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日渐浑浊的畅春园, 西苑的日子清净又自在,没有那么多宫人,没有令人疲惫的宫务, 没有皇上和太子,什么都没有。
    只有沈菡和两个天真单纯可爱的孩子, 还有一个让她生不出太多防备心,越看越觉得也还凑活吧的准女婿。
    沈菡有时候看着两个孩子近似于青梅竹马的相处方式, 偶尔也会想算了,就这样吧,总比盲婚哑嫁,嫁给一个纨绔子弟要好。
    在这样一个时代, 能找到一个脾性相投,善待自己的伴侣, 已经实属万幸了, 还能要求什么呢
    沈菡带着儿子女儿每日爬山、游湖、赏春、跑马、捉鱼、散步皇庄里到处都是宫里见不到的景象, 对两个孩子来说就像世外桃源一般,尽可以自由自在地放松玩乐。
    雅利奇穿着一身青布衣裳,兴致勃勃地拿着小铲子蹲在田里挖野菜,旁边放着一只竹编的菜篮子,里面收获寥寥。
    不远处的小十一提着个巴掌大的小篮子在姐姐附近瞎溜达, 时不时蹲下用手薅一把野菜或是野草,旁边跟着的奶娘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护着, 生怕松软的泥土地把阿哥摔着。
    不多会儿,小十一拿着一把七零八落的菜叶子跑回来给沈菡显摆“额娘,菜菜。”
    沈菡蹲下伸手接过来其实他薅了半天根本不知道哪些是草,哪些是菜,也不会从根上挖。
    不过沈菡当然很给儿子面子, 对着这篮子草叶子、菜叶子使劲儿夸“宝宝真棒真厉害中午咱们就吃你挖的菜菜好不好”
    “好。”
    另一边,策棱也在教雅利奇怎么挖野菜“这个菜不吃根,只吃上面的菜,所以挖的时候,直接从根部一铲子切断,挖起来就快了。”
    他给雅利奇做示范,左手一铲子铲断根系,右手往上轻轻一拔,一颗完整的野菜就下来了,很快篮子里就盖满了一层。
    雅利奇跟着学得挺认真,但动作不熟练,速度快不起来不说,还弄了一身的土。
    她好奇地问策棱“你怎么会挖野菜,还这么熟练”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农田和野菜呢。
    策棱一边回答一边手下也没忘了干活“我们部族之前长年战乱,有时候敌人突袭,老老少少都得赶紧上马对敌,要是打不过,部族就得赶紧跑,什么东西都没空拿,路上只能薅些野菜充饥。”
    雅利奇从没接触过这样的生活,以她的年纪也很难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只是听起来觉得策棱很不容易。
    “倒也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草原上大家都这么过。”
    策棱把装满野菜的篮子拿到身前,最后检查一遍看筐里的菜有没有虫子“要是敌袭来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在战场的会不会是自己,所以过一天就得痛快一天,没空想那些。”
    策棱看了看对面仰着头正瞧他的五公主,草原上从不会有这样单纯的眼睛和神态,在他们的部族里,哪怕是三岁的小孩子,也明白敌人是要杀死的。
    策棱低下头继续整理菜篮,感受到背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正在打量他,他知道,那来自于大清的皇后,五公主的生母。
    皇上的意思策棱已经渐渐明白过来,他的心中对此很是复杂。
    皇上和大清对他们部族有恩,身为部族将来的首领,不管皇上如何对待他,他都应当誓死以报。
    却没想到,皇上不但没有因为他们依附大清生存而看低他,还对自己这样一个无功无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另眼相看,大力栽培。
    汉人都说,士为知己者死。
    只是五公主还是个天真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儿,明净纯粹,便如天上的明月一般,她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呵护她的夫君。
    可他除了要报答皇上的隆恩,身上还背负着部族的仇恨,他要对万千族人的前途和命运负责总有一天,他会走上战场,亲手砍下噶尔丹的头颅,用以祭奠部族万千的亡灵
    沈菡站在不远处瞧着一边干活一边聊天的两个孩子,越看越觉得这人绝对是玄烨故意安排过来分散她的注意力的吧
    有这么个待考察女婿在眼前杵着,沈菡这几天根本没空多想畅春园里的烦心事,光顾着盯着策棱琢磨他的人品性格去了。
    不过桃源显然只是暂时的,畅春园内的腥风血雨只是滞后,却并没有远离。
    沈菡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十一往回走,一进院子就瞧见了被她留在畅春园看摊的季纶正在门边候着,奇怪道“你怎么来了”
    总不会她才刚走几天,园子里就出事了吧
    季纶看了看跟在主子身后的五公主,给沈菡使了个眼色。
