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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官扶着燕又良下得火车来,不禁环顾四周,副官甚是焦急了道:“顾司令派来的人还没有到吗?”
    燕又良道:“先在站上等等,我们也不急。”副官听罢便搀扶了燕又良坐在站台的长板凳上,不多时,一辆轿车便嘎然停在站台外,几个军人打开车后门,里面出来身形魁梧的军官,他大步流星步入站台内,几个卫兵紧随其后。
    一进了站台,便见坐在板凳上的燕又良,忙迎上来抱了歉意地道:“燕兄,让你久等了,近来军务颇是令人头疼,耽搁了时辰,快快随我回府上休息。”
    燕又良缓身站起来道:“顾司令,你百忙之际还抽身出来接我,快别这么说了。”说着两人便往站外的车走去。
    车子驶回顾司令家中,燕又良下得车来不禁感叹道:“顾司令,你们在南边的驻军便是滋润得多呢!这广州气候如此宜人,还真比上海好得多!”
    顾司令下得车来笑道:“燕兄,广州哪里比得上上海那样的大都市热闹,哎不过听说上海如今也开了战了,日本兵不日将来到广州了!”
    燕又良又是感喟一番,与顾司令一同进了屋内去。
    两人正聊着当下时事,又沟通彼此军中讯息,正说着,女仆领了莫医生来,莫医生见顾司令正在会客,便笑了道:“顾司令,今日会诊已经好了,我告辞了。”
    顾司令亦是恭敬了道:“好,辛苦你了莫医生。”女仆又与莫医生走了出去,远处,惊黛正推着那老人的轮椅在草地上晒太阳,莫医生走上前道:“我们回家了。”惊黛笑了笑,女仆一边道谢了一边接过惊黛手中推着的轮椅。
    燕又良在顾司令家中吃完饭后便与副官二人由顾司令家中出了来,前往顾司令安排好的香江饭店去,顾司令一再要求开车送,燕又良婉言相拒,只道是伤患多时,也需多走动以活动身体。顾司令也便不再坚持。
    两人走在灯火初上的广州街头,燕又良不免回想起苏州与上海来,最难以相忘的莫过于苏州,那里便是他遇险后重获新生之地,竟也溶入了血肉情深。何来的这情深,燕又良却是苦笑,伊人已逝,再如何有情?
    副官只管扶着燕又良,缓步而行,副官道:“广州终是保不住了,军部让我们苏城的驻军与顾司令相汇又是何意,南京京都都失陷,我便不明白,来广州又有什么意义?”
    燕又良凄凄一笑,道:“不管如何,我是太后悔了,张正元当初有意邀我一起去起义,我犹豫不决,如今……也是难了,我不能让军中的兄弟白白去送死。”
    这沉若千斤的话题只让两人甚是抑郁难平,正走着,忽地路边有小摊的贩子问道:“先生买烟么?也有瓜子杏仁……”听口音便知并非广州本地人,燕又良不禁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小贩蹲在街边,缩了缩头笑道:“我是从甘肃那边来的,日本人一来,家就没了,只好往这里逃。”
    以后,这里亦恐怕再不能是个落脚之地了。像这小贩般的千千万万人,他们又要往哪里去呢?
    燕又良拿起摊子上的一包烟,副官忙付了钱,打开烟盒,不经意却见摊子上有几罐甚似胭脂的瓶子,燕又良又拿起细看,小贩忙道:“先生,买回去送给小姐用,这正合适,许多太太小姐都喜爱用这凡士林呢。”
    燕又良只是第一次听这物什,不禁笑道:“凡士林?是胭脂么?”
    小贩道:“广州的女子都爱用凡士林,不爱用胭脂,凡士林可比胭脂要好呢。”燕又良如是鬼使神差地,对副官道:“买一罐吧。”副官忙又付了钱。
    小贩不住地朝他们两人点头:“谢谢客官,两位好走。”
    翌日一早,莫医生与惊黛又来了顾家为老人作针灸、按摩、开药,女仆将药汁一点点喂进老人的嘴中,不待几时又全然流了出来,与唾沫一道成一条线似地淌在衣服上,女仆忙擦去,惊黛笑了道:“让我来试试。”说罢便将老人扶至半躺,再接过药汤,用勺子舀了半口,小心翼翼地喂进老人口中去,老人这才慢慢吞咽下去,一碗药汤半天时间才算喂完。
    顾司令正要出去,又过来看看,见惊黛亲自喂药,不禁大加赞赏道:“惊黛姑娘,真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女子,莫医生,你有这样的女儿实在是福份才是。”
    莫医生笑道:“顾司令,让小女喂药不过只是芝麻小事罢了,顾司令不必挂怀。”
    顾司令忽地想起什么来,问莫医生道:“我有个朋友,身中了枪伤,子弹已经取出,只是休养了许久也不见恢复,如今他人又在广州,倒是想请莫医生治治,不知是否治得了?”
