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刀神千命并不是第一次被绑架。
    意识昏昏沉沉,像是在水面上漂浮,然后终于沉甸甸地坠到地上,因为摔得太狠而感到眩晕——所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依稀看到眼前有扭曲的星光在闪耀。
    “……”
    这是她遭遇到的,规模最大的绑架。
    铁灰色的空间里,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是压抑的金属色,头顶的天花板上镶嵌着用于工业的高压汞灯,刺眼而苍白的刻板光线落下来,冰凉地照映出让人压抑的景象。
    人,很多人——包括夜刀神千命自己,手脚被捆住,嘴里塞着口塞,像是被人随手丢在了这个地方,乱七八糟地或坐或躺,乍看之下像是一具具完好的尸体,被惨败的灯光剥夺了脸色,唯有胸膛的起伏能体现出些微生命体征。
    在这样好像囚笼的环境里,在灯光最浓郁的下方,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那里,强烈的灯光吞噬了他的表情,她只能隐约看到他唇边的笑容——她从那里面看到了扑面而来的巨大恶意。
    他身边烧着水——这实在太诡异了,半身高的透明容器显得过于巨大,尚未沸腾的水地生气一串一串细小的气泡,而男人拿着怀表站在旁边,像是开始了什么计时。
    “咯拉”一声,他合上手中的怀表,细长的金属链在灯光下晃出一条抢眼的轨迹,然后被他收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大家晚上好。”
    彬彬有礼的声音,如果换一个环境,简直像是导购在介绍商品,言辞里充满了虚假的热情。
    “跳过毫无意义的自我介绍,根据药效来看,各位应该已经醒了,那请允许我在此说明一下情况。”
    像是回应他的话,有人开始了挣扎,不止一个人,衣物的摩擦、喉咙里的抗议、指甲挠过地面发出“吱吱”的尖锐音节,那些声音连成一片,就像是恐怖片的配乐一样锯过耳朵,狙击神经。
    惨白的灯光。
    微笑的男人。
    挣扎声组成了绝望无力的背景乐。
    “在座的都是个性上的强者,想必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所以现在应该已经注意到了。”他裂开嘴,像伪装成人的毒蛇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剧毒的信子刺穿人的神经——
    “——你们已经没有‘个性’了。”
    谁也没有回答他——你不能指望一群戴着口枷的人能回答他的话。
    更加剧烈的挣扎声传过来,几乎要掩盖住他接下来的话,但男人不以为意,地面上扭动的人们对他而言好像只是在笼子里苟延残喘的猛兽,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施舍。
    他背着手,绕着半透明的容器,在有限的空间里开始踱步,姿态悠闲而惬意,配合着地面上徒劳无功的人们,像是在上演一出只有一个人能说话的虚假哑剧。
    “能取回‘个性’的只有一个人。”
    在这个简短的说明里,混乱的响声逐渐弱下去,他的下一句话就显得格外清晰。
    “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活下去的,那唯一的一个人。”
    ……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谁先放弃了挣扎,声音开始弱了下去,仿佛多骨诺米牌效应一样,最后只留下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踱步的声音在空间里无限扩大,像是踩在了人的心尖上,咚、咚、咚。
    “啊,对了,你们不能说话。”
    脚步声停下来,恍然大悟的男人看了一眼旁边偶尔挣扎一下的壮汉,他的目光在他身上凝固了半晌,像是买主在挑剔不够分量的猪肉,最后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而遗憾地成交。
    “看起来您有话要说,我们毕竟是仁慈的,所以——”
    咯拉。
    口枷落地的脆响还没来得及散去,被赋予了自由话语权的青年愤怒的声音就响彻了这片压抑的空间。
    “你是谁?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想干什么?谁给你的权利?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一连串的质问在所有人心底都徘徊了很久,他喊出来的时候得到了无数期盼的眼神,空气在他喉咙里嘶嘶作响,他最后一句话因为情绪波动而破音,带着嘶哑的嗡鸣回荡在空气里——
    “你们不怕被英雄制裁吗!!”
    “哦,英雄——这可真是个让人害怕的词呢。”
    男人煞有介事的表情虚伪极了,他看着地面上身材高大的壮实青年,没有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声,然后抬脚踩在他的嘴上。
    漆黑的皮鞋泛着刺眼的白光,咒骂又或者是诘问都只能咽回肚子,汗水混合着口涎从脖颈淌下去,落在地上,像是被撕碎的自尊,让人不忍再看。
    “你说的‘英雄’,是指那群看起来光明磊落但实际上以权谋私、仿佛在混乱里主持公道但结果却堵住无个性的上升通道、明明不是国家机关却以暴制暴还要强行宣扬世界和平的玩意吗?”