    沈菡脚下一顿,面色瞬间变了变,不过她旋即恢复正常,把小十一递给旁边的奶娘,然后笑着转身看向雅利奇道“额娘这边有些事情要处理,我看十一怕是困了,你们两个先去侧殿休息一会儿,等会用午膳额娘再叫你们。”
    “好。”
    屋里只剩主仆二人,季纶这才将园子里发生的事情汇报给沈菡。
    所有人都被杀了
    沈菡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是冰凉的。
    季纶见主子整个人好像都呆滞了,连忙低声安慰“主子,您别多想,万岁也是为了您好。”
    与其放任这些人在里面胡说些什么,不如赶紧了结了此事,死人才是最干净、最不会生事的。
    只要这些人都没了,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胡话传出来,而没了这些胡话,这件事便如过眼云烟,过段时间有了旁的新鲜事,人们自然也就淡忘了。
    太子好好的,皇后是好好的,朝廷自然也会好好的。
    这不是很好吗
    结果季纶说完,却见主子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瞬间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道“主子,奴才不是那个意思”
    季纶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主子这么聪明的人,什么都不用人多说。
    “主子,刚才奴才说错了话,其实这事儿您别往心里去。这些人都是太子亲手送进去的,进了那扇门,本就不可能再出来了。”
    实际上,不管这些人说多说少,或早或晚,结局都是一样的。宫里的奴才,一旦牵扯进那样的阴司里,不管是否清白,进了慎刑司,都不要妄想能再逃出命来了。
    皇上下旨,也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痛快,既免了他们受刑,也免得再多生是非罢了。
    至于皇上这么干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是因为太子还是为了主子,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在里面,那季纶就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这些人早晚会死的。
    奴才的命,在主子们的眼里,本就不是命。
    其实沈菡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国之君,怎么可能不杀人呢
    每年朝堂之上被贬职、流放、抄家、打入奴籍的不知道有多少。每年秋决,也都需要皇帝御笔朱批,一笔勾画下来,多少人头落地。
    但这些事情离着沈菡都太远了,她看不到、听不到,自然也不会刻意去细想玄烨的这一面,那只是他的工作罢了。
    她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直视皇上的这一面了。
    这个男人日夜睡在她的身边,对她软玉温存,待她体贴周到,恨不能把她放在手心里疼宠,不愿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他们还一起孕育了四个可爱孝顺的好孩子。
    这让沈菡时常会忘了,这个男人是皇帝,他不单单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他的一只朱笔,可以瞬间夺走这世上无数人的性命,不管他们是有罪的,还是无辜的。
    而且,这样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更让沈菡宛如被当头棒喝权力的争夺,永远不可能温情脉脉。
    不管玄烨是不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的,有多少是因为她才这样做的,她都不能再天真下去了。
    今日掌权的是玄烨,被这场权力争夺战中无情绞杀的是别人。
    如果翌日是太子或是其他的什么人成了皇帝,焉知,下一个被血祭擂台的人,不会是她和孩子们呢
    生在此处,谁不无辜,谁人无辜。
    沈菡站在原地沉默了良久“那这些人死了,园子里现在是什么反应,有什么不好的传言吗前朝那边可听到了什么消息”
    比如说皇后做贼心虚,杀人灭口之类的。
    季纶迟疑地摇摇头,这就是他的来意了如果只是说皇后,他们早有预料,反正皇上会处理,季纶还不至于这般急慌慌地赶过来。
    季纶“并没有听说关于您的言论,只是”却有些更加耸人听闻、让人惶恐的传言。
    因为皇上下的是手谕,也不知这旨意是怎么传出去的,总之,所有人都知道,是皇上,亲自下旨处决了这些人,且处决得如此干脆利落,一干二净。
    季纶的声音小到几不可闻,仿佛这件事说出来就让人害怕“所以现在前朝和园子都在隐隐议论,说皇上与太子”
    流言说得隐晦,但意思大家都能听明白。
    皇上这几年的种种举动,无时无刻不在表明皇上不希望太子这么快成婚。