    莫医生笑道:“这枪伤恐怕以中医只能是扶元补气之功,也能帮助他恢复,也不是不可的。”
    顾司令听罢高兴了道:“那好,我这便去接我那朋友来。”说着便风风火火地坐了车出去。
    惊黛喂完药汁,又扶起老人,莫医生褪去老人脚上的裤子,拿出几根细细长长的银针,一一消毒,又看准了穴道扎下去,老人的脚似有反应,微微轻弹了下,莫医生对惊黛道:“惊黛,你看这老人的脚便是气血不通所致的僵硬,银针便看准这些穴道扎下去,你细细看看。”惊黛俯了身去,看后便默记在心。
    自认莫医生和夫人为爹妈后,惊黛便随了莫医生行医,莫医生也自是教会了惊黛些许医术,抓药开方这般简易之事惊黛也便可一一应付了。
    针扎好后,莫医生道:“惊黛,你回家中取些金创药来,待会顾司令的朋友可用得着。”惊黛应了声便回去取药去了。
    不多时,顾司令果真回来,还拉着燕又良进来,一边仍在说道:“燕兄,你听我一次,莫医生不比那些江湖郎中,不然我能放心让他治我父亲的病嘛,你现在人在此地,最合适不过,快给他看一看,也不碍事啊!”
    燕又良只是不情愿似的:“顾司令,我这伤又不是内伤,哪能是什么中医可以解的?”而顾司令却不由分说,将燕又良拉进来,莫医生忙出了来,见那顾司令的朋友气度风范皆在极品之列,不由笑道:“先生,承蒙顾司令如此信任,还需先生相信我莫成一的医术。”
    燕又良听罢,便只得乖乖在厅中的沙发上坐下,笑了道:“顾司令盛情难却,我再相拒便是不识时务了。”
    莫医生在燕又良一侧坐下,示意燕又良伸手,两指按在燕又良的脉上,半炷香功夫,莫医生道:“先生受伤乃是其一,实则还是有心病加重了你元气的损耗,一时间未曾得到恢复,如若心病治好,那皮肉之伤也便不在话下了。”
    燕又良一听,也甚是惊奇,果然说得不差半厘。他是心病已纠成顽疾,而无关枪伤,自上次在码头上身受一枪被副官背回来后,因听闻是斧头帮掺与其中搅事,斧头帮死伤无数,他这一听,本是受了重创,而因挂念惊黛早已落下心病,这便一直抑抑地旧创无法得以恢复。
    顾司令一旁道:“燕兄,你这又是什么道理?心病?什么心病?”
    燕又良提不得惊黛,那两字已成为他内里的隐痛,一提便有许多不奈涌来,他已是心力交瘁。
    莫医生见这先生甚是年青,倜傥不凡的模样,也在一旁道:“先生诸事还需宽心才,这才帮助伤口复元……”正欲往下说去,忽地一名士兵急奔进来道:“报告司令,惠东军来报惠州区已有日军来犯,要求我方支援。”
    顾司令豁然起身,怒道:“这日本兵来得还真快!给惠东军报,说我方即日就到。”说罢,又忙打电话:“命一营二营作好战斗的准备,出发与惠州的东江纵队汇合共同巢日!”
    燕又良一旁忙道:“日本兵已经是将全国团团包围起来了,顾司令,还需我调动多少人马,我与你们一同并肩作战,再不用理狗屁的军部命令了!”
    莫医生见状,忙告辞了回去。
    莫医生刚走,又有士兵来报,广州现在混乱得紧,人们都坐上火车欲往香港逃,现在火车站附近已是混乱一片。顾司令摘下军帽,沉了脸道:“香港也怕不久了,到时他们又要逃到哪里去?”
    顾司令与燕又良出去,上了车直往司令部去。
    车刚要开,女仆急急赶来,道:“司令,燕先生……惊黛小姐把金创药送来了……”
    顾司令接过药,便一把塞给燕又良道:“你好生收着吧,现在若是忙起战事,可就顾不了许多了。”
    燕又良却直直盯住那女仆,甚是疑心她方才所说的一席话,问道:“惊黛小姐?哪个惊黛小姐?”
