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二
    这是怎样的一天啊!我到现在脑子里还闹哄哄的,好像有一群小孩子在吹笙击磬,而且奏的还是热闹和祥天人合一的中国音乐!我该怎么写起呢?对了,上大一以来,班上有一位男孩,常不来上课,不,点名的课常不上,不点名的课反倒是常来。一来就跟着班人,据说有政大哲学系的、东吴企管系的,师大英语系的、台大法律系的、东海政治系的,甚至建中的学生,一齐来听课。他们坐在一起,好不威风,仿佛课堂就是他们的天下,遇着好教师,就呼朋唤党的八方聚首,遇到坏老师,就挥袖而去,很有些竹林人士的狂放。同学们中大部分都看他们不顺眼,我呢?我想我佩服他们;可是他们是我另外一个世界呼风唤雨的人,我只好假装在我的世界中一样可以风调雨顺。就是没料到,今天,这男孩,邀请我到他们的“山庄”里聊聊。我一下子仿佛被宠幸地脸烧热了起来。为什么请我去?没有什么?他答,在课上觉得我们论见相近,而且你也是一个有热血有骨气的中国人。于是我就去了。一路上他告诉我,他们许多奋斗的故事,这真像一则传奇。他们在小学的时候,在侨居地,已为文化而作殊死战,无视于左派份子与异族的政治压力、环境束缚,他们结合了一群又一群的人,散布在他们国家的每一个地域。
    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小镇上开文学会议。一些偏左分子便在下面把他哥哥的轮胎刺破,可是他们一群满座衣冠似雪的兄弟,赶跑了敌人,修好了车子,会议照常进行。他兴致勃勃的说下去,我记得那时阳光明媚丰满,好一个金风断人肠的秋!他口中的人物都传奇化了,好像击鼓说书,话里人物,都成了三国诸葛周郎。他怎么追求一女孩,半夜里忍不住到那流氓出没的都城去找她,结果子夜街头,被人追击,他不甘被劫,落花流水的打了起来,一脸鼻青脸肿,仍不顾一切乘车换车,半夜里赶到她那保守的静谧的小桥流水的家,因夜深惧怕她家人不满而不敢叩门,望着那温暖小房的灯光默立了一夜,真是也想不相思,相思好惨,他说。我很喜欢他这句话。本来他告诉我那么多,像雷行电闪,在天际进行,在大地降临,可是因为有这一句,才人间了起来,仿佛是一幅风雨图画,可以观其美;或人在其中,风声雨里有传来读书的可亲!在我来说,那些故事让我抖擞,让我激动,让我寒栗,像唐人风闻一个世外的大战,却本发生在大唐,只是气数间的错过而已。那些敢吞山河的勇概却是我受家人呵护二十年来未曾经历的。但是有他一句对他爱情的执著,才让我一下子回到人间来,原来他也是一个人,只是做起来有气魄,讲起话来有神有采罢了。他们兄弟们的故事,我已经略有所闻,但许多人都接受不来他们的生活方式,嗤之以鼻,可是他的话像一幕幕戏吸住了我,当他邀我到“山庄”里坐坐时,我想纵是一幕悲剧,我是伤心欲绝的观众;或是一出喜剧,我是被嘲笑的对象,我也不顾一切。这部电影我看定了,也演定了。
    我跟“大哥”回“山庄”我叫他“大哥”因为我心里着实的崇敬与亲切。我看见庄里的他们笔下的一个个人。真奇怪,他们都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又像传奇小说里的情节:庄里其中一个叫杜山林的,一脸傻里巴巴的样子,一笑起来两排牙齿又白又齐,说话笑死人。他居然对我说:“嗨,你认识我哥哥吗?”我说:“我当然不认识呀,你哥哥在侨居地,我怎会见过?”他很高兴地说:“我哥哥很英俊潇洒的勒!”我莫名其妙地说:“哦?”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哥哥很像我。”真是我的妈!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在夸赞他自己样子很好看。又有一个叫李青竹,瘦个儿模样,可是真没料到,据说他一天工作十四小时,一面把钱维持“山庄”的开支,一面养活他自己,一面还寄钱回去给种田的家人,一面读书,一面写作,一面影响人,一面学习这么多一面,要是我,我就不知要做哪一面是好。听说在侨居地时他的生活还要苦,带我来的“大哥”介绍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可是李青竹跟我招呼完毕,转身就跟管财务的戚正平谈帐目,都是几千几百几十几块加减乘除的琐帐,算了没几下就好像解决了,然后起身去发书给那管发行的丁三通,回来写了一张便条,再来找我,嘿,居然我把我姓甚名准,那间学校什么系,都记得一清二楚,大哥在一旁很得意地说:“他是我五弟。”原来他们都是结拜兄弟。他们还有一个结拜的兄弟蹲在墙脚,胖胖实实的,看起来像个懒道人。但“他”对我说,这个兄弟就是为了团聚,不惜千里相随跟大家来台湾,没有大学念,只好念屏东农专,但为了苦乐不相共,又不惜休学北上这人叫廖添丁。
    真是,这些事情,我听都没听过。真像一个梦,变成了真,还不敢相信它是真的。有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和大哥在一起,就是那住在水边的丽人,害大哥苦守了一夜的女孩。我以为她是很年长成熟的女子,可是一见之下,却比我还小。也许她年纪实长于我,但谁见到她,都会疼她的。她像一块晶晶的冰糖,别的糖混起来一比,都浊了下去,而她却清扬了起来。我们都叫她小姐姐。还有一个圆圆的女子,像保护皇嫂一般地护着小姐姐,听说也是会为一个理想“九死而不悔”的女孩,犯过好几次错,被痛骂过好几次,但她还是在这山庄里最亲近的声音,又有一个女子,瘦瘦又没说话的,便是戚正平,像她这样的女子怎么是管帐的呢!后来这才知道山庄里最难数的帐都交给她管了。看到他们,我都呆住了,像一个子夜击梆,无新鲜事的守夜人,忽然看见月明风清,夜行人决斗于屋檐上,来来去去,好不惊险,才知道原来自己所处的世界里也有这样的风波。心中激动而美丽,呆在庄里,我要求大哥让我静一静。
    真的,这才是我生命中注定要投入的家。我这样一想,像面前就有一个烘炉,我毫不犹豫的投身进去,烧成了铁浆,炼成了剑我想着不禁有泪淌下来,一个矮矮小小一面跟人吵架的样子的女子走过来,(他们叫她做程剑英)拍拍我肩膀对我说:
    “你不要哭,我都了解。”
    一刹那我觉得这家跟我是如许地亲,我决定了永生不放弃。
    原来他们大家都叫大哥做“大哥”大哥在山庄里像游江南春色一般地悠游走过,仿佛风景太好,人都没有瞧得上眼,可是山庄一点小事,一些儿的人意,他都了如指掌。比方说今天一个庄里的小莉在合唱时无精打采,我就看见大哥递了一张字条过去:唱啊,平时你的歌声最嘹亮!
