐镇一方的全臣,担任东都尹似乎更合适些。”
    东都尹是从品的官职,刑部尚书是正品的官职,看似刑部尚书要略微高一点,可刑部尚书要在长安城内任职,上面还有尚书令、尚书左右仆射跟皇帝,同级也还有其他五部尚书,东都尹在洛阳任职,是洛阳最高行政官员,上面没有约束,倒也差不多。
    甚至各部尚书只需要主管一部事务,东都尹需要管理东都洛阳所有事务,算起来东都尹的要求比六部尚书还要更高一些。
    只是李隆基不怎么重视洛阳,所以才显得东都尹不太重要一样。
    李隆基依然在犹豫“刑部尚书一职空缺,若是不用严挺之,你可有其他人选”
    虽说李隆基语气温和,可李林甫依然感受到了李隆基落在他身上的打量目光。
    李隆基怀疑他故意打压政敌,因而在举荐官员上存了私心。
    李林甫顶着李隆基怀疑的目光,心在滴血般吐出了一个人名“韦坚,臣以为韦坚可当刑部尚书。韦坚今岁开凿广运潭,有功,可以再往上升一升。”
    “韦坚。”李隆基念了两遍这个人名,打消了对李林甫的怀疑之心。
    韦坚是太子的妻兄,绝无可能是李林甫的党羽。
    “是不是太快了些,朕原本打算只升他为御史中丞。”李隆基私心还是不愿意太子的势力发展太快。
    李林甫道“陛下春秋鼎盛,可六部尚书多是年老之辈”
    李隆基颇为受用李林甫的应承。
    六部尚书中大部分也都是六十多岁的老臣了,还是开元时候就跟着他的老臣,当初他们跟着他的时候还都只是年过不惑的壮年人,如今也都老了。
    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万一都跟牛仙客一样说死就死,那朝廷青黄不接难免会出乱子。
    的确该提拔一些年轻人了。
    李隆基思考了片刻,又想到严挺之年纪也不小了,就算让他当刑部尚书他也不一定还能当多少年。
    “便按照你所说拟旨吧。”李隆基淡淡道。
    很快,严挺之就等到了他的第二纸调令,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家老小,接到调令的当日,严挺之便出发了。
    半月后,终于来到了洛阳境内。
    一入洛阳境内,第一个不同便是道路,洛阳境内的道路十分宽敞,也十分平坦,马车在道路上行走甚至觉不出来多大的颠簸。
    只是这路的颜色有些怪,不知道是铺了什么石头。
    严挺之想了想,干脆下了马车。
    “你们先去洛阳府,老夫自己逛一逛。”严挺之撑着家仆的胳膊,对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家眷挥了挥手。
    道路两侧多旱田,如今正是收割的季节,两侧田中都有农夫农妇劳作,田埂间,还有半大少年推着独轮车运送收割下来的稻穗与稻秆。
    “洛阳比咱们绛州繁华多了。”严挺之看到百姓在田地中劳作,侧头对搀扶着他的家仆道。
    绛州的百姓可不是人人都能用上镰刀,多得是一户人家中只有一个劳力能用上镰刀,其他人割麦子都要用石刀,洛阳这边却男女老幼都能用得上镰刀。
    严挺之的年纪毕竟大了,走了里路,他的腿脚便有些发颤。
    “年纪大了,身子也没力气了。”严挺之叹了口气,他年纪大了不常出汗,奈何今天的太阳实在毒辣,他也被热得出了一身汗,内衫紧紧贴在背上实在算不得舒服,指了指路边的一棵槐树,“咱们到树荫下面凉快凉快再走。”
    已经到了晌午,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这棵槐树下已经有了另一家人,两个汉子,还领着两个孩子,一个半大男孩抱着一个头上用红绳扎着揪揪的小女孩,他们也没有什么讲究,直接就盘腿坐在了地上,围着一个木桶舀水喝。
    看到穿着一看就布料上乘圆领袍、还有家仆搀扶着走过来的严挺之,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男人招手示意他的孩子往边上靠靠,给严挺之留出足够大的空间。
    “郎君,老夫可否买你碗水喝”严挺之看着他们喝水,忽然就渴了,正巧他也打算搭话,索性拿此做了由头切入话题。
    那汉子咧嘴笑了笑,拿起瓷碗从木桶里舀了碗水,让那个大些的孩子送给严挺之“一碗水不值啥钱,俺送老丈啦。”
    他口音有些浓,严挺之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索性也不客气,接过了碗就喝了一大口。
