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的瞳孔缓缓收缩,一字字道:“重华?”
    来人淡淡道:“早知道你会来。”整个山谷的光华似乎一瞬间都聚集在他身上,五百年过去了,他依旧如太阳般光彩夺目。
    只是他及膝的金发,已然变得墨黑,流瀑一般披垂而下。衬得他的脸色略显阴沉。
    六对巨大的黑色羽翼,从他身后徐徐披垂而下,宛如无边暗夜本身,在大地上投下一片浓黑的影子。天地万物,似乎都被笼罩在他的羽翼之下,在这片摄人的黑暗中战栗。
    苍梧心中不禁一惊,他抬头注视着重华的脸。
    五百年前那道伤痕,宛如一条极细的血色游龙,从半面蜿蜒而下,让他本来宛如天神一般的面容更多了几分邪逸之气。而那对幽潭般的眸子,却始终隐藏在一片阴霾之下。
    紫络呆呆的望着重华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惊道:“他他失明了。”
    “失明?”苍梧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真是天理周昭,报应不爽!”
    紫络刚刚压住他手上的伤口,却被他的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苍梧笑指重华,道:“他作恶多端,妄自动用诸神禁忌的朱水石阵,被种上了最恶毒的诅咒。双目失明,只是诅咒的一部分。更为痛苦的是他身后十二只黑色羽翼——正是金乌族传说中的禁魔之翼!”
    紫络讶然:“禁魔之翼?”
    苍梧道:“是。这是只有对最邪恶的魔鬼才用的惩罚。从此,他将永远背负着十二只魔翼,其中的每一只,都比万仞高山还要沉重,而且直连血脉,透入肺腑,他每走一步路,每抬一次手,魔翼都会牵动血髓,痛苦万分!”
    他的目光渐渐凝聚在重华身上:“你让璎咛变成了一尊能听、能看,却不能说、不能动的石像,让她在这绝无人迹的山顶,受了五百年的寂寞,不就是想让她永远陪伴着你么?然而如今的你,还能看到什么,还能得到什么?!”
    重华冷眼看着他,等他说完,才淡淡笑道:“我看不看得到,都改变不了她会永远陪伴我的事实。”
    苍梧脸色陡地沉了下去:“我今天,就要来带她走,永远离开你。”
    重华笑道:“这句话,五百年前,你已经说过了,然而如今璇玑已碎,你还能打开石阵么?”
    “当然!”苍梧断然道:“是你逼我,用最后一种方法——”他注视着重华,缓缓摇头:“如果我想得没错,这个阵法需要阵主用心血维持,只要杀了你,石阵就会自动解开!”
    “不错。”重华唇际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但我只怕五百年时间太短,不足以让你找到杀死我的方法。”
    苍梧大笑道:“你原来的力量,或许真的天上地下,无可匹敌,只是不知如今,你身负诸神禁制,还能用得出几分?”
    重华一笑:“你尽可一试。”
    苍梧出他的话语的嘲讽,强行压下怒火,道:“是要一试,但不是我,是她。”一指旁边的紫络。
    紫络大惊,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话还未说完,已被苍梧一把捂住了嘴,目示她不要乱说话:“就是她!”
    重华淡淡一笑,转而对紫络道:“你是——”
    紫络一怔。难道,这是他的疑兵之计,让重华以为自己才是他的对手,而放松了戒备,让他有机可乘?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深沉、冷静一些:“我叫紫络。”
    重华道:“人类?”
    紫络点了点头。
    苍梧接口道:“你未必听说过她的名字,但一定知道她的母亲。”
    “她的生母,正是当年的青鸟战神,月蟾。”
    “哦?”重华微微侧头:“你是月蟾的女儿?”
    紫络郑重的点头:“是。”
    重华轻叹一声:“大约六百年前,我曾与你母亲一战。历时三日三夜,最终平手收场你既是她的女儿,也配的起我这一剑了。”
    锵然一声龙吟,六龙射日剑宛如一道被收束的日光,一但出鞘,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
    他身后六对羽翼倏然张开,将整个天幕布满,每只黑翼上渐渐隐现出一条赤红的龙纹,爪鬣飞扬,在他翼上咆哮游走。他手中剑华越盛,十二赤龙腾翔得也越快,争相嘶鸣,似乎要挣脱羽翼的束缚,破空飞去!