    真没想到这样的一栋破旧的房子,一群男女拼起来合租的屋子.意是如此有志气有激情的“山庄”!
    九月十九日星期天
    礼拜天是大家上天台练武的时间。我是第一次加入,我很害怕。我在宿舍里想了好多借口可以不去,我是个女孩子,干嘛要练武?而且我左手曾跌得脱过臼,右脚又因小儿麻痹而酸软无力,平常的运动都做不好,干嘛要练武?!可是我一接触到大哥炯炯有神的眸子,吓得把话都吞到肚子里。大哥曾对我说:武功是一种形而上与形而下的配合,思想力行的同时发挥,力与速度的把握,真与美的完成,善与恶的提炼,意境的追寻,比方说打出一招“一指定中原”吧,就必须要把握住汉人反清复明的精神,不但姿势体力要配合,最重要的是精神上无瑕可击。“虎鹤双形”吧,虎形雄武威猛,乃兽中之王的气势;鹤形则意态神闲,禽中之仙,两者出手神意截然不同。他说现在男的女的都应该练一下子武,不然文人精神越差,越要变成病人了。我常听到有人在背后说他们是一群“打仔”又调侃为“武侠”我听着了忍不住就要为他们辩,其实他们又何曾挟技凌人过呢?这辛苦的创业,换回来的不是赞赏,而是习者的埋怨,非习者的冷笑。每每我看到大哥眉心一蹙,仰望高空,我仿佛就被那股天地风云的肃杀之气重重一击,真是遍体通凉,可是现在真要我学了,我怎么办?大哥仿佛了解地说:
    “你不要怕。以前我们社里有一位叫陈月约的女孩子,自小患软骨病,一条腿子很不好;我们去爬那座六千六百六十六尺的毕兰战山,也带她去。她又有惧高症,可是我们没有同情,只鼓励她上山,催促她上山,也没扶持她,让她自己上去,实则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关注着她,却不让她知道,依仗扶持,不能自立。终于她上去了,对着山下茫茫白雾,高兴得忍不住哭。下山的时候走柏油大道,走了四五小时,走在群山乱径之中,举头一望,那刚才的山巅却在深云之处,似有似无,那顶峰的一弧,真像一个不可触及的莲台──而那儿我们曾攀登过。我注意到陈月约,她泪都流出来了。”大哥讲了这些之后,就没再要求我练武。就在昨天,我鼓起勇气对他说:明天我也要来。他说:好。
    于是我上天台练武了,他们叫做“七重天练武台”我初上去的时候,仿佛有爬上天庭来再搭电梯下地狱的感觉。看见几个姊妹们很认真地在习武,她们或瘦或胖,或高或矮,但是打将起来,无不倾尽其力。一刹那,在大家的杀伐声中,天高无云,阳光洒照,我觉得真是美,也忍不住加入了他们的节奏与制律里,变成了我的身体负载着一切思虑,在天地间以运功虎虎进行,时刚时柔,或速或缓。
    练得好痛快。休息的时候,手脚都像上了铐链似的,抬不起来了。他们几个兄弟姊妹在天台知心地说着话,相互调侃着。他们在劝杜山林不要那么傻气了,因为他接下了学校的几份刊物,跑印刷厂,打字校对,都不遗余力,这样很苦。大哥说:“社里要做的东西多很,我都不敢叫你去做,因看你通常在劳碌,但你又接下了别的东西,人又忙又倦,晒得又黑又瘦,不是教我们看了难受吗?”杜山林也不是为了名利诸如此类的东西,他就是这样,把看不过眼的东西都接过来,仿佛是天生应当是他挑的,而别人也觉得他是天生该当的了,李青竹也是力劝他,丁三通却好像很不高兴。我想他们都是一齐闯江湖,一齐扬名立万的人,彼此之间不会有什么忌妒才对。丁三通在社里也是劳苦功高,听说他以前也是为了一个聚首,便连学位都不要了,休学回了去。只不过看来丁三通胸襟可能小一点,胸襟小的人往往不是太屈卑就太傲慢,他对一些有自己一套的人很恭维,对自己人除了大哥之外却很暴躁──可是这些有一套的人却很佩服庄里的这些人,是他没看得起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还是站得太近了看不清楚?杜山林是个任劳任怨的人,据说他们初来之时,因为人少,大哥等也潜龙勿用了,大家的豪情都消散了,惟有他一天乐嘻嘻的:在一天替餐馆工作之余,穿着怆寒的服饰,来回在台北冬寒的街头,一心一意的约大哥和小姐姐他们出来“浪漫”(看电影、逛街、练功夫、旅行),他常常有一块钱就把一块钱花光,不然一有钱就借给别人,到第二天又是穷光蛋一名,别人急,他可笑嘻嘻的,仍是不急。他就是太老实了一点,有次出版社不单不发稿费,而且还把我们的稿丢掉了,他三番四次代人去催拿,对方都推诿其辞,有一次迫急了,他嚷嚷道:有没有都给我一个答复啊。对方立即沉着脸申斥他讲话没有分寸,他也吓着了不敢再说。这点和他在武技上发挥得力无可匹、淋漓尽致很是不同,他仿佛是把他在人际间的失败都宣泄到演武时的成功来。大哥很重用他,可是也很担忧他负荷不了的能力。李青竹横豪专霸,但他能力也是过人的。见人一个握手,紧而有力,就可以把别人吓得勇气打消,他真像是个风云人物,乐于处事而不疲,但不喜人逆他,仿佛他的话说出来,没有不对似的,纵有不对,也不能让他知道。廖添丁倒是乐天知命,他在人生道上是一步一步稳稳的推着前进,不像李青竹一大步踏出去,是不是成了天涯却连看也不看,就算踏出了悬崖也不管。社里庄内,就是由这几个人组成,而他们错综的性格,一旦遇事,都会连在一起,成了一艘多桨的龙舟,大哥击鼓而起,舟子渡水而驰!