    那么同理可证,皇上当然也不希望太子这么快有孩子,不然干嘛不叫太子成婚呢
    所以范格格这孩子,碍眼,碍了这世上最不该碍的人的眼。那这事儿会是谁下的手呢
    “什么”
    沈菡显然是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么个进展,不过她旋即反应过来,继而眉头紧紧皱起来原来这次太子不是冲着她来的,是冲着皇上去的。
    沈菡感觉一股子怒火直冲脑门太子,还有索党,现在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沈菡都不知是该夸他们手段高明好,还是该骂他们利欲熏心、痰迷心窍、其蠢如猪更合适吃饱了闲着没事干了吧净会找事
    季纶见主子面色沉凝,眉头紧皱,坐在茶几边一言不发,默默上前为主子添了一盏茶“主子您看咱们该怎么办呐”
    这事情一旦涉及到皇上和太子,季纶一丁点儿主意都不敢瞎拿,生怕犯了皇上的忌讳,掺和进不该掺和的事情里,给主子和自己招祸。
    沈菡伸手接过季纶手里的茶盏,抿了两口茶缓了缓心头的怒气“万岁和太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季纶犹豫了一下“九经三事殿和万树红霞附近都戒严了,万岁今日刚刚下了旨,让无逸斋读书的阿哥各回各家。至于皇子们,这几日也都在横岛闭门不出,奴才见顾总管没明着发话,就没敢冒然过去打听。”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沈菡沉默了一瞬,缓缓点了点头“嗯,你做得对。”
    季纶松了一口气。
    沈菡垂下眼帘看了看杯子里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清新馥郁的香气如此好闻,一点点浸润着她紧绷的神经。
    沈菡静下心来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范氏意外早产,诞弱的小格格,之后太子以调查凶手的名义将后院伺候的一干人等送进了慎行司。
    还没等查出什么痕迹,玄烨二话不问下旨将所有人都赐死,然后不知怎么事情就传到了外面,前朝和园子里开始流传皇上不慈,打压太子,甚至不惜对亲孙儿下手的隐晦流言
    沈菡纤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心里各种念头在极速旋转“九经三世殿和万树红霞戒严,皇上必定是已经收到了消息。”
    其实这流言细究起来很扯淡,皇上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了,去害自己的孙辈一个小婴儿,哪怕他是太子的孩子,对手握大权的皇上来说也无足轻重,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对皇上来说,有威胁的从来都是“太子”本人。
    季纶犹豫道“可是皇上除了遣散伴读,并没有下别的旨意,顾总管这些日子神出鬼没,甚至没有约束宫人”
    也正因为丝毫没有约束,这流言才会以这么快的速度散播开来,越传越广。
    “嗯”沈菡抿了一口茶“你刚才说,伴读都是今日才回去的”
    季纶“是,奴才出来的时候,门外还有各家前来接人的车马正在大门那儿侯着。”
    沈菡凝眉思量,这些人在园子里听传言听了这么久,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否一清二楚如此说来,玄烨显然是另有打算,或者说对太子的来势汹汹早有准备
    不过玄烨打发她来这里之前,却完全没有和她提过什么。玄烨当然是不会害她的,更不会无缘无故瞒着她。
    沈菡转头又一想,不告诉她,很可能是因为这件事玄烨并不希望牵扯到她,或者正是为了让她置身事外,才做此安排。
    而且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范氏到底因何小产,凶手是谁,究竟存不存在这么一个凶手,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也根本无人在意包括正在议论流言的那些人,他们议论此事,目的也从来不在“凶手”二字上。
    现在局势已经彻底变成了皇帝和太子之间的较量,她一个生有嫡子的继后,最好的做法就是只做不知,置身事外,千万不要卷进去,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所以玄烨的安排是对的,离开了战场,不管畅春园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与皇后无关。
    他确实在履行自己的承诺。
    而她,也应该再对他多一点信任。
    沈菡想明白后眉头松开了一些,她将手里的茶盏搁下,见季纶一改往日的沉稳老练,仍旧面带忐忑地在等她的指示,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宽慰道“不必这么紧张,这件事并不牵扯咱们什么,至于其他的,皇上英明神武,万事自然会有决断。”
