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静:“走罢。”
    小林尤在忿忿不平地喋喋不休。
    常清静不再理会他, 转身就走,污水顺着发丝往下落。
    刚迈出一步,却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宁桃与何其并肩站在巷口, 愣愣地看着他。
    四目相撞的刹那,两个人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
    常、常清静……
    宁桃差点儿咬到舌头, 以为自己看错了。
    眼前的男人白发童颜, 生着一双少年气的猫。
    这的确是常清静无疑。
    可他绝不该是眼前这副衣衫褴褛的模样。
    男人被兜头浇了一盆污水, 白玉的肌肤上脏污不堪,还有水沿着眼睫落下。
    自从那天她求常清静放过她之后,宁桃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常清静走后,桃桃也想过她说得是不是过分了点儿。转念一想,当断则断, 这样对他和她都好。
    没有人说话。
    宁桃默默攥紧了手心,她知道常清净过得或许艰辛, 却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沦落到沿街乞讨这个地步。
    常清静脸上飞速褪去了血色,面色苍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脊背滚烫得仿佛在热油翻来覆去地炸了几遍,这热度一直蹿升到了脸上, 脸庞反倒愈加不正常的苍白。
    他从来没有过这么丢脸的时候。
    不吭声仿佛便能当作不认识, 当作认错了人。
    然而何其面色一震:“常……道友?”
    于是,粉饰的这一切尽数崩碎。
    尤其是宁桃与何其并肩站在一块儿。
    少女穿得干干净净, 圆脸白皙,头发梳得整洁, 眼睛清亮动人。而何其, 也是少年风流,容貌秀气。
    常清静眼睫颤了颤,不自觉地攥紧了脏污的袖口。
    袖口、衣摆、手肘、膝前的污垢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显眼。这几天里, 他和小林一道儿沿街乞讨,自然也无暇去关注身上的穿着体面与否。
    方才不觉得那妇人的话伤人,此刻,这些话却仿佛一个接一个耳光打在了他脸上。
    常清静喉口干涩得几乎快说不上一个字来。
    明明不想叫她撞见,却还是叫桃桃撞见了,偏偏在他如此狼狈的之时。
    小林觉察出来这气氛的古怪,没有吭声。
    常清静慢慢垂下眼睫,提步便走,好像这样还能维护这几分岌岌可危的自尊。
    “走了。”
    小林看了看桃桃,又看了看常清净,捺下一肚子疑惑跟了上去。
    常清静加快了脚步,脚步踉跄,拐杖摩得腋下生疼。
    宁桃没有追来,而是同何其低声交谈了什么。
    小林三两步追上,咋舌:“常清静,刚刚的姑娘你认识?”
    常清静道:“不认识。”
    “不认识就不认识,你走这么快干嘛!”
    “怎么,在人家姑娘面前丢脸了?”
    常清静脚程极快,没三两下的功夫,就将小林远远地甩在了脑后。
    小林跟在后面追,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埋汰人:“省省吧,你没看这姑娘身边儿还有个大活人吗?”
    “人家什么样,少年风流,光鲜亮丽地你看看你。”
    小林揶揄道,“将死之人了,还在乎这个——”
    话到一半,堵在了嗓子眼里。
    常清静靠着墙,低头去换拐杖。刚刚走得太快太急,一直憋着没吭声,这时候终于憋不出了,疼得闷哼了一声,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肌肤掉了下来。
    小林战战兢兢地看着常清静紧拧着眉毛,面皮抽搐的模样。一时不敢上前。
    “你你你没事吧?”
    常清静喘匀了一口气,嗓子有点儿抖:“无妨。”
    “伤口崩裂了?”