    我又发现姊妹中除圆圆及戚正平比我早加入一两年外,其他都是新近吸收进来的,这一来,我有信心多了。我最失去信心的是因为我没有他们那一个烽火江山的背景,左冲右突的杀伐,可是我自信才华与虚心,有一天我也可以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痛哭流泪在一起,比别人都早先适应。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今天到山庄去,恰好有人来访,这两个女学生是因慕山庄之名而来的。丁三哥与杜二哥都很努力的去影响她们。她们两个人,仿佛听得不耐烦,一面听着,一面忙着表示不屑的样子,又仿佛是听得很不服气。这真是伤人的心!杜二哥和丁三哥都花了时间、花了努力,也许口才差一点儿,可是就偏有人任你一番诚心的话,他就一直打中要害的岔开,来表示他的有才。比方说了三哥劝她们要把握时间,在自己的志趣上好好的具体化,以不辜青春时!我想这是当日他俩与大哥相见之际,所得的影响,所奋力把握的,而今见到新人,忍不住便把这点火焰布传下去。对方却说:我们的志趣太多了,样样我都有兴趣,而且某某说我这方面有才,某某又劝我在那方面会有成就我那时心中想:真符合大哥一句话:这些都是未经人世间的才,事实上大才是谦逊的,一些没有经过大风大浪的炫才,因为无知而已。可惜我拙于言辞,不会反驳。这时李青竹一大步跨出来(大概他在里面已听得怒火中烧吧),他笑声冲天,说如果谈到有才,社里有的是才,大哥素精音乐,又善绘画,对武术、组织、历史皆有兴趣,但却专办诗社,专攻文学。二哥是农艺、木工、技击皆好,三哥精球类运动、武技、演剧、经商皆行,廖四哥也吃得苦,既通相学、弈道,也略通农艺、哲学,但是他们百技绕身,真正以一技为道的,仍是文学。文学小可正身,大可以救国。如果他们不是这样专心诚意,凭他们如许年轻,又怎么吸引你们慕名而来?五哥说得真好。我暗自拍掌。谁知那两个女孩子仍是不屑,一个仿佛见到大不韪似的摇头不迭,说这样快决定自己的终身志向是很不智的;一个仿佛是老人家看不惯她孙儿横行霸道似的,说这样冲动的脾气很容易被人利用的。李五哥气得脸都青了。这时大哥一面走过来一面笑着问,是谁利用谁啦?莫非是咱家山庄不成?圆圆忙介绍那两个女子给大哥认识,大哥笑说:怎么两位看来如此年轻,听来如此老气横秋?几岁了?大家开怀大笑,那两人脸红得尴尬。大哥说道:帝王的事业都是从少年立志的,当然我们也喜欢大器晚成的,但绝不是彷徨无所决的隔岸观火者。说着就笑着谈别的去了,冷落了那两位女客。
    她们走了之后,大家都很愤愤不平。大哥向我们解释说:这种人多的是,实际上社里也有,如果别人不问,她们自己倒是以为自省似的提出来怀疑怀疑,而真的听到别人这样误解自己的人,才真正的气愤起来。大哥说:作为山庄的一员,大家都有责任使这些人了解山庄,不只是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忙碌中仍得负起的责任。他说:我们都是庄里的人,要勇于挑起任务才是,这样有大灾大难大惊险来了,也有了经验,不致慌了手脚。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已经跟山庄活在一起成为山庄的一部分了,从以前使我平静但经不起风浪的生活,变成了自身的千堆雪惊骇浪。如果我们能坚持下去,凭我们的作品,我们的气概,我们的才情,是能够在人世间刻下了电光火石间星火四溅独照古今的一刹那。问题是我们有没有力量维持下去三五十年,否则流风所及,也不过是黑暗的天空里几点流星而已。像今天,大哥拿到一笔武侠小说的稿费,大家都很高兴,以二哥五哥为最。大家都很穷,这些人都是从穷中挣脱出来的,但是一旦富有了呢?他们能不能真的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他们都是独身者,如男有妇、女有夫呢?大家还会不会那么亲?像我们这一批新进的人,像主流渗合了支流,而流水还是前流吗?平静无波还是泛滥崩却?如果这些寂寞的但欢乐的英雄们有一天各自有了权呢?会不会三分其国,亲的变成了仇的,逐鹿中原,有一天也吃了暗箭?