    金色的剑光映在重华脸上,照得他的神色宛如冰霜。紫络明白,那些赤龙每游动一下,他全身筋脉血髓都会随之翻腾,这种痛苦,又岂是常人所能承受?
    紫络默默的看着他,没有丝毫动作。眼前这个人,虽对自己拔剑相向,但她心中没有丝毫恨意,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悯。
    五百年来,谁又知道,这个执掌着神明一般力量的人,在孤独的山谷中,时时刻刻,受着三界中最残忍的酷刑,却不言,不说;日日夜夜,面对自己最爱的人,却看不到她的容貌,听不到她的声音。
    紫络望着他,眼中神光盈盈而动。
    重华似乎能看出她的心意,冷冷笑道:“我现在的力量,足可执掌天地元枢,你还是可怜你自己罢。”一扬手,身后狂龙乱啸,一道如雪的剑光,透天裂地而下!
    紫络心中狂跳,但她努力保持着自己脸色不变。
    她相信,只要自己更镇静一点,守候在一旁的苍梧就能找到一个出手的机会。
    剑光瞬间已呼啸而至,凌厉的剑气已隔空震伤了她的心脉,紫络深深皱眉,身体被剑气所推,如一片紫云般不住望后飞退。
    苍梧仍然没有出手。
    剑光汇成一团辉煌的日轮,生生击在紫络的身上。
    突然,一道五彩的强光从她胸口透出,瞬间在她身前张开,化为一道氤氲流转的光之镜!
    夺目的强光猛地将整个夜空照亮,只见那道凌厉的剑光,经镜面反照竟生生折返,向重华扑去。
    就在这个时候,苍梧终于出手!
    五百年的等待,他的耐心已被耗尽。这一次绝好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苍梧全力出手,再不留丝毫真气护体!只见一团巨大的雷火会合了被悉数反射的日轮之光,化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攻向重华!
    这一招之力,相当于重华和苍梧全力合击,绝无人能抵挡!
    重华森然冷笑,手上法诀一变,紫络胸前张布的光幕瞬间还原为一片云英小镜,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起,落到他掌中。
    那道反射的光华却没有改变方向,依旧向前奔来。重华缓缓摇头,将那枚云英小镜向光芒来处立起。
    苍梧大骇:“不!”欲要收束劲力,却又如何能及!
    只见那两道光华在镜面上轻轻一触,立刻再次折返,雷光瞬息穿透了紫络的身体,而那道发自重华的剑光却消失在空中。
    紫络胸前被完全洞穿,大蓬鲜血在夜色中绽放,她脸上还残留着惊骇的表情,仰面向后倒下。
    苍梧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紫络!”
    她艰难的抬起眼帘,似乎想看清什么,秋水般灵动的双眸却渐渐黯淡下来。
    重华缓缓走上前来,那枚云英小镜随着他的手掌,悬空转动,他淡淡笑道:“传说能反弹一切攻击的轩辕宝镜,当真名不虚传。你流浪人间的五百年中,宝物是找到了不少。”
    苍梧狠狠看了他一眼,却无暇答话,只从怀中掏出各种符咒、灵药,想要止住紫络胸前伤口的鲜血。
    重华笑道:“事先将宝镜放在她身上,然后骗我出手,想借我的力量杀死自己,真是好计谋,可惜你忘了,轩辕宝镜的存在,也是我告诉你的,你现在想用它来对付我?”
    苍梧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心却渐渐冷了下去。紫络胸前的血液恣意喷涌,所有的符咒、灵药都无济于事。
    他终于住手,紧紧抱起紫络正在冷却的身体,低声道:“五百年前,你杀了璎咛,如今,又杀了她的妹妹”
    重华打断道:“杀她的是你。我出那一剑本是虚招,一经反射便会消失无形,她是死在你的天雷真气之下。”他叹息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如今受魔翼封印,每次运行真气都会受到反噬,一个无知的人类岂配我动手?自然是请你——我亲爱的弟弟代劳了。”
    苍梧摇了摇头,赤红的眸子中满是痛苦,抱着紫络的双手,都因用力而苍白。
    重华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突然笑道:“想救她么?”