    所以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照常过日子,不该听的别瞎打听,不该看的就闭上眼,当没看见就行。
    沈菡吩咐季纶“你如今要做的,是好好约束清溪书屋中的人,让底下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生出其他乱子,给皇上添麻烦。”
    季纶虽然不清楚其中的瓜葛,不过这么多年,主子的判断就没有错过,只要主子心中有数,他跟着主子走就对了。
    他稳了稳心神,收起面上的忐忑,沉稳道“是,奴才明白了。”
    季纶走后,沈菡对着案几上已经凉透的清茶发呆也不知,玄烨现在怎么样了,是个什么心情
    设身处地的换位想想,如果今天是胤禛或是胤祥,用这样的手段来逼迫她,她的心早就凉透、伤透了。
    之前,沈菡以为太子是冲着她来的,纵然她第一次面对这样实打实的阴谋陷害心中有些忐忑和紧张,但那时她想着,总归还有他在,他是一定会相信她,保护她的。
    所以沈菡虽然忐忑紧张,却并不是很害怕。
    可现在承受儿子暗箭背刺的人成了玄烨,而她,却做了逃兵,被他保护在山清水秀,与世隔绝的桃源里,让远处的他独自承受着这等痛彻心扉的背叛
    沈菡用双手捂住面颊撑在桌上,就这样独自在屋里坐了很久、很久。
    外面风风雨雨,被指刻意打压太子的玄烨本人,却对这个流言表现的非常冷淡,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像他以往的处事作风。
    他既没有调查流言的来源,也没有制止流言的传播,对此事干脆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任由外界传的沸沸扬扬。
    该着急的皇帝不急,那其他人可就该急了。
    格尔芬就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皇上怎么不接茬难道皇上半点不在乎自己的圣誉”
    以父害子,堂堂皇帝为了不受太子的威胁,竟然谋害太子的子嗣。
    这谣言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靠谱,但奈何人们愿意信啊
    何况皇上这些年的做派本就不清白,这样毫无根据的指证又是最难辩驳的,皇上若要打消流言,最直接的方式应该是批复礼部关于太子成婚的折子,尽快促成太子和太子妃的婚事,让太子妃诞下嫡子。
    结果皇上没这么做,直接当没听见这下,可就轮到太子一派坐蜡了。
    敌退,我才能进,敌半点儿不退,我如何进
    屋里只有索额图父子三人,这样的秘事,连太子的亲舅舅常泰都不知情,更不用说已经被怀疑忠心的伊桑阿了。
    索额图心里也着急,他们出此下策,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礼部那边的折子已经被打回了三次,不管他们怎么推动,皇上就是无动于衷。原以为这次皇上总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了,谁知皇上竟然还稳得住,继续冷处理。
    这么一来,他们可就有些被动了。
    不过索额图终归是在朝堂历练了那么多年,为人处世比儿子要老辣太多,纵然心里着急,却还能耐得住性子“且再等等吧。”
    皇上不动,他们却不会叫流言轻而易举的平息,皇上忍得了一时,难道还能忍得住一世吗
    明珠要是听到索额图这番言论,估计能笑出眼泪来“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啊老天爷要收他索额图,真是挡都挡不住”
    明珠吩咐揆叙想办法去给流言添把火“看看怎么能把这事儿闹大,最好是能闹到京里人尽皆知,叫人都来瞧瞧太子的委屈才好。”
    揆叙没反应过来,怎么他们还要去帮着索额图添柴加炭他们不是应该赶紧站出来帮着皇上说话,好叫皇上知道他们的忠心
    明珠瞅瞅眼前木呆呆的儿子,叹了口气真是没一个比得上容若的,他还是没那个命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皇上都不着急,用得着你急慌慌地跳出来表忠心”明珠没好气的拍了他一巴掌“皇上没表态,咱们就该老实窝着看索额图唱戏,皇上自己不好动作,咱们就该帮着对面叫好捧场。什么时候皇上把戏台子搭好了,才是咱们站上去帮皇上壮声势的时候。”
    没有逆子,哪儿来的慈父
    太子要是蹦跶一会儿就消停了,以后皇上这不慈的名声可就砸实了。以后太子但凡受了一丁点儿委屈,皇上都得被扣上打压太子的帽子,动辄得咎,这叫皇上还怎么压制太子
    明珠轻轻一捋胡须“索额图和太子不是想唱戏吗咱们来给他搭个台儿,叫他往京里,往百姓跟前好好唱上两折,这才是咱们对万岁的忠心呐”,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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