    想到这儿,我匆忙的止住了抛出去的线索,我思想的纸鸢放得太高,一旦风吹丝断,便不知天涯茫茫,何处落足了。
    十一月廿七日星期六
    我在今天搬进了山庄,我搬到山庄的主因是在宿舍我实在待不下去。那几天晚上宿舍开舞会,吵得要命,看到他们身子抖动的样子,仿佛是眼见载送去屠宰场的畜生,在颠簸的车上一抖一动有一种无奈的悲哀。那时下大雨,风大得连伞都被倒掀起来三次,然而我赶到山庄的时候,大家已经聚首了,我是最迟到者。大家在停电的大厅上,点着烛火,严肃而亲切地排练诗剧。外面风啸山河,大雨滂沱,我们却只有这段时候大家有空,相聚一堂,为后天的客串演出而衷心排练。想想我们真像台儿庄的仗,兵少武器不够,但齐心合力仍是稳胜,只是苦了众伙好汉!我湿淋淋的隔着烛火望去,外面风雨如晦,里面正演出一个世界,不管动的静的都是激情的。我不禁泪光纷飞:一个决定──搬到山庄来。既要投入,就把我的身体,一丝一毫,都燃烧在柔静的火焰里吧!
    我要搬进来的消息一说,阿红也闹着要搬来。杜二哥听了最开心(不知为我还是为阿红──有一次大哥在西门町一处很小很小的摊上惊艳似的买了一双翠晶晶的耳环回来给小姐姐扮戴;次日他也买了一双给阿红──我就从这点看得出来。),一俟停雨,就替我们搬部分行李过来,就这样忙了一个下午,我反而帮不上忙,他在泥泞路上弄得一身龌龊,但我们的衣饰却丝毫不湿,果不愧为大哥的爱将!我良心上很过意不去,只好跟他来来往往,搞到过马路的他急着大喊“小心车”又腾不出一只手来抓我过去。阿红先回宿舍,傍晚才来,行李已整整齐齐摆在山庄,她也不知是谁安排的,好像上天因为她要来就跟她变了个戏法似的,用不着她担心,丁三哥嘻嘻哈哈的嘘寒问暖,她就跟他出去了。我返过头来看杜二哥。他坐在窗前,窗外毛玻璃都是雨水的痕迹,很像赶马路似的疲倦般滑落,我仔细望去,原来窗外的阿红已经和丁三哥出去了。我想说些什么,猛见小姐姐向我招招手,大哥向我摇摇头,他们叫我过去看他们的照片,有一帧是小姐姐攀采一朵紫色的花,满脸是采不到就会生气得山河泣然的的样子、大哥说那采花的风姿是“美丽女子嗔喜时都叫山河感染”采花的手指是“如果是写字,也可以写出一朵花来”我听了很开心,虽然不是赞我,而是赞小姐姐!我的小姐姐哎,只要真正目睹人间幸福的一对,我就愿意。我返过头来望杜二哥,他还在窗棂前,默默玩他的小玩具。只有这些玩具才是属于他的。窗外雨又下了。
    晚上又在一齐演练。李五哥的确声势夺人,他声音沙哑,但演起文武全才的宋兰舟,真是一击可以裂山碎虎。但是各人形貌不同,大哥是用其长,而不是循己意而为之,因为这样只有灌输,而不是生命的自存状态。后来大哥有事回房,李五哥诸多要求,仿佛大家的演出的都很不合他的意旨。他是磅礴的,可是世人也不尽是磅礴的呀,女子有温柔,有水静的,男子也有儒雅,有淳朴的呀。他很凶,他说要,他说应该,他很年轻,也很气壮,杜二哥没有信心了,丁三哥驳不过他,廖四哥倒是光火了。他自小农家出身。他的性格长在土里,大哥与他十二年兄弟,尚且不改他习性,何况是比他年轻四五岁的结拜弟弟。所以他反对。大家也无法同意,但用辞很委婉,我们却看到李五哥的脸色暗沉下来了,像偶然飘过一团乌云,遮住了自天上洒落的阳光:一个大将连拔齐国数十个城池偏偏就小小一个即墨攻不下,山河萧条中他弩张矢拔似的,他心中千般不愿意。
    他一旦沉默下来,大家设法逗他、笑谑,他都不说话,好像一个王侯,发了火不斩人是不气平的。大家索然而散。也好晚好累了,我睡在山庄,这是住进来的第一天,有很多如意,有很多不如意,在我身边的阿红已睡着了。我想:不知他们有没有我同样的心境,在这些支流与主流交汇成长江大海之前,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怎么一种七曲九回、荡人心肠,他们,他们不知有没有记载下来。山河是历史的见证啊!
    十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李五哥的事情终于爆发了。为了庆祝一月一日社庆的安排,李五哥也不知跟大家闹了几次情绪了。李五哥是天生不怕忙,行事来去如风,但就是太专横。其实霸也要有霸才霸气霸道,不然就成不了大家。一个人有霸气,就该知道受挫时须昂扬而不伤人,这才是气概;一个人有霸才,就该知道霸了别人还称你谦让,这才是才情;一个人有霸道,是盗亦有道的道,没有道就是没有贯一的方针,也就是没有做人的原则,这种人只可以闹闹情绪而已,谈不上霸字。这些都是大哥有一次开玩笑时对我们说的,当时小姐姐就说。“这霸王又在霸王论啦!”大家都笑了,有时人被调侃几句,心里反而好过。可是李五哥似乎不能被调侃,他稍遇议不获用,立即翻脸成仇,仿佛他一个人可以生尽天下人的气似的。
    今天开会商量社庆亦然。李五哥的话把杜二哥的策划压得好厉害。二哥是主办人,他说既在溪头举行,诗剧就在晚上于住处演出。五哥立即反驳道:“到了溪头,诗剧一定要在孟宗竹林里演出,这才够意思!”二哥期期艾艾的说:“但是地形很不合适啊──”五哥立即截道:“地形小事,我们的演出,怎会怕区区地形?!”二哥好一会儿才挣扎道:“白天那儿会很多人看的。”五哥立即维护起自己尊严似地道:“多人就多人,我们怕什么!白天人多就晚上演啊,晚上气氛更好!”二哥被责诘得答不出话来。四哥看不过眼,就说:“晚上哪有灯光,竹林子很暗哪!”五哥跳起来作恍然状:“暗,好极了,我们可以点蜡烛,更有情调!”三哥也忍不住说话了:“要是风大呢?”五哥“嘿”了一声答:“那就带马灯去啊!”大家一时为之气结,二哥也很为难。三哥带试探性的圆场道:“你这是建议,不一定能用对不对?我们商量过后再说吧,先谈别的,──”五哥昂扬着脸,一脸怒放着诧异的道:“先解决这件事啊,遇问题而不解决,再来碰别的问题,这怎么行!我的意见好就要用啊,要商量可以在这里,有困难我都可以一一替你们解决──”大家真一时说不出话来,后来各人又设法地谈到别处去了,五哥以为我们有些排挤他,也闷着不说话。他闷在那儿,就像一块大石,搁在溪流的中心,流水还是进行的,但绕着弯儿,分成了几道,到老远处才又聚合在一起。后来有人把事情告诉了大哥,大哥就叫我们几个进来,问我们对五哥的感想,大家都表示很糟。大哥问有多糟,三哥说糟到不能忍受的程度。大哥说这件事需要和五哥好好谈谈,不然憋在心里,久了便生大祸。圆圆说最好大哥跟五哥谈,因为五哥向不服人,只服大哥。谁知大哥听了这句话很气,说:人不肯服,理总服吧?你们不是在认为自己无理吧?!这样纵容他下去,哪里是兄弟间的情爱?!我要你们自己直接跟他说。
