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地气回暖。御花园中枝头花瓣日渐稀少,只有荼蘼架上还真正“如火如荼”热闹非凡。
    那年的暮春是怎样的景色,他和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日夜流连在她身旁,片刻不舍分别。
    他处理朝政,她侍立左右;无事时屏退众人,他便……
    李恒像个初尝滋味的少年,乍乍食髓知味,多情缱绻,贪得无厌。
    宫里挂起赭色的帷幕,全部拉拢之后,房间里便暗如黑夜。房间里的两个人,朝朝暮暮,片刻不离,难分难解。
    如此贪欢。
    比起妃嫔,她觉得二人这般,她更像个情妇。
    是啊,她本不就是他在世人眼皮子底下偷来的么。她的命,她的人,她的身子,统统都是偷来的。
    寻了个空,明珠便跟李恒提,问能不能让季良德去中医所——太医院分上医所、内医所、中医所和外医所,上医所主要为皇帝一人服务,偶尔奉皇命侍奉太后、皇后、皇嗣,内医所侍奉诸妃,中医所主要接诊宫中女官、宫女、侍卫、太监等等,外医所则面向所谓“外人”,偶尔入宫留宿之人,包括皇亲国戚、宠臣等等。
    李恒知道她不愿良德身涉后宫漩涡,没多问便准了。
    从彤史上看,皇帝禁欲,又是一月有余。
    可彤史骗得过谁?后宫怨气渐起。
    李恒再宠爱她,也是皇帝,终究是会到其他女人那里的。
    给她放了三天休沐,让她在清宁宫休息。连着三天,他总是急匆匆来,看一眼就走,话都来不及多说,便大步离开了,更不用提留宿。
    为什么要“休沐”,无非是一些事要避开她。
    眼不见,心就不烦?
    何必呢,自欺欺人。
    在秋千上坐了一下午,呆呆地踢着碾做尘土的花瓣,连同昔日的骄傲一起。还开着的,只剩荼蘼了。
    她是故意坐在此处的。他今日一定会来。她要让他看见,看见他留下了她,却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对残花,她要让他心疼,心碎,让他更疯狂地疼她宠她,给她她要的。
    可她心里竟也真的伤感。
    如今,她不知道这伤感到底是为谁了。
    时间久了,心是会变的,只是她没想到,变得这么快,快得她自己都来不及。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快乐的,不快乐的,美好的,不美好的。就好像三春灿烂,乱花渐欲迷人眼,最终委于尘土,分不清往日锦绣,妍媸难辨。
    她不知道她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他拼死救她,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她,他花费了数年时光,将她收入怀中……她不是毫无感动,不是毫无信心,只是男人的心,帝王的心,能有多可信、多值得托付呢?
    深红浅紫看虽好,颜色不耐东风吹。
    纵然她不是“以色侍人”,可也难保他会不会厌倦了她又追逐其它的猎物。
    这便是穿越的代价吧,享受着她曾渴慕的古代的一切:尚礼社会,诗书气息,男女各司其职,男子壮志凌云温文尔雅,女子温柔细腻心灵手巧,干净的空气和饮食,人们对天道的敬仰,无数尚未惨遭破坏的“文物古迹”,大好河山,种种种种……同时也要接受重男轻女,礼教杀人,皇权至上……
    呵,在现代社会时,女人也能独自撑起一片天,而她如今,却要整天担忧失去一个男人的爱幸,担忧家人会为此受到连累。就好像一个每天担惊受怕神经兮兮怀疑丈夫外遇的没有收入的全职太太。
    不,不能这样。就算是现代的“全职太太”,也有人做得自信而幸福……她想要幸福的啊。谁不想要幸福呢。
    原来自己还活着,还在意幸福。原来对他,她也不是全无期望,只是期望太脆弱,太渺茫,她自己都不相信它的存在。
    李恒一路悄悄进来,眼前便是落英缤纷中一个落寞瘦削的背影,百无聊赖地在秋千上,一荡,又一荡,有一下没一下。
    他唤了声“珠儿”,她低头擦擦眼泪,没回头。他上前将她抱起,自己坐下,握住她手,放在自己腰间。
    “扶好了?”
    明珠点点头。
    他起初只轻轻荡,到后来越荡越高,长风呼啸,扬起她的裙摆,她几乎要飞出院墙去了。明珠紧紧抱着他的腰,头埋在他怀里,痛快地欢呼,忍不住大声尖叫。
    两个人直玩到余晖欲尽,寒气渐生,东方有了零落的星子。
    他一路抱她进清宁殿,她起初还大笑着,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便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李恒抬手为她擦泪,她抓着他右臂委屈哭道:“既然终究要欺负我惹我哭的,何必又逗我笑呢,我宁愿一直讨厌你,你何必这般费心先惹我喜欢再让我难受……”
    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她此刻只有恨意——恨他拘禁自己,又恨自己无能——紧紧地攥着,指甲隔着丝绸陷进他皮肉里。
    李恒见她这般形容,心疼得很,便任由她发泄。明珠见他忍耐,自己也冷静下来,慢慢松了力气,手却不放开他。想必衣袖之下要留几个弯弯的红红的指甲印了。
    明珠安安静静的,李恒便在外间放下她,两个人在窗前小几边坐着。
    青梅奉上两只汝窑秘色茶钟。李恒问道:“这是什么茶?”
    青梅见明珠不答,便道:“回陛下的话,这是车前亲制的‘清香嫩蕊’。”
    李恒细细品一回,是梨花蕊做的,最能清心去火。知道她虽怨他,心里却惦记他身子,便笑道:“你们车前做了多少?送一半去长乐宫,长乐宫各殿都放一些。”
    青梅答应着,明珠道:“我还没答应呢。”青梅不接话,笑着去了。李恒握着她手道:“珠儿,我心里只愿陪你的。”
    明珠不说话。
    “我知你‘清香嫩蕊含不吐,日日怪我来何迟’,但我也愿你‘群芳落尽始烂熳,荣枯不与众艳随。’这里只有你我,没有外人,我便告诉你,我从先帝那里接了怎样的一个烂摊子,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陈年旧病一个空壳子……”
    他携她手至内室,拥着她将国事从战事到内政,从朝廷到黎民百姓,种种弊端隐患一条条数给她听,明珠听他说得条理分明,轻重缓急安排得当,一举一动都经得起思量,不由得心生钦佩,末了竟情不自禁道:“虽然眼前千疮百孔,但有你这样经营,定可中兴!”
    李恒好像又看到了摘星阁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动情道:“你可信我,十年之内,荡清内忧外患,给你安稳一生?你可愿与我同甘共苦,你可愿等我?”
    明珠略想了想,稍稍展颜道:“含花意厚何以报,唯有醉倒花东西。”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不知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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