    顾司令笑道:“正是方才莫医生的女儿。”
    莫医生的女儿?难不成是同名而已?但燕又良心自兀突如若鹿撞,似感知那个日寻夜觅的人儿就在身边擦肩而过。
    燕又良忙下得车来,摇了摇女仆的肩问:“现在惊黛小姐在何处?”
    女仆甚是惊骇,慌恐了道:“惊黛小姐把药送来后她就走了。”
    “走了?去往何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
    燕又良上得车来,定定对顾司令道:“这个人对我很重要,请带我去找她!”
    顾司令只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便只好让司机往莫医生住的地方开去,燕又良不住地看这地方,人多而杂乱之地,但他必须要记住,这是去找惊黛的途中,再不小心弄丢了她,便是永世不回!
    燕又良在那长长窄窄的巷子口下车来,他一步步往里走去,每一步皆是翼翼小心地,只怕是走错了地。
    惊黛,果真是你么?果真是你么?
    巷子里皆是吵杂声响,麻将声声,孩子的哭声,又有不住的湿衣服淌下水滴来,路面坑坑洼洼,积水处飘浮料料瓜子壳。肥胖的妇女满面愁容地抱着怀里的婴儿,趿拖鞋男子出得门外来,便是一口痰飞吐而出。
    燕又良小心地闪开他们,这便是惊黛生活的地方么?
    走着走着,便似已走到尽头,再无去路,燕又良退回来问那肥胖妇人道:“请问附近有莫医生吗?”
    妇人抬起无神双眼,看了看燕又良,又低下头去,道:“不知道。”
    拖鞋男子伸出头来,问:“找莫医生?”
    燕又良忙道:“是的,是的。”
    拖鞋男子指了指二楼:“上面啦。”
    燕又良千恩万谢地又走前去,才见那尽头有个转角处,转角处挂着小小破烂木牌:莫氏诊所,燕又良拾级而上,木楼梯吱吱地响。
    上得去,那人家的房门未关,半掩着,燕又良轻轻敲了门问:“请问有人在吗?”
    一位妇人听得声响,便出了来打开门,问:“你找哪位?”
    燕又良又问:“请问这是莫医生家吗?”
    莫夫人微然一笔:“莫医生还没有回来呢。”
    燕又良急了道:“不,我不是找莫医生的,我是找……”说着便往屋内瞧。
    莫夫人见他眼神直往屋内飘来,不禁警惕了问道:“你来问是不是莫医生家却又说不是找莫医生,你终究要找谁?”
    屋内有曼妙的女声传出:“妈,是谁呢?”
    燕又良认得出这嗓音,夜夜婉转在他枕边的声音,往昔瞬间打捞而出,那自是郎情妾意的洛水秦风,两人提步行在枕水人家前,念残诗,你来一句,我去一行,烟波渺渺如梦境逍遥世外的神仙人儿。如今这嗓音越山涉水而来,燕又良的心如是跳上嗓门口,怕只怕,一恍神,那美妙的却不过是化作昏影气泡。
    莫夫人却见来人只一个劲往屋内看,又是神色恍惚的模样,便料定大约不是善类,不由将燕又良推出去,怒道:“你看什么看,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你快走,快走。”
    惊黛在屋内洗衣,却听得莫夫人赶客的不悦语气,忙试了手出得来,这一出来,当下雪水倾倒而下,头顶如是分开三块顶阳骨,顿时化石在原地。
    燕又良失笑,原来真的是你,原来你真的藏在这里。
    惊黛只疑是梦中,他曾经款款的深情,他又欢天喜地地新娶,他一副笑脸迎向山泽浩武,他直直倒在自己枪下,再什么都比不得此刻,千年万年都凝固成琥珀,两人隔了几步,如是隔世般遥遥相望。却是望不够,看不够,如欲将那人烙印在生命最深处,这正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燕又良轻轻走到惊黛面前,掏出大衣口袋中的凡士林,只是道:“送给你。”
    就像是第一次送胭脂盒给惊黛那样,他将那凡士林的瓶子放在惊黛手中。
    果真的,如若真是良缘,他始终还是会回到面前。燕又良一把揽过惊黛,“若不是与日本人同流合污,我如何将你引出来,又如何找得到你?……”
    一语未完,两人猝然双双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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