    苍梧一怔,却忍不住点了点头。
    重华突然将手腕举起,声音变得一厉:“那就和我一样,用自己体内半神的鲜血,半神的生命,发动另一个朱水石阵,将她永远留在世间!”夜风鼓涌,他的衣袖褪去,手腕上显出无数道极深的血痕。
    “朱水池中每一滴湖水,都染有我的鲜血。数百年来,是我不惜消耗自己的生命,来维持璎咛的永生。你现在能作的,只能和我一样。”
    苍梧抱着紫络,向后退了两步:“不,我不能将她变成石像——我若这么作,和你又有什么区别?”
    重华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她就只有死了。”
    苍梧一惊,低头去看怀中的紫络,她的唇间已没有了一丝血色。
    重华遥望谷中的月光,轻描淡写的道:“你能考虑的时间不多了——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救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保存自己的实力,继续和我决战?”
    苍梧咬了咬牙,看了看湖心的石像,又看了看怀中的紫络,一时万念俱起,难以割舍,痛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重华淡淡道:“我不过是要你知道,我当初的做法是对的。换了你也一样。”
    苍梧怒道:“不是!我现在是逼不得已,而你,是亲手杀死璎咛的!”
    重华冷笑道:“紫络不是你亲手杀死的么?当年我痛下杀手,又何尝不是你在逼我?现在,你只有选择,救她,还是璎咛?”
    苍梧双目赤红,羽翼微微颤抖,他终于将紫络的身体放下:“我绝不让你的阴谋得逞,璎咛还在等着我,而紫络——我会杀了你,为她报仇!”
    他站起身来,直面重华,眸中彩光变幻,血红中也透出炽白的光芒。
    森寒的杀意顿时充满两人之间,一触即发。
    而紫络的身体,却被遗忘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血液渗入浓紫色的大地,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苍梧的眸子渐渐变为白色,突然扬手散开一蓬金色尘埃,那些尘埃在空中聚集流动,渐渐化为一张巨大的符咒,将两人笼罩其下,而他自己,却转身向重华剑上扑去。
    重华剑尖斜引,顿时在苍梧肩头划开一道极深的口子。赤红的血在夜风中点点溅开,而苍梧的脸上却尽是一片阴沉的笑意,他在半空中立定身形,双翼突然回旋,再次向重华撞来。
    重华微微皱眉,将剑尖微撤,避过了他的额头,剑身却重重拍在他脸上。苍梧俊秀的脸立刻沁出鲜血,全身宛如断线风筝一般,远远弹开去。
    然而他猛地将身形在空中折转,卷起一道劲风,由上而下,如陨星一般,猛然袭至。重华收剑入袖,一掌击在他胸前,只听一声闷响,苍梧的身体从半空坠落,堪堪砸上一块巨石,顿时石屑乱溅,散了满空。
    只消片刻,他又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金色羽翼都已被染得赤红,强行催起,向重华飞来。
    重华眉头紧皱,苍梧的攻击全无章法,只是一次次用自己的身体,扑向自己手中的长剑。他不想和他多做纠缠,又是一掌将他逼开。然而苍梧却无论如何不肯住手,又从地上爬起,飞身冲了上来。
    重华冷笑,突然一掌击上他的左翼。
    只听一声轻微的脆响,苍梧的左翼完全折断,陨星一般跌落地面。
    他挣扎着抬头,面容已被鲜血和痛苦扭曲,深吸一口气,又挥起仅存的右翼,破空而起。
    重华袖中一道剑光电射而出,瞬间洞穿了他的右肩!