    “嗯。”常清静努力稳住嗓音。
    “我看看。”
    小林叹了口气,像个老婆子一样絮絮叨叨:“……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
    常清静:“……抱歉。”
    由于得不到妥善的治疗,常清静的伤口反复得厉害,化了脓,脓血黏在布料上,看着就叫人牙酸。
    小林下手十分简单粗暴,毫无“怜香惜玉”这个意思。
    而常清净竟然都没带吭一声的,任由小林搓揉捏扁。
    小林狐疑地抬起眼,却看到常清静心思好像根本没在自己伤势上,只靠着墙,别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街角。
    琉璃色的眸子,一转不转。
    顺着他视线往前看。
    正看到杨柳树下蹲着两个小孩儿,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正聚精会神地在斗蛐蛐。
    青梅竹马,笑从双脸生。
    目睹这一幕,小林是彻底没了脾气。
    好半天,小林这才轻轻捣了常清静一下:“走了。”
    回去之后,小林就发现常清静疯了。
    秋天的太阳不算晒人,空气里有桂花的甜香。他躺在前屋睡得正熟,迷迷糊糊间听到后院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动静。
    “扑通扑通”。
    直教人睡意一扫而空。
    小林迷糊间摸到了后院一看,顿时清醒了,懵逼地暗叫了一声:“不妙。”
    常清静正闷头在后院里练剑,他伤还没好全,每踏出几步,就要歪上一步,手抖得厉害。
    他薄唇紧抿,脸上直冒虚汗,依然不肯放弃。
    鬼使神差地,小林没有上前打扰,就看着常清静这么练了一下午,练到最后常清静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吃晚饭的时候,握筷子的手一直都在抖。
    小林斟酌着开口:“我觉得你今天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怎么?还在想着那女人说的话啊。”
    小林不知道他与宁桃的关系,还当他是被那妇人一通骂给刺激了。
    常清静也不欲多言,又握紧了差点儿脱手的筷子:“嗯。”
    人将死之前的心态或许都不一样了。
    他出生优渥,幼时随舅父舅母生活,舅父舅母亦算是书香世界,后来拜入蜀山。生活环境所致,哪怕常清静他从小,也难免带着些“头巾气”。嘴上说着“苍生正义”,但自始至终都离“苍生”远得很。
    这几天里,他突然就走近了,也走进了。
    他甚至能跟着小林一道儿走街串巷,主动讨要吃食。要不就安安静静倚着墙根坐着,听着普通百姓之间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摩擦小事。
    小林看出来他从前生活优渥,怕他饱尝人冷眼后想不开,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
    人一向乐于为“苍生”、“天下”、“正道”这些模糊的大的概念牺牲献命,却很难喜欢上复杂多面的,或愚昧,或自私的苍生“个体”。
    就像是没人愿意拯救自己身边儿讨人嫌的仇家吧。
    偏偏,“苍生”这个概念正是由无数个这样的“人”所组成。
    明了这一点后,常清静的道心又比之以往更加坚定。
    他快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
    这段时日,他白天少外出,晚上很少睡。
    日日夜夜在心中反复描摹着剑法,构想着谢迢之该如何出剑,他又该如何应对,如何一一接下对方的攻势。
    ……
    “说实话,桃桃,我这回来诸暨,就是因为常道友这件事。”
    何其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低声缓缓叙说着。
    “前段时间,常清静向岭梅仙君下了战书……”
    桃桃撑着下巴,一直没吭声。
    何其有点儿担心:“桃桃?”
    “我没事。“宁桃犹豫地问,“他真要与谢迢之决战吗?定在什么时候?”
    何其道:“下月初一。”
    “那你们?”
    何其也不瞒她,“我们在这儿是以防万一,万一常清静不敌仙君,临阵脱逃,我们得抓他回来。”
    “倘若他赢了……”何其动了动唇,低声道,“我们也不可能放他离开。”
    不论输赢,总归是个死字。
    谢迢之或许是打算。
    但其他宗门长老却没这么意气。
    既然谢迢之愿意以身作饵,他们干脆将计就计,下月初一一并解决,也好过省了追捕他,多添伤亡。
    “说实在的。”何其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出来不好,犹豫再三,却还是低声开了口,“我不知晓常道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他先是弑师,后又一路造下杀孽,这点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桃桃抿了抿嘴唇:“我、我知道。”
    这一整天,宁桃都有点儿魂游天外,不在状态,心里闷闷的。
    毕竟当初的感情摆在这儿,看到常清静这一路作死,终于要把自己彻底作死了,她还是有点儿难受。
    何其和张琼思并肩站在一块儿,看着桃桃机械化地往前走,有些着急。
    张琼思拦住了他:“让桃子一个人静一会儿。桃子的弱点就在于重感情。”
    “放下”两个字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不是说你作出这么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你就是真放下了。
    要是宁桃真表现得她把常清静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才是坏事儿了。她和常清静的过去虽然痛苦,但终究是她自己的一部分,逃避不了的。
    就连何其也都跟她说,常清静必须要死。
    桃桃趴在床上,整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一动不动,缓缓地想。
    所有人都说他死得好。
    她要相信他吗?
    恍惚间,耳畔好像响起了老头儿的嗓音。
    “我死后,你要将我的肉身击为齑粉,不要将他落入谢迢之手中!我看不惯他!”
    她一直不信谢溅雪,不信谢迢之,不信凤陵。
    尤其是她在凤陵仙家看到过那样的幻境之后……
    伴随着时日将近。
    小林问常清静:“你真没有挂念的家人、朋友什么的?”
    “我的意思是,”他吞吞吐吐道,“你有没有什么遗言?我认真的,万一你回不来了,我还能帮忙带给他们。”
    常清静沉默了片刻,指尖不自觉地缓缓摸索着袖中的发簪。
    握紧了发簪,他摇了摇头,还是给出了和之前一样的回答:“并无。”
    死人留下的遗言对活人而言未尝不是一件负累。
    交代了又怎么样,让玉真玉琼他们日日夜夜活在痛苦和内疚之中吗?既然都已经决裂了,再作这些暧昧的举动毫无意义,到头来不过是感动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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