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即便成帝不宣召霍尽渊觐见,这两日,他也是要入宫的。
    自打他从北境归来,发生了这一系列的事情,成帝又卧病,诸事繁杂。
    但……事情总要有个定论。
    霍尽渊进入紫宸宫后,沿路上遇到宫人、婢女,远远便都停下来行礼。
    自从无羁山叛乱之后,紫宸宫里的人,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都对他越发的恭敬。
    谁都知道,不久之后,这紫宸宫的主人,恐怕就是这位燕王殿下了。
    进了承乾殿,海公公亲自迎了出来,满脸堆笑,主动道:
    “今儿陛下心情好,胃口好,不仅起来走动了小半个时辰,还用了大半碗参汤呢!”
    霍尽渊点点头,上回太医看完成帝后说,成帝这是脑卒中的后遗症,得慢慢调养。
    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得看成帝的体质了。
    但是霍尽渊听太医的口气,情形并不太乐观。
    成帝的身子不好,更受不得刺激。
    但是霍尽渊需要解决的这件事,就必须得到成帝的首肯。
    霍尽渊一直在想,究竟要以怎样和缓的方式,才能不至于爆发剧烈的冲突。
    可是想来想去,霍尽渊都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见机行事了。
    霍尽渊进入承乾殿的时候,成帝已经端坐在圈椅上了。
    霍尽渊恭恭敬敬地给成帝行礼问安,问候了几句成帝的身体。
    成帝今天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气色也比昨天要好了一些。
    他握着拐杖,用拐杖的另一头指了指铺了明黄色锦缎的案台。
    那是成帝的书案,不在勤政殿的时候,成帝便在这个书案上处理公文。
    霍尽渊看成帝的意思,是让他去看书案上的东西。
    海公公也对他点头笑着,眼神示意他过去看看。
    霍尽渊于是便走到书案前,他看到明黄的锦缎之上,赫然陈列着两份诏书——
    一份是册立霍尽渊为太子的诏书。
    另外一份,竟然是宣布重新彻查玄武军乌桓山一役的诏书。
    两份诏书上,都方方正正盖着楚成帝的御印。
    霍尽渊惊诧地抬眸,朝楚成帝看过去。
    楚成帝却没有看他,而是将头靠在龙头拐杖,目光悠远地看向了远方。
    霍尽渊几步走到成帝面前,一掀衣袍便跪了下去。
    “父皇……”霍尽渊感怀于心,颇为动容。
    成帝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他艰难地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话语连贯:
    “朕……老了,这天……下,朕就……交到你手里了……”
    “你……所求之事,朕……会应允,你……不要辜负……朕,辜负开朝先祖……”
    霍尽渊认真地听着成帝的训诫,成帝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半晌才能挤出几个字来。
    看着成帝拢在胸前,微微有些颤抖的手,霍尽渊有些不忍直视。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次顶撞,居然给自己的父皇带来如此之大的伤害。
    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的父皇就是大楚的天,是紫宸宫的天,也是自己的天。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个龙威燕颔的父皇,也会有示弱和显露出疲态的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皇真的老了。
    海德全忙凑过去,伸手就想将霍尽渊扶起来。
    可是霍尽渊却没有就势起身,而是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海德全露出诧异之色,他僵在原地,疑惑地看向成帝:
    “燕王这是……”
    成帝却是意会了霍尽渊的意思,他用手上的龙头拐杖点了点地面,扯动着脸上的肌肉道:
    “你……说……说吧……”
    海德全这才明白过来,想要燕王是还有事情想要求成帝,于是他再度退让到一边。
    霍尽渊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而后道:
    “儿臣不孝,忤逆顶撞父皇,以致父皇身体抱恙,且再难痊愈,儿子每思及此,心中常怀愧疚。”
    “可是,儿子知错不改,今天,明知会惹恼父亲,仍然想要求父皇一个恩典……”
    成帝抬眸,他的眼眸有些浑浊,可是依然不改眼神之中的凌厉与威严。
    他已经猜到霍尽渊想要说些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凝滞而沉重。
    刚才温情脉脉与轻松的氛围,在这一刻已经变得生涩。
    常年伴君,让海德全非常能够察言观色,他总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微妙的异样。
    他立刻便去打圆场,一他边去扶霍尽渊一边道:
    “燕王殿下,你看今儿这么好的日子……”
    “笃、笃、笃”,木头敲击地面的声音再度响起,而且声音比方才要大了许多。
    成帝因为太过用力,整个脸涨出一片紫红色来。
    他胡须抖动,用力道:“让……他……说……”
    霍尽渊磕了一个头,然后在海德全凝重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父皇,太傅纪墉,为人清廉端方,是我大楚朝廷之清流大儒。”
    “您判他秋后问斩,纪府抄家,女眷为奴,可是他并未犯什么不可饶恕之罪。”
    “即便有罪,也罪不致死!”
    “他顶撞忤逆父皇,那也是因为心系朝廷,叩问真相,想要还天下一份清明!”
    随着霍尽渊的话,一句句覆水难收,成帝的脸色也愈来愈难看。
    海德全则一边打量成帝,一边瞅着霍尽渊,无声地叹出一口长气。
    面前这俩不愧是父子,两人的脾气,一个比一个硬。
    就在成帝的眉头已经拧成一条“川”字之时,霍尽渊再度提高声量:
    “儿臣请求父皇,释放太傅纪墉及其子纪云深!”
    说完这句话之后,霍尽渊再未抬头,而是将头重重地伏在地面。
    承乾殿空气一时凝滞。
    安静的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只有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成帝始终未语,而霍尽渊也始终未抬头起身。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成帝因为松弛而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抬了抬。
    他声音迟缓,却十分用力清晰:
    “储君之位,和……纪墉父子……你选一个吧……”
    海德全心头一跳,他也未曾料到,成帝会有这样一番定夺。
    他不动声色地转头去看霍尽渊,却见霍尽渊将头抬起之后,只定定看了成帝一眼。
    然后,他便再度伏下身子,将头磕于地面。
    “儿臣叩请父皇,请父皇释放太傅纪墉父子!”
    言下之意,那便是依然做出了抉择。
    海德全不可置信地看向霍尽渊,这可是储君之位!
    这是普天之下,只要是人撞破了脑袋连资格都够不到的储君之位!
    而燕王,他怎么能够如此轻易的就将其弃之一边?
    还是他在与成帝博弈,他认定成帝除了他并无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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