    这一说引起晚上的一场大辩论。无论我们几人怎么说,五哥硬是不服.我们说:如有意见不合,辩论归辩论,感情还是感情,服与不服是小事,但不能伤了感情,默不作声的赌气,使大家都很伤情。但是到后来,五哥还是老样子。他说:你们都为了社务而休学,独我没有休,你们觉得不痛快是不是?这一次,大家都变了脸色。二哥痛心地问道:你还当不当我们是兄弟?三哥在旁插口说:如果不是要你念书,二哥为什么孜孜不倦的替你办联考的准考证以及特种考生身份证?五哥没有作声;而且再也没有作声,空气太闷,四哥第一个大步走出去,然后其他的人也就散了,只留五哥一个人在房里。他望着铺在地上的大红大紫的棉被,仿佛他也是大红大紫的最高峰,在这时候,不能容让别人孱杂一点绿和蓝。可是我们清楚地看见那一团黑。
    一月二日星期日
    我真不晓得该如何记下这几天来的欢愉!像昨天我们到了溪头,人都满了,没有地方住,挨到晚间,冷得发抖,不知如何是好,殊不料因祸得福,刚落成的救国团建的小木屋主人,见我们可怜,便收容我们住进去。真是我们的社有天人相助!昨晚呱啦呱啦玩了一个晚上。今晨起来练武,呼喝声中,何等气势!仿佛大自然的高山流水,我们是知音;仿佛是好景气的碧落红尘,我们是见证。我们高歌慷慨激昂,练完武后,唱歌不休。一路上去“神木”大家边走边打锣卖药,笑得人肝肠碎断。从“神木”去“银杏林”一路上玩龟兔赛跑,要模仿兔子的跑法和乌龟的爬行姿态来竞走,结果证明了:还是乌龟跑得快!
    后来一行人越吵越开心,吵到“大学湖”那湖水虽是人工的但却是静谧的,旁边长着一些圣诞红,水影里也飘浮着几掌红叶,看去有一种不敢惊动的凄丽!我们全体一齐上那湖中的竹木拱桥,走到一半的时候,桥吚吚嘎嘎地响动了起来,桥上的人也没命地吚吚哑哑地叫着──好不容易老天爷保佑,才给我们过了去。大家坐下来休息时,看到一群人在那儿大开收音机,正在听流行歌曲!大哥说。真是暴殄天物,跑到这里来装作给自然看!二哥说,咱们吵他!于是三哥就站起来高喊:“各位乡亲父老、叔伯兄弟、公公婆婆、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哥哥姐姐、祖祖孙孙我,丁三通,来到贵地──”李五哥接道:“赌博输了钱,”廖四哥指了指在张大喉咙的丁三哥:“特地来化缘!”大哥说:“到此来卖狗皮膏药。”李五哥又接道:“还有猪皮膏药。”指了指我的衣服:”这是熊皮。”又指了指小莉的衣服:“那是牛皮。”谁知大哥又乘机指了指他的衣服:“这是黑皮,黑皮哈苏!”丁三哥趁机反噬,指着五哥的头发说:“这是头皮。”谁知杜二哥豪兴大发,竟唱起电影插映的洋洋洗发精的广告歌:“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洋洋洗发精就是不一样,不一样。”丁三哥真是鬼灵精,马上接下去唱:“头发痒痒,越洗越痒,洗了头发就更痒!”然后大家一齐作状搔着头皮“喔喔喔”了几声,一齐唱道“洗洗看,梳梳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痒痒痒──痒痒痒。”一直拉长着声调,其实我们已笑到半死,廖四哥在结束时又奇兵突出的加上一句:“请买:‘天──一假──发’!”真是脱了线。
    大家可真长江大浪推前浪,刚才笑波未平,这一回笑波又起。大哥和丁三哥几个人又发起“大盖晚报”还有外文版,把刚才的消息重新翻译一遍;丁三哥和李五哥一译一翻,简直笑死:
    “各位叔伯兄弟”
    “everyuncleandbiggerthanuncleandbigbrotherandsmallbrother。”
    “小弟今日来到贵地──”
    “i,myself,whichisa摸ngthesmallbrother,today,cometothisexpansiveplace”
    “感到非常的荣幸”
    “feelveryveryprideandlucky”
    “我来到这里不是卖狗皮膏药”
    “icomehereisnotsellingdog-skinmedicine”
    “而是卖猪皮膏药。”
    “butsellingyourskin!”
    “如果你们不买,”
    “ifyouallfellowdon'tbuy,”
    “我就跟你们翻脸”
    “i──willtrun-facewithyouall”
    “我就讲到此为止。”
    “soibetterkeepmy摸uthshut。”
    大家笑得还没喘过一口气来,他们又合作唱起洋歌来,有一首歌叫做“iloveyoutowantme。”他们唱起来,第一句是:“whenisawyoulyingthere,”唱到后来:“baby,iamyourmamy,youaremydaddy,ifyouonlyletitbe”真是盲公生盲仔大家没眼看了!
