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鸦随手一丢,将长刀掷回到姬无夜脚下。
    既然已经恩断义绝,那就明确地划清界线。
    但是作为对手,他有着武者的骄傲和底线,他要相对公平的一战,哪怕技不如人,身死刀下。
    墨鸦的情义,本来就不仅仅是给白凤的,只不过大多数人很难发现。
    姬无夜自然知道这个曾经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的情义,方才“难能可贵”地给了他不止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姬无夜怒哼着拔起长刀,瞪眼看着墨鸦的脸片刻,厉声喝问道:“你算清楚了?”
    他自认为,这是他给墨鸦最后的机会。
    墨鸦却不打算抓住它,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墨鸦微微一笑,一脸轻松地转头问白凤:“小子,你还能飞吗?”
    白凤抬头,认真地回答,声音微微发颤却渐渐坚定:“你能飞多快,我就能飞多快。今天,我还是会赢你!”
    在以往漫长而相对平静的岁月里,墨鸦曾经无数次笑过白凤飞得太慢。
    其实,他笑得越厉害,就越在心底期盼白凤快速的成长,期盼这单纯的孩子快一点,再快一点!未来面对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危险和死亡时,能够有足够快的速度,躲避开来。
    白凤无数次努力地向墨鸦证明,他会越来越快,直到达成墨鸦所说的那种境界。
    今天,他将再次证明。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然而,墨鸦知道,若是决定留在这里,白凤没有理由离开,所以他需要一个借口。
    墨鸦转向弄玉:“你的解药呢?”
    七窍玲珑的弄玉自然很快会意,因为她们有着共同的希望,当下轻声说道:“不在这里。”
    白凤心中一动,转眼看向她的脸,心中升起了希望。
    墨鸦促声问道:“在哪里?”
    弄玉轻轻地回答:“城外。”
    白凤听着他两人的对话。
    城外么?只要及时赶到城外,拿到解药,弄玉就可以活下去。
    白凤一开始就决定要让她活下去,他不想看到弄玉香消玉殒。既然出现了希望,他一定会努力去实现,而非无谓地滞留此地。
    墨鸦和弄玉默契的对视一眼,他们已经达到了目的。
    墨鸦缓缓地对白凤道:“做你该做的事去,别留在这里碍我的手脚。”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头再也不看白凤一眼,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姬无夜,蓄势待发,他要拦下姬无夜所有的动作,不会让他前进一步。
    白凤定定地凝注墨鸦的背影片刻,仿佛要将他从此印在心里。随即倏然转身,抱着弄玉向殿外奔去。
    出口就在前方,白凤离那里已不过数尺。
    可是这一次,姬无夜不再给他们机会。
    “哐珰”一声重响,白凤猛地顿住前行的脚步。
    一道铁栅从头顶的屋梁降下,拦住了他的去路。
    每一根铁条都粗逾手臂,白凤绝对无法攻破。
    白凤大惊之下,只听后方又是“铛”的一声,另一道铁栅也落了下来,将他们三人与姬无夜隔开。
    与此同时,大殿两侧的窗槅前“嘭嘭嘭”合起一块块厚重铁板,外界的光线一寸寸被挡住。
    大殿上方的屋顶也被百十块同样的铁板砰然封死。
    仅仅瞬息之间,四周所有的出路都被完全切断。
    白凤拧紧双眉一步一步地后退,退至墨鸦后方。
    墨鸦遥对着姬无夜,白凤横抱着弄玉与他相背而立。
    白凤和墨鸦紧张地互望一眼,心中各自哀叹。
    纷杂的脚步声传来,一批护卫匆匆赶至,手持戈矛立于姬无夜两侧。
    灯火俱熄。殿内的光线变得惨淡而诡异,一种死灰般毫无希望的颜色。
    白凤、墨鸦、弄玉,像三只陷身樊笼的小鸟,被困在方圆数丈之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三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墨鸦希望与姬无夜一决死战以保护白凤,姬无夜却根本不给他公平对决的机会。
    姬无夜更喜欢处于绝对的优势,欣赏对方的无助挣扎。
    墨鸦觉得,他和白凤此时连那只在鹰爪下拼力逃窜的小白鸟都比不上。
    他们能做的仅仅是在这狭小的空间,像两只杂耍的猴子,演戏给姬无夜看。
    这样的悲情戏码,墨鸦和白凤是最不愿看到的。
    姬无夜在栅栏外冷笑着:“可笑,在我手中,你们插翅难飞!”
