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瑞拉自有她的主意和打算。一直到第二天午后,安妮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获准留下来了。上午,玛瑞拉给安妮安排了各种各样的活儿,并在一旁仔细地观察。她发现安妮这孩子听话、机灵、有干劲,对事物理解很快。但她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在工作的时侯常常会沉湎于幻想,把工作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听到玛瑞拉的严厉训斥,才又回到现实里来。
    中午,清理收拾完毕以后,安妮带着一副等待最坏宣判的表情来到玛瑞拉的面前。她瘦小的身体整个都在打着颤,脸蛋儿涨得通红,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捏在一起,恳求道:
    “求求你卡斯伯特小姐,告诉我吧,我到底能不能留在这儿?从早晨起我就一直忍着没敢问,再这么下去,我可实在受不了了。请您赶紧告诉我吧!”
    “我跟你说过把洗碟布放在热水里烫一下,是吧?”玛瑞拉依旧不动声色,“先把这个活儿干完再说吧!”
    安妮只好顺从地去洗了抹布,然后便紧追不舍地用眼睛盯着玛瑞拉,玛瑞拉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好吧安妮,我告诉你,马修和我已经决定了让你留下来。希望你能做个听话的好孩子。喂,安妮?你怎么了?——”
    “我哭了?”安妮的口气中有些疑惑,“我也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我太高兴了!啊,说高兴并不确切——当初,见到‘白色的欢乐之路’和‘白雪皇后’时,我也曾高兴过。但是能留在这里,真是比说高兴这个词还要高兴。我太幸福了!我一定会努力成为一个好孩子。也许这很难,托马斯太太总说我是个很坏的孩子,不过,我会努力改正缺点的。可我为什么哭了呢?”
    “我想你是太激动了吧?你已经乐得昏了头了。”玛瑞拉责备地说道,“去坐到那把椅子上冷静一下,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你的情绪起伏也太剧烈了!总之,我们决定把你留下来了。我们会好好教育你,把你抚育成人。你必须要上学,不过现在还不行,因为再过两个星期学校就放暑假了,还是等到九月份新学期开学再说吧。”
    “那从现在起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继续叫您卡斯伯特小姐呢,还是改称你卡斯巴特阿姨?”
    “你就叫我玛瑞拉就行了,要不我会感到别扭的。”
    “叫你玛瑞拉?听上去太没礼貌了吧?”安妮提出了异议。
    “只要你是用郑重、诚恳、谦逊的口气来称呼我,我是不会介意的。在安维利村,无论老人小孩儿大家都叫我玛瑞拉,只有牧师称我为卡斯伯特小姐。”
    “我真想叫你一声玛瑞拉阿姨。”安妮恳切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过阿姨或者别的亲戚——连祖母也没见过。叫你阿姨可以让我感到我是属于你的。我可以叫你玛瑞拉阿姨吗?”
    “不行,我不是你的阿姨,我不喜欢别人用毫不相干的名字来称呼我。” “但我把你想像成我的阿姨。”
    “那也不行。”玛瑞拉严厉地说。
    “你从来没有幻想过吗,想象一下与现实不同的事情?”安妮瞪着眼睛问道。
    “不幻想。”
    “真的吗?”安妮屏住了呼吸,“哎呀,卡斯——玛瑞拉,你错过了很多好东西!”
    “脱离实际去幻想,我不相信这有什么好处!”玛瑞拉插嘴说道,“上帝创造了人,不是为了让我们去整天幻想而忘掉现实的。噢,我想起来了:到起居室去,先看看你的脚干不干净,别让苍蝇飞进去,然后把壁炉台上的卡片给我取来,上面写着主的祈祷,今天下午空闲时你要把它背下来。”
    “是呀,我也觉得昨晚的祷告很不流畅。”安妮道歉说,“可我以前从来也没做过。第一次做祷告总不会十全十美吧。”
    “昨天晚上上床以后,我忽然想出一篇非常出色的祷告词,就像牧师说的那样,长长的,富有诗意。可是今天早晨起床以后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尽管我绞尽脑汁也没用。为什么我会把它忘得一千二净呢?不管怎么说,那种记忆已经彻底地消失了。”
    “说到记忆,安妮,我求求你了。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再喋喋不休了。好啦,去吧,按我刚才说的去做吧。”
    安妮这才赶紧跑到正门厅对面的起居室去了,但一去便没了回音。玛瑞拉等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了,便放下手里的编织活儿,板着脸过去招呼安妮。只见安妮倒背着两只手,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处于梦幻之中,一双大眼睛眨呀眨,仰望着挂在两个窗户之间的画。阳光透过窗外的苹果树和常青藤照进来,幻化成白色和绿色,和那些让人想象不到的色彩,整个房间闪烁着绚丽的光芒。安妮的心完全陶醉在这洒满阳光的天地里了。
    “安妮,你到底在想什么呢?”玛瑞拉没好气地问道。
    安妮猛地回过神来,“是那个”她指着画道。玛瑞拉扭头望去,是一幅名叫向孩子们祝福的基督的石板画。
    “我幻想我也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员,就是角落里穿蓝衣服的那个孤苦的女孩子,她非常像我,孤零零的,又孤单又寂寞,一副悲伤的样子,对吧?但是,她也得到了主的祝福。她跟在大家的后面怯生生、静悄悄地向前靠近着。除了耶稣以外,好像没有人注意到她。我很清楚她这时候的心情,这有点像刚才我问你能不能留在这里的时候——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两手发凉,一直担心主耶稣注意不到她,她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靠近,靠近,终于来到了耶稣跟前,这时,耶稣看到了她,便把手放到了她的头顶上,一股无法形容的愉悦暖暖地拥抱着她的全身!