    晚上文学座谈会,争论相当激烈。这跟白日里的笑意全然不同,大家都是认真而又严肃的,大家虽然疲倦,但都极其认真,没有睡意,一直争辩到半夜三点多,才告一段落。杜二哥径自在黄亮的走廊上练武,吐气扬声,好不气概!丁三哥拿吉他到门前弹唱,我和圆圆、阿红几个人都跟着和,廖四哥伏在栏杆上作他那哲学家的沉思!李五哥踱来踱去,似有心事。大哥心情却好。瞥见小姐姐如水仙花白的手背上有一点红,嚷道:“真是思无邪时走过的一个漂亮的美人。”风华绝世里,美人和英雄都是超常的,怎么不嫩绿嫣红,惊世羡艳呢。小姐姐手上的一点红笔水,成了大哥口中的聊斋,而此刻风景人情如此美好,夜凉而未央,我无来由地感动到激动了起来
    二月十五日星期二
    李青竹离开山庄,退出我们的社!他临走之前的一场大辩争,使到彼此都很伤情。前几天已经闹够了,到了今天他居然说:他跟自己搏斗得很辛苦。大哥问他:是怎么样的搏斗?他说:是跟大哥你!我们俱是一惊。他说:他无法控制自己,想独自去闯江猢,办大事。像在溪头的时候,遇到问题,都是大哥解决,而他想自己解决!有时候看到大哥说笑,大家哄堂,他很希望有一天自己是这样,而看到这样发生在别人身上时,他心中很痛苦。大哥退了几步,坐下来,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戚正平开始斥责他了,他像一头迫急了的狼,狠狠回击。大哥忽然开声,大家都静了下来:你权力欲太盛了。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有一股煞气直冲印堂。小莉却为他争辩:“你们大家没有给他自由的时间,太多的共同生活会限制一个人的发挥能力。大哥一震:你的事告诉了他们?五哥有点愧色:我忍不住要说。大哥剑眉一扬说:那你要怎样?五哥说:给我个分社办吧,有一天我会倾我全部兵力救山庄。大哥大笑道,山庄还不会倒,救倒不必!只希望你一帆风顺不要忘了当初的鸿鹄之志,浴血狼烟时勿忘回山庄!
    我们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凭什么他要与大哥争持?在社里他年纪最小,而最受重用,给他“带兵”的机会几乎是统领全部的我们,而他还不满足,灌输给其他的社员这样对他自己有利的观念。可是这些我们都没来得及说,他们已在扬眉间决定了离合风云。
    李五哥一走,带走了几个社员,大家搬走时,杜二哥还去帮忙,我不忍看那错落,所以躲在房里没出来,只是想到:大家是情同手足的闯天下,又难分难舍的相袂创帮立道,大哥尤是重用李五哥,可是这一说走就走,他的心境究竟是怎样苍迫?二哥呢?他收拾东西时,是怎样一种心情?三哥看来咬牙切齿,有意追击,五哥平素也与他争执最多,而今闹哄哄的一个对答后就忽然消失了,他心里会怎么想?四哥呢?在他那平静的脸上,会不会正有一个泣血的椎心?在呼喊,在叫喧?
    五哥走了,其他几人也走了。接下来的第一步是如何维持山庄的辉煌灿烂,而不是破败,更不是一子失后天下亡!
    三月十八日星期五
    早上三哥和四哥偕我上阳明山取回未售出的书籍。一路上三哥很沉默,仿佛有心事。这些日子以来,他在社里工作,只有月薪两千,他好像很埋怨。四哥击中要害的告诉他:不应该埋怨,事实上,我们初起之际,曾幻想过如果又是自己的理想更是自己的社,能一面工作一面以此糊口的话,就很满足了,现在达成了心愿,应该开心才是。三哥摇头,叹气,说:这样卖书,编稿,很辛苦,不能安定下来写作。四哥不以为然,反问他以前在汽油公司、报馆校对、书店雇员时不一样埋怨过没时间吗?而且现在上班时间自由,只是责任促使我们去做,这样难道不好吗?三哥很不高兴的说: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很忙。忙,但是有意义啊,四哥说。没有时间做功课,三哥说。那大哥呢?二哥呢?你还是为那些同样为社里工作而分文全无的人想想吧,四哥光火了。三哥强硬地说,他多希望回到从前的日子。四哥怒道,我再也不想听到你从前的埋怨。三哥却别过头来对我说;有一天我们也能像那些名作家一般,有事业基础就好了。这句话听得一浮,浮离山庄的“浮”可是我想到大哥的一句话,立即说了:你不觉得这就是你的基础吗?你羡慕别人几十年扎下去的基础,有没有羡慕自己正一步一步的在前走,已经快要超越人家了。三哥长叹一声:我们太少活动交际,与正式的学院训练了,我心中想:三哥真没信心,枉大哥的信任。有很多人看见别个山头是好的,没料到自己站着的山峰更高踞。对家国人事,往往都如此。
    上了山,风大,不谈。拿书时受了点鸟气,要找的人都找不到,于是下山回庄,恰好是下午五点钟。今天约好去蓝家。蓝家是一个美好的家庭,也是在办一个杂志,有些成员。仿佛是大树林子里两棵树,都是森林之火,开起来一样珍惜春哀悼秋的灼耀,虽不根须交错,但彼此都珍重,蓝家请我们过去吃饭,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过去,老实不客气的吃起来,由于蓝老师要给我们落日故人情的照料,有一种错以为我们都是浮云游子意的侨生的感觉。大家谈得甚喜,吃得温饱。然后谈起诗,唱起歌,蓝家有个孩子气的妈妈,好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良善保姆,看见穷孩子忍不住把围裙上绣的食物都变成真的给大家吃。那三个女孩子静有静的开放,动有动的蕴藏,不动不静时也有温柔明亮!还有两个男孩子,合起来就是撑着这个家的屋梁!而我们呢?我回头看看我们这一家,每个人扛一间屋子在身上走,摆在一起成了一座村落,且隐隐有成为一个城池的气象,所以心中很高兴。告辞之后,已然晚了。大家各自回家,大哥、小姐姐等送一友人,后来才回庄。大哥回来后,即在门房拾得一封信,当时便拆阅起来。好久不曾动弹,然后返身叫我们出动。我和二哥、四哥及大哥在暗夜的街头上流窜,在两个小时之内找到了我们一家所有的人,再回到山庄,大家席地而坐,大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丁三通退出社了!”