    他笑得极尽残酷:“这样的笼子,才是最适合你们的!”
    这地方确实很像笼子。
    笼子有些很美,有些很丑,还有些无比恐怖。
    白凤已经发现,这笼子实在比别的任何一种都恐怖。
    就在姬无夜话音刚落之时,他们头顶上方的一片片铁板翻起,数百枝弩箭自铁板下突出,箭尖寒光森森,充满嗜血杀意。
    数百枝弩箭直直地对准了身处牢笼中的三人。
    弩箭在“咯吱吱”地缓缓回缩,机括内部的弓弦在一丝丝绷紧。
    等到弓弦放开,他们只怕就要万箭穿心,被射成刺猬!
    白凤只觉一股股寒意直透背脊,冷汗直下。
    他救不了弄玉,也救不了自己,更拖累了墨鸦。
    他们,无所逃形,插翅难逃。
    墨鸦还是站得笔直,他的眼睛在来回扫视头顶。
    莫非他还想再次以自己的方式解除眼前的大难?
    姬无夜看着笼子里无助的三人,得意地狞笑道:“封住你们的是一百九十三块寒精铁板,对准你们的是三百七十一支玄铁强弩。”
    接着姬无夜悠悠说道:“所以你们只有一条路可走。”他脸上的一块块横肉藏不住得意的笑:“那就是,死路!”
    姬无夜握拳高声道:“上路吧!”
    机括,瞬间启动。
    数百枝弩箭尖锐地呼啸,直射而出。
    数百点寒森森的箭尖,对准了他们的身子,越飞越近。
    白凤和墨鸦面对四周而来的箭光。
    世界仿佛变成了无边的空白,一片空白中间是他们三人,周围是悬空而来的千百利箭。
    死亡,第一次真切而紧逼,无可逆转。
    墨鸦的目光决绝笃定。
    他抬起左手,慢慢挥出,随即右手当胸,食中两指朝向上方。
    他闭起了眼,又一点点睁开,他身后忽有不计其数的墨羽飞起,像一阵滚滚黑雾包围了他的身形。
    墨鸦的右手斜斜向身侧扬起,墨羽的黑雾应手分开,向他四周倏忽飞散!
    墨羽之间,成百上千只乌鸦迅速振翼升空,挡在他们与箭阵之间!
    ——这些乌鸦是否便是之前弄玉的琴声引来的?
    墨鸦驱使着它们。
    它们升空之后,随即不断发出啊啊的悲鸣,一只只坠落。
    每一只乌鸦身上,都被一枝弩箭穿透!
    驱使乌鸦来挡住箭阵,这件事目前只有墨鸦可以做到。召唤鸟群也是墨鸦独擅的技能之一,虽然他听不到心弦之曲,到这不妨碍他御使乌鸦对敌。他本就是死亡的使者,身上有着和乌鸦类似的气息。
    年少的白凤现下尚未学会,不过墨鸦说过,总有一天,白凤的唤鸟能力将胜过子。
    白凤望着四周如滚滚黑云的鸦阵与箭阵碰撞,心里腾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墨鸦总是在守护着他,全力做他的坚固屏障。
    外界的残酷被墨鸦挡在身外,白凤才得以时不时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幸福孩子一样,享受美好的童年与少年,用他自身的少年意气任性。
    任性,就会闯祸;闯了祸,墨鸦就在后面收拾。
    墨鸦的绝顶聪明才智,居然几乎全用来保护白凤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这一次,又是这样。
    乌鸦们飞起、盘旋,中箭悲鸣,坠落在他们脚边。
    乌鸦原本就象征死亡,而此刻,它们把死亡给了自身。
    以死,换生。
    至此几百枝弩箭还没有一枝射在三人身上。
    栅栏外的姬无夜火冒三丈,气得快要七窍生烟。
    他怒叱一声“岂有此理”,向旁伸手。旁边的护卫会意,递过了一把铁胎画弓。
    姬无夜弯弓搭箭,箭尖对住铁栅内。
    他要确定一个目标。
    墨鸦驱动鸦阵之后,一直仰面出神,整个人居然像是呆在了当地。
    他双眼不断向上方四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一直没有看向姬无夜这边。
    墨鸦不知道,此刻姬无夜手中的弓箭,已对准了他!
