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胆子很大。”
    轰焦冻对着自动贩卖机说。
    他正在按下能量果冻的按钮,重物从内部滚落发出“扑通”一声,然后他又按下一罐碳酸饮料,对着站在窗边的千命递了过去。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敢那样同他讲话。”
    “……嗯?”
    千命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她正在看着窗外,尽管那里除了草木和烈日以外一无所有,看着轰焦冻递过来的易拉罐,她咬着能量果冻的表情显得有点茫然,但下意识地露出微笑。
    “什么?”
    有一束阳光逃过树叶的遮挡漏在她的眼角,那一小块肌肤连着她通透的白群色双眼都在光的抚摸下熠熠生辉。
    回来了。
    一旦脱离了安德瓦的周围,那个沉默到缺少存在感的优等生九护又重新浮现在她的身上,阳光随着树叶的摇摆频率在她身上留下晃动的光斑,在树叶沙沙的响声里,她看起来安静而温柔,平和到让轰焦冻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
    轰焦冻将易拉罐又向前递了一点,简短地表示:“这是……补偿。”
    “……哦。”
    千命空出一只手接过易拉罐,她思考了一下“补偿”的含义,然后自然地想起刚才滚落的那罐碳酸饮料。
    放下手里的能量果冻,她忽然看了一眼刚才拐角的方向——有点遥远,眼神无法到达,但刚才似乎传来了什么骚动,她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到的那个结果。
    “他……化学不好吗?”她问。
    “……”正在拧开能量果冻的轰焦冻露出了千命同款茫然,“啊?”
    “他好像没有走。”千命看着手里的易拉罐,随手将它放在窗边,有阳光避开树荫,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射*屏蔽的关键字*内,让易拉罐被光芒所笼罩,“灌装碳酸饮料在高温下会*屏蔽的关键字*,*屏蔽的关键字*吗?”
    “……”
    “他有多少度?”
    “……”
    轰焦冻想起了那个滚来滚去的易拉罐,还有他们离开之后那边传来的不正常的骚乱声。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什么,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想要满足*屏蔽的关键字*条件的话,至少要高温两个小时不是吗?”
    “哦,不是。”千命扭头对他笑了一下,“用力摇晃之后就不是了。”
    “……”
    “啪”的一声,能量果冻的盖子被他拧下来,轰焦冻怔怔地看着她微笑的脸,眨眼,然后下意识地,咬住能量果冻吸了一口。
    “咳、——”然后他被呛住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哈。”
    轰焦冻咳得整个人都在抖,他不得不撑住窗台来平稳身体,将整张脸都埋进手掌,偶尔有一两声笑声夹杂在咳嗽里飘出来,走廊里充满了断断续续的回音。
    “哈哈……咳咳——哈。”
    他终于平复了呼吸,缓缓放下手,露出泛着点潮红的脸。那张英俊的脸上残留着笑容的影子,天光和树影柔和了他冷峻的轮廓,或许是外面的阳光太过灿烂,平日的凛冽和疏离从他身上褪去,那一瞬间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十五岁岁高中生,正在因为朋友的言辞而展颜微笑。
    “如果你是妈妈的女儿的话,大概她会轻松很多吧。”
    “……”
    “啊,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轰焦冻忽然开始道歉,“我并不是说像让那个人渣成为你的父亲,我只是——你、——那个,你父亲……抱歉。”
    “……啊?”
    夜刀神怎么了?
    轰焦冻断断续续的道歉让千命愣了一下,然后才她想到了自己刚才顺口说了什么东西。
    “没关系。”千命蹂|躏着手里的能量果冻,对着窗外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我的x染色体提供者还活着。”
    “……”
    轰焦冻甚至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x染色体提供者”是在指什么,他无法从她平静的脸上窥得什么多余的情报,只是出于一种微妙的直觉,他选择了终止这个话题。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走廊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窗外的树木摇曳发出簌簌的声音,像一场过于朦胧的梦境,将这里从体育祭热烈的氛围隔绝开来。
    这样的静谧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仿佛连吸吮果冻的声音都显得十分温馨。
    “在绿谷那里,刚才你的话应该没有说完吧?”轰焦冻忽然开口打破沉默,他没有去看千命的脸,只是和她一样对着窗外发呆,“接下来呢?”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不知道。”难为轰焦冻竟然能理解她隐藏的意思,略微思考过后,他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直觉吧。”
    玻璃上映出两个人朦胧的身影,两个人的目光通过光的反射在玻璃窗上对撞,在短暂的相顾无言字后,千命张开嘴:
    “……哦。”
    窗外的风停了。
    跃动的光斑随着木叶停止摇动而驻留在同一个位置,千命透过光团去追逐光的轨迹,然后被隐藏在树木之后的烈日刺痛,微微眯起眼睛。
    “你知道他手里拥有多少东西吗?”