    什么?!我一时没有意识的,只想起来个月之前,获悉李青竹要离开社里的那天晚上,大家忍住悲而醉酒,酒中大哥嚷:“要不要撑下去!”圆圆一下子语音正而平:“撑。”戚正平说:“大哥,还有我们啊!”而三哥哀声道:“我们会活得好好,办些大事给别人看!”言犹在耳,而今而今退出的竟会是他!阿红要问退出的理由,大哥说据信中的意思,是经济上,功课上的,以及与兄弟们合不来,而他嫡亲哥哥就要来台了,他哥哥不喜欢他与我们交往,于是他便与我们分了手。大家在愤怒中说了很多话。大哥最后打断道:“为经济上退出是个借口,因为在社里一样可以在外工作,戚正平和剑英皆是如此;为功课上退出是不合理的,因为像圆圆功课就很好,我的时间绝不比他多,但功课也难我不倒,这点从小一齐出来闯的人不会不知道的。至于跟弟兄们合不来,那且待时间去给我们寻找答案吧,三弟的性格,能找到二弟、四弟这等苦口良药的朋友已经很不容易,天下一年半载的新交多的是,维持十年八载的生死之交就难。合不来退出,看起来有大志,其实是耍性格,要是我们也这样,社里早不存人了。至于他哥哥来的亲促成与我们的远,听来令人心碎,仿佛这十年来的生活没有一点情。这样就够了。愤懑是无济于事的。社里只要还有一个人,就得撑下去。”
    大哥很冷静的说,然后偕小姐姐走到黑暗的走廊上,倚着栏杆眺望。漆黑的外面有什么,我不知道,我看看大哥变得略为佝偻的身影,仿佛听到杀伐声中,尘烟滚滚,有人哀号、倒下、流落、灰飞、烟灭,连山河都老了,又何止于容颜?我回想着大哥镇静的一番话,仿佛他已决定了什么似的,感情一下子变成一样无肢无骨的活体、他把它锁在一个笼子里,此后两不相干;我想着,毛骨悚然,心都凉了,真的忘了愤恨,只有悲悖难禁。
    四月廿三日星期六
    下课后来到诗社,清落的没有人。廖四哥在后走廊上喂狗。四哥的胡子长得很不齐整,有一根没一根的,有些长到腮帮子上面去。下午庄里都没有人,静悄悄的,几绺日光斜影从后走廊透进来,很有点时光忘了进行的感觉,而廖四哥就在日光中喂狗吃饭。小狗一面吃着,他一面抚摸着小狗平滑的背项。这只小狗原本是邻家的,一天半夜走了进来,大哥二哥很爱狗,就喂了点东西给它吃,收留它过了夜,一连两天来它跟大家玩在一起,想玩的时候会抱住人的裤管,想吃的时候也是。可是就会撤尿,爱把尿撒在棉被枕头上,有时还屙屎,有天晚上台风来了停电,结果大家脚板都是狗粪。所以四哥很不喜欢它。后来邻人找上门来了,把它要了回去,第二天有东西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矮矮小小的阿狗。它被老主人洗过澡吃过饱后,还是愿意来山庄挨饿挨打,不知历尽了多少险逃过来的。它咿咿呜呜的也讲不出来,可是却真的有情义。从此就把它收留在山庄里,大家交月捐,一小部分是挪用给它作为粮食的。而今天下午,大家不在,平素不喜欢它的四哥,正在抚摸它,正在对它说话,在天光里望过去,仿佛人和狗都是亮的、灿眼的,很真实地虚幻着。
    我不知所以然的浮起一阵子难过,鼻都酸了,跑过末房,想起离开了的五哥三哥,跑过小轩,想起本来加入得最热烈但走得也最绝的阿红小莉她们。几个月来,真是多少铅华洗尽,这山庄还是山庄,只不过寂寞多了,不过还是浩气长存的。午睡醒来,听到外头有喜乐声,是大哥和小姐姐的声音,好像正在和二哥开着玩笑,我心中很安稳,虽然那笑声已不再像从前的洪水奔涛,但也有诺亚方舟后初见青绿草原的半清初凉。
    五月廿九日星期日
    礼拜天,照常练武。记得大半年前,我第一次上去七重天练武台习武,是大哥鼓励我去的,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情境。那时大哥是百战的军将,高不可及,而二哥教的是招式,三哥教的是拳套,四哥教的是技击,五哥教的是搏斗,练的人一直站到八重天,九重天去,要三个天台连在一起,才够位置给大家练。那时候兴兴头头,轰轰烈烈,而今天台上是寂寞的,留下伶仃的几个人,可是今天我一上那天台,整个心都像擂台旁急击的重鼓,超狂的激越起来。是的,当日七重天练武合人多势众,但是要撑持一个门户的风光,不是人多可了事,而在是不是精兵!水流花径,光阴徘徊,在天台风吹雨淋太阳晒,而留下来的是我们!你看,戚正平拳收腰际,有一种凌霞的英爽,圆圆稳稳站在那里,有一种明霞的清爽,还有这些都是天边的容色彩色,点缀在我们的天空上,自然而勇决,而大哥也不再是那么高不可攀,所换的是人间的亲切亲近,却仍是无对无敌,因为剩下来的人,我们,已经真正的融合无间,在拳风掌风中,终于喝出了我们的声音了。
    大家激烈地练过武后,先后下去沐浴,圆圆说:“你看我的手都给你打肿了。”我说:“嘿,这一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上次阿红给我一记抛拳,比你的瘀青一倍呢!”圆圆看了我后面一眼,我住了嘴,望见大哥向天台的栏杆走去。圆圆说:“我先下去。”又瞪了我一眼,仿佛是责怪:以前大哥教武时比较得意的其中一个是阿红,我这样很不好的。这时小姐姐刚好上来,她真是一朵花,开亮在任何场地,出门成了香花,回家成了瓶花,就算是在灰石的天台上,也是成了笑向风间的花。我禁不住很想问小姐姐:“大哥孤独不孤独?”这是黄昏雨簌簌地下着,小姐姐说:“第一点雨总是滴在我身上,天有意先让我知道的。”这时大哥走过来,对小姐姐说:
