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亡国之后
    城东五里坡有个茶寮,赵佑熙骑马赶至时,那儿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虽然是便装,但其俊朗风姿以及形于外的霸气,还是引得茶客们频频注目,包着墨绿头巾的老板娘更是特意把躲在里间烧水的女儿叫出来上茶。
    赵佑熙正跟隐在道旁树上的侍卫们打眼色,冷不防一个脸儿红红的姑娘扭扭捏捏地走过来,他本能地用手一挡,姑娘手里的茶盘飞上了半空,人也倒在一丈之外。幸亏摔得远,才没被热茶溅到。
    要是平时,老板娘早咋呼上了,好趁机讹一笔钱,可今天这位客人威仪天成,她一声都不敢吭,躲躲闪闪地蹭到女儿身边将她扶起。
    赵佑熙挥出手的瞬间就后悔了,在对方情况不明时,他还不想那么快暴露身份——赵同学似乎没意识到,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光往茶寮一坐,那强大的气场,就已经暴露身份了。
    此时谢长宁从隐蔽处走出来,给了老板娘一锭银子。老板娘看女儿并没受多重的伤,又得了一大锭银子的“赔偿”那可是她开一辈子茶寮都赚不来的,喜得说不出话,两眼直放光。等她终于把眼光从银子身上移开时,客人早走得没影了。
    谢长宁在马背上向太子禀告,他的手下已经把整片树林做了一次地毯式搜索,结果只找到了一个可疑的老妇人,现在人已经被他们押到附近的房子里看守。
    赵佑熙一见老妇人的做派,还有礼数的标准娴熟,就猜是从宫里出来的,何况又是个妇道人家,戒心大减,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问:“你家主人是谁?”
    老妇人的眼睛向屋里屋外睃了睃,赵佑熙随即挥手让侍卫退下,谢长宁犹豫了片刻,还是照做了。
    老妇人这才伏地道:“奴婢周齐氏,恳请殿下保护我家主子极其族人,如果殿下能答应,殿下想要的东西也一定能得到。我家主人情愿历尽辛苦把宝物带到这儿,本来也是要献给殿下的。”
    赵佑熙很爽快地说:“只要他没有害人之心,孤王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付他。”
    周齐氏叹息道:“家主人苟全性命于此,不过想用玉玺换得殿下一个承诺,她是个流落无依的女人,怎么敢,又哪里能,害得了殿下。”
    赵佑熙本就有几分怀疑,这下更确定对方是个女人,口气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你家主人到底是谁?”
    周齐氏又向窗外扫了几眼,才低声回答:“我家主人乃是当朝皇后。”
    赵佑熙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此位“当朝皇后”并非指自己那位幽居深宫的母亲,而应该是梁孝帝的皇后才对。梁瑾瑜未立后,至于登位七天就被囚禁的梁末帝,似乎没来得及立后。
    搞清了神秘人的身份,赵佑熙放下心来,既然是梁孝帝的曹皇后,那玉玺很可能就是真的了,若如此,他不介意给对方一些好处。
    其实他自己并不在意什么传国玉玺,但父皇,尤其是赵氏初祖,原该叫梁兴邦的赵兴邦,此位曾曾曾祖父如果地下有灵的话,肯定很希望得到这个,于是开口问:“她希望我承诺她什么?”
    周齐氏再次重重磕头:“确保曹氏一族的安全。娘娘并不奢求新朝廷任用他们,在生死一线挣扎过,娘娘已看穿了人世荣华的虚妄,只希望一家人能保得性命,苟安于乡野,不至饥饿冻馁足矣。”
    赵佑熙提出质疑:“曹皇后之父曹忱乃是梁帝太师,定远大将军,皇后之弟曹钺则是禁军统领,一门眷属均在上京。你家主人不拿着玉玺跟梁瑾瑜谈交易,怎么跑到樊都找本太子来了?”
    周齐氏叉手敛衽道:“娘娘说,无论陈靖都不过是乌合之众,顶多蹦达几天,成不了大气候,这天下终归是赵氏的,是以,惟有求殿下方是长久之计。”
    赵佑熙并未沾沾自喜,反而更加警惕,凝目追问她:“即便如此,现在占据京城的是靖帝梁瑾瑜,曹氏一门仍在他手里。你家主人千里投奔樊都,就算本太子肯帮忙,这远水如何救得了近火?”
    周齐氏回道:“并未,在靖军围城之前,曹家眷属就已迁去别庄。”
    赵佑熙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曹忱是军中统帅,前方鏖战方酣,统帅家眷举家迁离,这传出去不动摇了军心?梁帝也没意见?”
    周齐氏到此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了,索性实言相告:“是分批走的。先是老太太有病,要去别庄休养,几位夫人小姐跟去照顾,然后又以别的借口,一次走几个,家中奴仆大部分留宅未动,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怕赵佑熙不信,又解释道:“那时皇上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朝中事情又多,常常通宵达旦地议事,身边的人都被皇后娘娘打点过,没人敢多口,所以根本不知道。”
    赵佑熙不解地问:“你家娘娘既能预料今日之结局,想办法让娘家人去外地避难,怎么不劝着梁孝帝带上她一起走呢?”