    “……”
    “他有多少动产或者不动产,收益当中有多少来自英雄活动又有多少来自额外投资?他的现金流怎样处理、年化率在什么样的水平、账目是否透明?”
    “……”
    “他究竟能调动多少力量?他可调动的媒体范围是多大?在政界和商界是否存在人脉?有多少人是他的死忠,又有多少只是看在第二英雄的名号上在谋取利益?”
    “……”
    “知道这些,然后,你可以选择将它们全部击溃,或者化为自己的力量。”
    “……我没有……”她说出来的东西显然超出了对方的认知极限,轰焦冻看起来茫然极了,“我没想过……”
    “轰同学很善良。”千命扭过头,对着他柔柔地笑起来,“这种阳奉阴违背后插刀并不适合你。”
    “……”
    轰焦冻的眼睛瞪得很圆,这样的他看起来简直是天真而无辜。
    “你——”
    想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谁吗?
    这样问起来简直像是在指责什么,而他本意并非如此,轰焦冻整理了一下语言,然后开口,“你用过吗?”
    “没有。”
    九护的回答比想象中更加干脆。
    “轰同学办不到是因为善良,但我不是。”
    千命抬手按上玻璃窗——那里有一小块金色的光斑在轻轻闪动,掌心下的玻璃杯照射得滚烫,她盖住那一点灿烂的阳光,像是承接住一点希望的火苗。
    “我只是——只是——”
    这是个不容易出口的评价,但她终于还是平静地将它宣之于口。
    “怯懦而已。”
    “……”
    轰焦冻有很多东西想问,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九护千命已经对他说了足够多的东西,多到可以用交浅言深来形容,在这不到一小时之内的接触里,她说的话已经超越了开学一个月内的总量。
    那是一种沉重的善意,而他并没有等量的东西可以作为报答。
    在经过对安德瓦激烈的辩驳之后,他甚至发现自己并没有对方口才好。
    “你说得对。”他对着玻璃上的自己苦笑,“我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可以不知道轰同学想要什么,但是,你可以不去在意他的话。”
    千命的嗓音总是那么安静,一旦落在风里,仿佛就会失去踪迹。
    但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有力道,能轻易地刺穿耳膜直达*屏蔽的关键字*。
    “恕我直言,安德瓦本人的逻辑有点问题。
    “我无法理解他想做什么。
    “如果是‘想要超越欧尔麦特’的话,在他退步选择生育的那一刻起,这个目标就永远和他无缘了。
    “如果是为了证明‘我的dna强于欧尔麦特’所以选择了交——繁衍下一代的话,那他……”
    千命顿了一下。
    像是在思索一个更好的表达,最后她说——
    “不就等于在说‘我的dna不行所以需要借用别人的优化一下’吗?”
    在这场安德瓦自说自话的比拼里,他从一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
    “……”
    轰焦冻听到风的喧嚣,里面夹杂着遥远的、来自体育祭的欢呼声,它们融化在叶片摩挲出的白噪音里,轻而易举地注入血脉,延着血管爬上去,*屏蔽的关键字*在*屏蔽的关键字*的位置。
    “……哈。”
    轰焦冻捏着能量果冻的空壳笑起来,“你会成为一个英雄吧。”
    “……”千命对着手里的能量果冻疑惑地笑了一下,“什么?”
    “你很会说话。”
    “……啊?”
    这个神奇的夸奖让千命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她看着轰焦冻的眼神充满了震惊。
    “刚才那一瞬间,你让我觉得……”轰焦冻对上她的目光然后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想要说什么,所以他的思维出现了断层,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继续道,“反正结论都是安德瓦不行,这个丑陋的左半边用了也无所谓——甚至说,如果我因此赢了比赛,那更能证明他本人不行。”
    “……哦。”千命看起来并不太适应这样的夸奖,她最后只是表示,“谢谢。”
    “你在用吗?”轰焦冻问,“你的那个……染色体提供者的力量?”
    “嗯。”
    “……有原因吗?”