    一贯敏锐的墨鸦,为何在最不该不设防之时发呆?
    ——他究竟寻找的是什么?
    墨鸦站得离姬无夜较近,白凤和弄玉都在他后面。
    姬无夜手中的弓弦愈拽愈紧,一松手,弦上的箭就无可挽回地飞出!
    利箭带着强烈的劲气朝着那片墨羽与群鸦的黑云呼啸而来。
    箭尖接连自数只乌鸦的身体透过,急射一个目标!
    墨鸦听见穿破黑云的风声,陡然惊觉。
    利箭的尖端距他已经相当之近,但以他的速度,不一定躲不开。
    墨鸦的眼睛盯着箭尖。
    他没有闪避。
    箭尖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啸,没入了墨鸦的身体!
    墨鸦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冰冷的箭尖穿透自己的右边胸口,瞬间洞穿肌肉与骨骼!
    他就这么注视着利箭,看着它将自己生生刺透。
    箭尖,自墨鸦背后透出。
    与此同时,墨鸦胸膛内的热血也随着利箭,雨点般地飞激洒落。
    整个空间都似乎被染作血的红色,鲜艳而惨烈的红!
    利箭彻彻底底地穿透了墨鸦的胸膛。
    墨鸦几乎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剧痛撕裂。
    他本有机会避开这一箭,但他知道,自己避开之后,这一箭也就必定射中他身后的白凤。
    他不闪不避,正是想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缓冲!
    他料想箭尖射中自己之时,去势已尽。却怎知姬无夜的劲力何等巨大,比他想象的还难以阻挡!
    这一箭射穿墨鸦,竟似穿过的仅仅是无形无质的空气,去势丝毫不缓。
    箭上带着墨鸦的血,眼见又要射中白凤!
    墨鸦一贯笃定的脸上现出了惊惶之色,右手倏地尽力伸出。
    利箭距白凤的脸已不到一尺。
    箭尖的寒光在白凤眼前森森闪耀。
    白凤已经为接踵而至的变故惊得愣住,一时回不过神。
    墨鸦喉间一声痛苦的低呼,右手硬生生地拽住了箭的尾端。
    箭尖终于顿在空中,几乎已碰到白凤鼻尖。
    白凤双眼看清了箭尖,看见染血的箭身,更看见了满身鲜血的墨鸦。
    一股凄艳的鲜血自箭尖向小溪一样缓缓流淌,流过血染的箭身,流到墨鸦紧握箭尾的手边。
    墨鸦漆黑的手套也被染红,红黑相映,惊心动魄。
    鲜血,一滴一滴掉落,地面一大片鲜红缓缓扩散,那种鲜红刺痛了白凤的眼睛。
    墨鸦如石刻般定在当地,只有口中剧烈而急促地喘息着。
    箭杆在他手心咯咯直响。
    墨鸦注视箭身,胸口不断加剧的痛苦令他咬紧牙关,乌鸦般的双眼之中却露出了惨酷的得色。
    他最终还是做到了,他决心去做的事,绝对能做到。
    他稳如磐石的身子颤抖起来,只好躬下身子,左手按住右胸的创伤,缓解疼痛,满口牙齿都快要咬碎。
    他苍白的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噗”地一大口鲜血翻涌上喉头,忍不住喷了出来,喷在瞪大了眼,满脸的焦急与惊痛的白凤的脸上。
    白凤怔怔地看着墨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的滑落的血腥他毫不在意。
    他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
    他意识到了他过去想都没想过的可怕的事!
    透过鲜血的帘幕,他看见墨鸦脚下踉跄,半跪下来,喘息着以手上的箭枝撑住身体。
    白凤颤声轻呼,向墨鸦跨出一步。
    一只装有护甲的左手抬起,护甲也被鲜血浸透。
    这只手颤抖着向白凤并起双指摇了摇,示意白凤不用为他担心。
    白凤已经快要哭出来声,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墨鸦为什么依然坚持着骄傲?
    为什么他总是保护自己,却让自己不要管他?
    白凤忽然发现,被一个人无条件地关心与保护,也是一种痛。
    ——或者说,终将成为锥心刺骨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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