    “可是我想,如果画这幅画的人不把耶稣画得这么悲伤就好了。不知你发现了没有,凡是耶稣的画都是这样。耶稣真的总是这样一副悲伤的样子吗?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孩子们就会害怕得不敢接近他了,对吧?”
    “安妮!”玛瑞拉终于想起了阻止她,心里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竟一直忘记了让她闭嘴?
    “这样说可不行,这太不敬了,可以说是纯粹的不敬!”
    安妮惊奇地眨着眼睛辩解道:
    “不敬?我可没那么想过我对耶稣可是非常敬仰、非常虔诚的呀。”
    “我料你也不会。如果你用现在这种亲切的语气说这样的事怎么样?还有,安妮,我再跟你说一次,如果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应该赶紧做,不要看画什么的看得入了迷,不要热衷于幻想。记住了吗?把那张卡片给我拿来,然后马上到厨房去,坐在那里把祷告语背下来。”
    安妮听了玛瑞拉的话,取了卡片便来到了厨房的餐桌前,在背诵前她简单地布置了一下餐桌:摘来一大把苹果花插到餐桌上的花瓶里。接着,她把卡片竖放到花瓶上,双手托着腮,开始认真地背诵起来。当安妮用苹果花装点餐桌时,玛瑞拉斜着眼睛瞪了安妮一下,但没说什么。
    “这祷告语写得太漂亮了!”安妮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以前我也曾听过一次这样的祷告,那是孤儿院的主日学校校长先生给我们示范的。不过,我当时没觉得怎么好,因为校长先生的声音非常嘶哑,祈祷得很悲哀,让人觉得祈祷这事儿挺讨厌的。虽然它不是诗,但却给人以诗一般的感受。比如‘在天国的我们’,就像音乐里的一小节似的,很容易记下来了。你说呢,玛瑞拉?”
    “那你就安安静静地记吧。”玛瑞拉回答,声音里没有一丝热情。
    安妮把弄着花瓶,轻吻了一下瓶中浅桃色的苹果花蕾,然后又认真地背诵起来。
    “玛瑞拉,”过了一会儿,安妮又喊,“在安维利,我会找到知心朋友吗?”
    “一个朋友?你说一个什么样的朋友?”
    “知心朋友,就是连心都能掏给你的那种好朋友。我一直在期待什么时候能遇到这样的朋友。我不奢望这个梦想能够实现,但我一下子实现了这么多美好的愿望,也许这个也会实现,你觉得呢?”
    “奥查德·斯洛普的黛安娜·巴里和你差不多大。那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她现在在卡摩迪的亲戚那儿,等她回来,也许能和你交上朋友。不过,你最好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巴里太太是个很挑剔的人,她是不会让黛安娜和举止粗俗无礼的孩子来往的。”
    安妮眨着大眼睛,隔着苹果花望着玛瑞拉,目光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黛安娜长得什么样子?她不会是红头发吧?但愿她不是,我自己长着红头发就够烦人的了。要是我的知心朋友也长红头发,就让人太难以忍受了!”