    “……”
    沉默又一次降临在她的身上。
    日光与树影从她脸上流淌过去,她瓷白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中呈现出一种不似人的质感,光碎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在空气里打出一片虚幻的光晕。
    她偏一下头。
    红色的耳钉暴露在阳光里,火彩在她身上崩裂出耀眼的色泽,像是大圣堂七彩的玫瑰花窗,在圣母像的身上投注下来自天堂的圣光。
    “为了改变世界。”
    “……”
    在至少整整十几秒的时间里,轰焦冻没能给出任何反应。
    他甚至想了一下“世界”的概念是什么。
    几乎不曾谋面的兄弟姐妹,日夜以泪洗面的绝望母亲,还有那个冷血无情毁灭了所有人生活的安德瓦。
    那几乎是构成他的世界的全部——然而那一定不是九护千命看到的“世界”。
    他无意识地收紧手指,有什么情绪在胸膛里翻滚,几乎要让他的血液沸腾起来。
    “轰同学没必要按照我的想法行事,如果不使用力量也不会遇到瓶颈的话,那不使用也无所谓。”九护的嗓音还是那么安静,“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用它,或者——如果你想用,那就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使用它。而且——”
    千命的目光凝固在轰焦冻的脸上。
    她清浅的眸子像是倒映着天空的湖面,被微风吹拂,泛起粼粼的波光。
    轰焦冻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像迷路在湖面的旅者,在阒然无声的世界里失去方向。
    “轰同学并不丑陋。”湖面被白雪覆盖,她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轰同学是班里最好看的男生,令堂一定是程度相当的美人,才能将平凡的基因优化到这种程度。”
    “……”
    轰焦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
    风拨开树的枝干,细碎的光斑在汇聚成巨大的光团将他们笼罩,太过直白的温度照得他身体发烫。
    “啊……哦。”最后他干巴巴地回应。
    然后他冷静了一下。
    “或许是我理解错了也说不定。”轰焦冻觉得自己有点缺氧,但有个问题比缺氧更重要,“但我无意成为和那个人一样的男人。”
    “……啊。”
    千命那个茫然的笑容,显然是并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只是确认一下——”
    极可能是自我意识过剩,但轰焦冻认为这个话题必须说清楚。
    “上一次我被搭讪说‘你很英俊’的下一句话是,‘你可以和我交往吗’。”他很严肃地看着九护,“我认为你没有这个意思。”
    “……”
    千命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她不太理解他的脑回路,但她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然后她举起左手。
    “仅限于脸。”她中指上那枚小巧的戒指在阳光下闪光,“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哦。”
    轰焦冻并不尴尬,他甚至松了口气,刚才挺直的背脊逐渐放松,回归到一个放空的状态。
    再也无话可聊,他们回归到了最初的沉默里。
    轰焦冻看着窗外,九护的视线长时间驻留的地方,那里有蝴蝶蹁跹飞过不知名的野花,*屏蔽的关键字*她究竟为什么那么入迷。
    ——你的世界是指什么呢?
    ——你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想要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这些问题在喉咙里堆叠,然后在舌尖打了个转之后又被他咽了下去。
    九护千命并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
    你曾经历过什么——他们之间还并不是能够询问这种话题的关系。
    如果有一天能够将问出这个问题的话,大概就代表着他们成为朋友了吧。
    玻璃窗上,千命的身影动了一下。
    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端传过来,八百万的身影从拐角处出现了。
    “我还以为你去哪了……离擂台赛只剩下十分钟了!”她看着千命手里还剩下大半的能量果冻,“你真的有吃东西吗?”
    “……”千命看了一眼手里的果冻,然后她微笑,“这是第二包。”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轰焦冻,八百万带着求证的表情一起看过来,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轰焦冻冷静地开口:“是第二包。”
    要好好吃东西呀。
    八百万嘀咕了一声,然后无奈地表示:“要公布对战名单了,你们还不过去吗?”
    “嗯。”千命直起身,随手拎起窗台上的碳酸饮料递过去,微笑,“喝吗?这是轰同学买的。”
    “哎?”八百万茫然地接过饮料,她显然不太理解情况,但那并不妨碍她对轰焦冻道谢,“那个,谢谢你……?”
    “……”
    轰焦冻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他也不能说那不是他买的,因为那确实是他亲手递给九护的饮料。
    一个大胆的猜测,那罐饮料本来就是买给八百万百的,原因不明。
    “那是九护给你的。”最后他说。
    “……”八百万看向千命,千命回给她一个微笑,“我买的那罐摔裂了。”
    轰焦冻:“……”
    这可真是个让人无法反驳的事实。
    “嗯,你买的饮料因为轰同学摔裂了,所以轰同学又买了一罐对吗?”八百万百是个神奇的人,她竟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和千命无缝交流,“总之谢谢你们……”
    八百万笑着走向操场的途中一直笑得很甜,但在名单公布之后,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擂台赛第一轮第三场,八百万百vs九护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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