    周齐氏摇着头说:“娘娘自然劝过,很多大臣上折子苦劝,可也得皇上肯那,他自己不走,谁都没法。皇上说,他不做末帝,不做降帝,更不做逃帝,所以后面这几个月,都在有意地损害身体,比如几日夜不吃不睡,大冷的天在勤政殿冻一晚上”周齐氏边说边掏出手绢拭泪,呜咽道:“皇上等于是自杀的。”
    赵佑熙心里也觉得悲凉,同时亦纳罕,当日在临济寺遇刺时瑟瑟缩缩躲在佛龛里,甚至吓得尿了裤子的人,没想到在亡国之际,倒表现出了几分骨气。
    对有骨气的人,他一向是敬重的,即使曹皇后手里没玉玺,他也不介意给这位梁帝遗孀提供保护,当下便承诺道:“你家娘娘所请孤都可以办到,如果她觉得老家不安全,孤王可以派人把她和她的家人一起送到她指定的地方。还有叫她放心,孤王向来言出必行,绝不会有先假意应允,得到玉玺后又加害的情况发生。”
    周齐氏顿首道:“多谢殿下慷慨相助。娘娘之所以千里跋涉至此,正因为相信殿下的人品。要不然,只要她肯拿出玉玺交换,相信靖帝也会如其所请。但靖帝为人阴险狡猾,毫无忠诚节义可言,娘娘说,情愿把玉玺砸了,也决不交给他,玉玺乃天下至宝,不能落到那种人手里。”
    赵佑熙莞尔,对梁孝帝和梁瑾瑜之间的恩怨纠葛,他有什么不清楚的?
    当日梁孝帝派来抓捕他的秘密特使,就是梁瑾瑜,后来更是把梁瑾瑜安置进枢密院,打算培养成首席心腹大臣。如此宠信倚重,却换来了最致命的背叛,梁孝帝与其说是自杀,不如说是被梁瑾瑜逼死的。
    也难怪曹皇后对梁瑾瑜的评价那么差了,灭国杀夫之仇,怎能不切齿痛恨。她自己无力报仇,便一再奉承赵氏才是天命之主,巴不得赵国早日灭掉靖国,好替她出气。
    当日下午,拿着玉玺回宫的赵佑熙向妻子感叹此事时,俞宛秋道:“负人者,人恒负之,这世间的因果轮回,从来如是。殿下你说,梁孝帝对梁瑾瑜,与梁瑾瑜对我表哥何绍文,哪个更为宠任?”
    赵佑熙想了想说:“梁瑾瑜对何绍文更器重一些,要不然,也不会那么仓促地推行新政了。”
    俞宛秋摊手道:“可不正是?这报应来得真快,他当日是怎么对梁孝帝的,何绍文就怎么对他。”
    甚至连叛逃路线都一样,何绍文也是连招呼都不打,悄悄私逃出京,转而投奔敌方阵营。俞宛秋都不敢想象,作为军中参事的何绍文,有朝一日领着赵军围困上京时,梁瑾瑜是什么心情。到了那一天,他会有些悔悟么?
    肯定不会梁瑾瑜的道德观自成一派,不受世间法则约束,那样的人,从来只认胜败,不择手段,故而胜也坦然,败也坦然;生也坦然,死也坦然,倒真有乱世枭雄的宏大气魄。
    耳边忽有人问:“你在想什么?”
    俞宛秋忙收摄心神回话:“在想曹娘娘告诉你的绝密消息。”
    说到这一点,赵佑熙同样迷惑:“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连这个都肯告诉我。”
    俞宛秋笑道:“那是你不懂女人的嫉妒心。”
    “嫉妒心啊,你也一样吗?”
    “一样”堑金截铁的声音,伴随着狠狠的一瞪。
    赵佑熙伸手环住她的肩,亲亲密密地调笑:“我身边就你一个,每天晚上搂着你入睡,你还嫉妒什么?”
    “你问我有没有嫉妒心,我肯定回答‘有’啊,我是诚实的好人。”
    “嗯,诚实的好人,给你家相公说说看,为什么女人的嫉妒心那么可怕?因为嫉妒,连亡夫唯一的骨血都舍得出卖。”
    俞宛秋答不上来,她反躬自省,如果自己遇到同样的境况,会不会也像曹皇后那样。
    答案是不会。嫉妒归嫉妒,可看在故去亲人的面上,怎么也不忍心的。
    赵佑熙搂紧她说:“我就知道你答不上,因为你跟她是不一样的。”
    “不,那是因为我还不是皇后,我的丈夫还没有三宫六院。”
    不曾亲身体会过皇后的悲哀,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合理合法地临幸别的女人,跟她们生出尊贵无比的孩子,也就无法了解原本温柔的女人心能扭曲到什么程度。
    赵佑熙只是抚着她的手臂,似在给她无言的安慰,那一刻,俞宛秋相信,他是真的明了自己对未来隐隐的担忧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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