    “黛安娜可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红润的脸颊,黑头发黑眼睛,另外,她还特别的聪明、善良,这一点比漂亮更重要。”
    玛瑞拉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公爵夫人一样喜欢随时随地教训别人,她相信对于要管教的孩子,每说一句话都应该对孩子进行道德教育。然而安妮却一点儿也不在乎话语中的道德含义,她只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那一部分。
    “是吗?长得那么漂亮,真是太让人高兴了,虽然我不能变漂亮了,但是有一个漂亮的知心朋友也不错。当初在托马斯太太家的时候,起居室曾摆放一个带玻璃门的书柜,不过柜子里放的不是书,而是装着托马斯太太最心爱的瓷器和果酱什么的。有一天晚上,托马斯先生喝醉了,把其中一扇门的玻璃给打碎了,另外一扇门玻璃则没事儿。
    “我假装把玻璃里面映出的影子当成住在柜子里的女孩儿,给她起名叫凯蒂·莫利丝。我们是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和凯蒂常常几个小时地交谈,特别是礼拜天就更是这样了,我向她倾诉一切,凯蒂带给我安慰和鼓励。我想像书柜中了魔法,如果我说出它的秘密咒语,就能打开书柜的门走进去。里面是凯蒂住的房间,而不是托马斯太太的瓷器和果酱。凯蒂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一个充满金色阳光、鲜花以及精灵的奇妙王国,我们在那里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后来我要到哈蒙德太太那里去,不得不和凯蒂告别。我悲伤极了,凯蒂也很伤心,我们隔着书柜的门玻璃吻别时,我和凯蒂都哭了。哈蒙德太太那里没有书柜,但在她家附近的小河上游有一个长长的翠绿色小山谷,那里能产生非常美妙的回声,它能把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传回来,连小声说话也能回应。于是我把它想象成一个叫维奥蕾塔的女孩子,我们是好朋友,我非常爱她,几乎就像我爱凯蒂·莫利丝一样。我到孤儿院的前一天晚上,特意跑去同维奥蕾塔道别,她很难过地说着‘再见’,语调里充满悲哀。在孤儿院,我深深地思念着维奥蕾塔,再也没心思想象出另一个知心朋友,即便那里仍然有让我想象的空间。”
    “如果没有让你胡思乱想的地方就好了,”
    玛瑞拉冷冰冰地说。“一天到晚地热衷于那种空想,我不赞成你这个样子。如果你能结交一位真实的好朋友,而把你脑子里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都清除出去,对你倒是很有好处。你最好不要跟巴里太太提起凯蒂和维奥蕾塔的事,要不然她会认为你在撒谎。”
    “我不会说的,谁让我说我也不会说起她们。她们俩是我最珍贵的回忆,不应该随随便便地向别人谈起。但是我很愿意告诉你,玛瑞拉。哎,快看!从苹果花里飞出一只大蜜蜂。苹果花里是一个多么可爱迷人的世界呀!啊,如果能躺在微风轻轻吹拂的苹果花里进入梦乡,该有多浪漫呀!如果我不是女孩子,我愿意变成一只蜜蜂,每天生活在花丛中。”
    玛瑞拉哼了一声:
    “你昨天不是还想变成海鸥吗?这样朝三暮四的。我说过了,赶快记住祷告语,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好像身边一有人听你说话,你就止不住似的。你还是到自己的房间去背祷告语吧。”
    “我已经差不多都背下来了,就剩下最后一行了。我可以把苹果花也一起带上去吗?”安妮恳求道。
    “不行,你会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而且,随便摘花也不应该。”
    “我觉得也是,我似乎也感觉自己不应该随便摘花,它们的生命会因此而缩短的——如果我是苹果花的话,肯定会讨厌别人把我摘下来的。可是,我怎么也抵挡不住那种诱惑,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办呢?”
    “安妮,我说过了多少遍了,回自己的房间去,难道你没听见吗?”
    安妮叹了口气,回到二楼东山墙的屋子,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
    “啊,终于背下来了。其实刚才上二楼时,我就把最后一行记住了。现在,我要用幻想把这个房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地板上铺着白色的天鹅绒地毯,上面绣满了粉红色的玫瑰,窗户上垂挂着粉色的丝绸窗帘,墙壁上挂着金色和银色的织锦壁挂。家具都是用桃花心木制成的。虽然我从未见过桃花心木,但它听上去多么豪华呀!这里放一张沙发长椅,上面堆满丝绸靠垫,有粉红色、天蓝色、红色和金色的,我正姿态优雅地斜躺在上面。墙壁上挂着华丽的大镜子,映出我的身影。我有高挑的身材,如女王一般高贵,穿着带白色花边的裙子,一直拖到地上,胸前点缀着珍珠,头发上也镶嵌着珍珠,头发漆黑发亮,肌肤好似象牙一般洁白,我的名字叫做科迪莉娅·菲茨杰拉德小姐。嗯,不行,这个名字听上去怎么也不像真的。”
    安妮轻轻地跳着小步来到镜子跟前,偷眼往里一看,镜子里面映照出来的,是一张长满雀斑的小脸和一双表情认真的灰眼睛。
    “你不过是绿山墙农舍的安妮!”安妮自言自语地说道,“无论你怎样幻想成为科迪莉娅小姐,可到头来还是这张脸。不过,做绿山墙农舍的安妮要比无家可归的安妮强上一百万倍!”安妮贴近镜子,满怀深情地和镜中的自己吻了一下,便又回到了敞开着的窗边。
    “尊敬的‘白雪皇后’殿下:下午好!山谷的白桦树们:下午好!山丘上可爱的灰色小屋:下午好!我又要结识一位新朋友——黛安娜了。我希望她能成为我的知心朋友,我会非常爱她的。但我不会忘记凯蒂和维奥蕾塔,不然她们肯定会很伤心的。我可不想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即使是书柜中的女孩和回声小女孩,她们都不应该受到伤害。所以我一定不能忘记她们,每天送给她们一个飞吻。”
    安妮的指尖挥过鲜红色的花朵,抛出几个飞吻,然后又双手托腮,愉快地漂向无边无际的幻想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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