    “刚才晓宛提到阿红,我想走前些日子,有一次为了要给几个兄弟一个惊喜,所以在一个傍晚加紧调教他们‘太极三段’,这个拳套现在兄弟们打的都不如他们好哩。那时阿红也练得很认真的。”
    我终于说:“大哥,我很抱歉,我不该提那些事的。”
    大哥看着我,仿佛我后面还有一个我,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的我,他都能看得个深透:“你错了。没有什么不可提的。三弟、五弟和那一干人去后,大家仿佛都不想提,其实这是错的,想提就提,不用避忌。我告诉你,他们那些离开的人,也一样心里想提我们,可是赌气不提,或者忌讳不提,他们每次在结交新朋友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人比起四哥怎样怎样,心里有一种落寞,他们不提,就变沉哀了。又譬如他们去一个地方游玩,就会想到,如果大家都在,又会来‘大盖晚报’外文翻译,会唱‘洋洋洗发精’之歌,会江湖卖药,可是新识的人不会,就算也有同样的嬉戏的心,也无同样的搭配,所以心中有一股苍然,他们不敢提,就变成了神伤。就算是他们出去排练诗剧的时候,也会遇到不顺畅,就会怀念那些在山庄长铗而歌的日子。我们不是退出者,所以不必忌讳,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他们狗熊的地方的确多,但英雄也确值得我们怀念,怀念是件好事,我们在想他们,因为我们有情有义,我就比他们心安理得,没有他们的午夜梦回,扪心自愧!”
    “他们不在跟他们在一样,我会赞扬他们,也会责骂他们。”大哥说。雨下大了“我是在的,山庄也是在的,在他们的心中。”
    黄昏的雨水细细,落在天台上,整个天空都似皇后似的橙色了起来。再仔细看,这橙色不仅是橙色,而是许多澄澄的天光彩色配合在一起,煞是美丽。有些微风,云在天空变幻得很快,快得像我们在移转,而不是天上的风云催动。“你觉不觉得入社以来,社里的变迁很大?”
    我不知该怎么应才好,我点点头。大哥说:“其实我们的社是要人自立的,强盛的,而不只是宠爱、照顾。有很多人以为,加入社来就可以无忧无虑,这是错的,这不是世外桃源,而一天做着世外桃源的梦也不见得是好的。相反的,我们的社是教人有忧有虑,而且很险恶,像一个社会,如果你受不住,过不了考验,你就作了逃兵,且不管你用的是什么借口,清高的或惭疚的。你看多少人加入,多少人退出,都是因为做这样一个‘纯真’的梦,以为到那里去,就有一个地方,庇护自己,让自己哭诉,然则几时才长大呢?我们的社是迫切要人去面对现实,可以把虚幻的兑现,但不是活在虚幻中。真正的侠者都是出现在市井之中的,不是因为什么,而是经过忧患,仍有把持,却不放弃的,就跟江山有知音。他们都不了解这一点。所以等到五弟发觉自己须要独占鳌头,统领群伦时,得不到拥护,他便以违抗的姿态出现;三弟发现人人相就于他,他不必相就于人,但有一天这个规则有些改动了,有冲突了,他便说他跟兄弟不和了,受不了了,要走了。可是他们会寂寞的,外面的风浪他们足能够应付,但会更加教他们不适应。他们会回来的──”
    大哥望着远山,说:“有一天,他们会回来,不管是在后悔里还是在行动里,你相信吗?”
    我不住点头。在这暮色降临的微雨里,我很有泣然的冲动。大哥微笑着说:“而我们仍在撑着,在这天台上,还有──”大哥指了指脚下的石灰砖:“下面就是山庄。庄里有我们亲切的人,活着表示希望着。”大哥再抬头望我:“这些人还准备应付许多次,像几个月前那两个女学生不屑的诘问。不要怕寂寞,我们不是人少,其实我们有这么多人,已够幸福的了。有很多事都是从一二个人的艰苦酝酿而成形的。就算像蓝家,看他们也闹哄哄的,但真正当作一种事业的,还不是那领头的寥寥数子?!你不必悲哀,不要失望,只要脚踏实地的活着,没有什么比你所踏的泥土更完美。”大哥又笑了笑:“你不是有写日记吗?把你从开始认识我们的那一个月份开始,直到现在,大半年来的日记,每月抽一篇来看,就可以看出悲欢离合,人世变迁,自己是虚是实了。”
    在暮色里望大哥,在澄澄的天光里看不清楚。我心里蓦然一动:在大半年前,他不只是我班上的一个不让人了解的男孩吗小姐姐忽然一声清笑,惊艳似的叫道:“你看,彩虹!彩虹!”大哥转身望去,双手插进口袋里,在风中欲飞而起。在小姐姐的欢笑中,一切仿佛都是天地间的大了解,没有疑问,没有悲戚,只有悦意,在她心头,在大哥心里。我眼眶里泪光在打转了起来。只见一抹彩虹,揉合了各彩各色,从天那头,到天这头,直弯入云霄里,与风云合在一起稿于一九七七年八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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