    这水已经被太阳晒得不算凉了,对严挺之来说却正好,他上了年纪,已经过了贪凉的时候。
    严挺之慢慢抿着水,一边喝水一边跟汉子搭话,从聊天中他得知了此人名叫王大,另一个成年男人是他的弟弟王二郎,还未成亲就没有分家,他家一共有六十亩地,都在这附近。
    就在二人聊天之时,这棵槐树下又来了许多人,没过多久阴凉地已经站不下人了,可还有不少人拎着镰刀扛着锄头往这边聚。
    “要到饭点了,这棵树是卖饭的地方哩。”似乎看出来严挺之的诧异,王大解释道。
    “卖饭”严挺之诧异,这是什么东西
    不过很快严挺之就知道卖饭是什么东西了,在树下站了没多会,两个身上穿着浅灰色胡服,衣服上绣着“寿安杂货铺”字样的妇人就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了此处。
    等在此的众人立刻一窝蜂涌了上去。
    “给俺来份两文钱的扣饭。”
    “俺要五个两文钱的菜饼。”
    槐树周围顿时热闹了起来,人声鼎沸,恍惚间严挺之还以为他来到了长安西市。
    严挺之轻笑一下,侧头询问站在他身侧护着他的家仆“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带了一两金子,七十几个大钱。”家仆摸了摸系在腰间的钱包道。
    “去买两份饭咱们也尝尝这寿安杂货铺的饭。”严挺之看到“寿安”二字已经猜到了这铺子的背后主人。
    很快家仆就抱着两个盒子从那个人群中挤了回来,他身手矫健,没用多长时间就挤进了人群最内层抢到了饭菜。
    “排队都排队,一个一个来”
    那推着小车来的妇人还操着一口大嗓门喊着让排队,可惜没有几人听她的话,都往前挤。
    严挺之觉得这些小民要是按照那个妇人所说排好队买饭,应当比现在一窝蜂挤上去要快。
    不过他也能理解这些小民,毕竟谁都想先把饭菜拿到手嘛。
    “郎君,最贵的这两份饭也只要七文钱。”家仆将两个盒子的盒盖打开,“还收了文钱的押金,咱们吃完饭把盒子还回去还能把文钱退给咱们。”
    两个盒饭都是两荤一素的菜,还配着半盒米饭,分量足够一个成年男人吃饱了。
    两盒菜一模一样,一个荤菜是红烧肉片,炖的猪肉,猪是阉了的黑猪,肥少瘦多,还有一个烤鸡腿,上面涮了层油,烤得鸡皮酥黄,素菜是炒莲藕,九月十月正是吃莲藕的季节,还配着半盒黄米饭。
    严挺之端着盒饭,他分不清这盒饭菜是贵还是便宜,毕竟他虽说不算大富大贵,可也是一州刺史,吃饭都是厨娘做好了送上来,他自己没买过肉和菜。
    不过他觉得这个价格应该不算贵,因为围着那辆推车的其余人都是在地里劳作的百姓。
    百姓最清楚什么东西实惠。
    严挺之忽然感受了几道视线正盯着他看,主要是盯着他手中的盒饭看,一抬头,严挺之笑了。
    那个扎着两个红揪揪的小姑娘正站在他边上盯着肉流口水呢。
    “来,伸手。”严挺之笑眯眯道。
    小姑娘看着只有四五岁大,懵懵懂懂的,听见面前的老人让她伸手,她就乖乖把手伸了出来。
    然后手上便落了一根鸡腿。
    “我年纪大了,嚼不动这个。”严挺之笑眯眯跟王大解释着。
    王大这才羞涩挠挠头,让他的女儿跟严挺之道谢。
    “你这份饭多少钱”严挺之看着王大手上端着的碗。
    王大只是个普通农夫,自然舍不得买严挺之手里端的这种顶配套餐,他手里只端着一碗掺杂着豆子的粟饭,最上面放着一小块薄薄的咸鸡肉跟两条咸菜。
    没有青菜,青菜不顶饱自己家地里还种了许多,没必要再花钱买素菜。
    “两文钱就能买一碗,这饭顶饱,还有咸菜,咸菜是盐腌的,可不便宜呢。”
    王大笑笑,“俺自己在家里烧饭也得两文钱哩。俺婆娘在纺织厂里上工,俺们就买外面的饭对付一口。”
    严挺之捻着胡须点头“这倒是便民之举。”
    两文钱说不上贵也说不上便宜,毕竟在长安城一斗米六斤也只要十四文,掺了粟就更便宜了,算起来应当跟在家中做饭差不多,不过能送到地头上就省了再从家里往地里送的功夫,倒是方便。
    “可不,可省事了。”王大憨厚一笑。
    吃完了饭,严挺之看着平坦的望不到尽头的路却有些发愁。
    早知道他就不让马车先走了,现在他得怎么才能回洛阳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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