    噗的一声闷响,苍梧被远远抛开,摔在一片灌木之中。
    这一次他伤得极重,刚爬起了一半,就又倒了下去,然而他的双手仍然死死撑住地面,散开的乱发和着汩汩而出的鲜血,在大地中拖开一道赤红的印记。
    重华冷冷道:“这就是你五百年修行的结果?”微微抬手,剑气凝聚为极细的光柱,瞬间从苍梧肋下穿出。
    长空血乱,苍梧捂住伤口,痛苦爬满了他的面孔,但他白色的双眸中却是一片疯狂的笑意。
    重华脸上满是鄙薄:“这就是你对璎咛的承诺?”话音刚落,剑光又直直从他膝盖透出。
    “这就是杀死我,为紫络报仇的方法?”他缓缓上前,每问一句,就在苍梧身上洞穿一处伤痕。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似乎在玩赏着苍梧的痛苦。然而,他每次抬手,身后的十二黑翼上都会透出隐隐的金光,凝为柄柄利刃,直刺入他的身体。
    重华瞑目,缓缓平息自己体内翻涌的血气,突然睁眼道:“还是说,你只是想死?”剑尖斜挑,正对着苍梧眉心。
    剑华如水,在苍梧脸上照出一道苍白的影子,他的笑声渐渐被剧烈的喘息掩盖,似乎已无法回答。
    重华脸上聚起一个讥诮的微笑:“璎咛现在一定很伤心,因为她亲眼看到,自己等了五百年的人,如今就像一条断了腿的狗一样,只能在血泊中挣扎!”
    苍梧突然止住笑,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血,它们宛如落入地面的珊瑚,瞬间就已蒸发得无影无踪,金乌族人鲜血中特有的气息,在夜空中弥散开来。
    大地的东面,朱水石阵光晕流转。璎咛的石像矗立在血红的湖水中,默默注视着这对彼此杀戮的人。石像月白色的脸上,也凝聚起点点夜露。
    大地西面,鲜血染红了泥土。紫络的身体正渐渐冰冷。
    突然,清厉的凤鸣撕破长空,一头遍体金羽的青鸾穿破重重暮云,降落在紫络身旁。它围着紫络走了几步,发出几声悲鸣,伸出红喙在紫络脸上轻轻摩挲着。一股清气从青鸾喙中透出,汇聚成暗灰色的一团,在紫络伤口上缓缓游动。巨大的创口在清气的笼罩下,愈合得只存一线。
    然而,青鸾的眼光却显得更加悲哀:时间已然太晚。紫络的鲜血几乎流干,仅存的体温也在渐渐消失。
    青鸾仰天长啸,突然低头向自己胸口啄去。
    噗的一声轻响,青鸾胸前撕开一个大洞,夭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向紫络体内注入。
    青鸾张开双翼,将紫络紧紧裹住,用自己的鲜血,一点点温暖紫络冰冷的身体。
    不远处,苍梧浑身浴血,也不知被重华的剑气穿透了多少次。
    重华缓缓走到他身前,黑色的大氅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声,他冷冷道:“还想杀我么?”剑尖垂下,直指他的头顶。
    苍梧剧烈喘息着,嘴唇微动,突然吐出了一个模糊的字眼:“哥哥”
    重华灰暗的瞳孔猛然收缩,这一剑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他沉吟良久,终于收剑叹道:“你走罢。杀了你,不过弄脏我和璎咛隐居之处。”
    苍梧摇了摇头,挣扎着向前爬了两步,一把抓住重华的衣袖。他的鲜血瞬间沾污了重华的衣衫。他缓缓抬头,嘴唇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哥哥,我走不了了你,你也一样。”从胸口摸出一枚金色的挂坠——像是一片羽毛,又像是一颗心脏:“你虽然看不见,但一定还记,父王给我们的东西。”
    重华迟疑片刻,也从胸前掏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金色挂坠来:“双生锁?”
    苍梧笑道:“是。出生之时,宫内巫师预言我们有朝一日会兄弟相残,父王就在我们身上留下了这对双生锁。双生锁,只能用于至亲骨肉之间,传说能让兄弟永远和睦相爱。这个传说,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但它还有一个用处,就是一旦将它击碎,能让持锁的另一个人,暂时受法力控制,无论相隔天涯海角,也会来找到到对方,并且会形影不离一段时间。”
    重华淡淡道:“双生锁不过能让我留在你身旁一段时间,却不能阻止我杀你。”
    苍梧笑了起来:“是的,然而,我却能用它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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