    “咕唔——”
    这话里的怨怼和恶意实在太过强烈,躺在地上的青年试图挣扎,但只换来了皮鞋更重的力道。
    “您猜英雄会来吗?”男人四下扫了几眼,而后做作地睁大眼睛,“啊,对了,那边的英雄小姐好像有话要讲?”
    这句话像一并有毒的匕首,比什么都有效地切断了所有人的希望。
    被点名的女性躺在地上,乌发雪肤的样子看起来漂亮极了,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愤怒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注到男人的身上,精致的五官在灯光下扭曲得不成样子,四肢因为挣扎而留下深深的勒痕,像一条又一条血淋淋的伤疤一样凝固在身上。
    不只是她而已,有很多人都出现了这样的反应,那些情绪让其他人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被绑架并抽走“个性”的人群里,绝大多数都是英雄。
    “真可怜。”男人脸上浮现出虚情假意的怜悯神色,“一旦失去了个性,就连一条普通的绳子都挣不开,‘有个性’自诩高级,也不过是蝼蚁而已。”
    他松开脚,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青年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他沉重急促的呼吸声像不合格的鼓风机一样响起来,为情绪饱满的讽刺声增添了绝妙的背景乐。
    “所谓的英雄啊,就是一群永远迟到还被人歌颂的伪君子,明明自己就站在‘有个性’的立场上封杀‘无个性’的话语权,还要强行代表无个性说这世界公平正义充满了阳光。”
    “你、你们……”青年喘着粗气问,“你难道是个‘无个性’吗?”
    男人的表情凝固了。
    “哦,看起来您还没有理解现在的情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继续说话,“和你们这群劣等的东西不同,我们是被神选中的人类。”
    他弯下腰,碰到了青年的头。
    “神予我们能力,让我们清洗人间。”
    五指在青年的发丝上收紧发力,像是要把他的头皮都掀起来一样,无视他痛苦的表情,自顾自地扯着他直起身子。
    “嗯……你觉得什么动物比较好?……兔子?哦,你的想象力总是让我惊讶。”
    他显然没有在和这里的人说话,人们迟来地意识到他戴着耳机——或许有一个、甚至是一群人正在透过收音器或者是摄像观看他们的丑态。
    男人终于恢复了站姿,手里面提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绳索没有了人的依托,软塌塌地垂落到地上,发出无精打采的声音。
    兔子在蹬腿——可是没有任何意义,男人只是拎着它的耳朵、将它提到半空中的位置,它癫狂的挣扎看起来滑稽到可笑。
    它。
    ……还是他?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什么魔幻的讽刺剧,唯有光怪陆离才能形容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粘稠的梦,色彩与声音被剥夺了存在,黑与白以外,你能意识到的唯一颜色就是兔子鲜红的眼睛,像是在滴血,又像是在流泪。
    你能从兔子的脸上看到恐惧。
    能想象吗?那只是一只兔子——它有着雪白柔顺的皮毛和澄澈透明的眼睛,湿润的鼻尖惊慌错乱地颤抖,而就在一个眨眼之前,他还是个身材壮硕的青年。
    “啪”的一声,气泡汇聚成一团,浮到水面崩裂。
    水沸腾了。
    透明的玻璃缸里,沸腾的水面绽开一朵又一朵半透明的水花。
    蒸腾的水汽在灯光下浮动,丁达尔效应在虚幻的白雾里编织出无数条光带。
    “咕咚”一声,兔子掉进去。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为什么那个容器大得那样不科学。
    水里的兔子正在挣扎,它奋力地踢腿,努力想要让自己不要下沉,但那没有任何意义,它沉下去,在滚烫的水里,不可逆转地沉下去,咚。
    实际上没有任何声音,但你看过去的时候,就觉得那是惊天动地的响声,咚。
    在心里炸开,将世界和常识轰炸成齑粉。
    兔子死了。
    人类开始了他们的狂欢。
    “你们别无选择。”
    瓦斯喷射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在这样的旋律里,意识不可遏止地再度陷入了黑暗。
    …………
    …………
    再醒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望无际的丛林。
    说是丛林并不准确,目所能及的是大片大片的草,比她还高的草秆是浓郁的绿,风吹草动发出沙沙的声音,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生命活力。
    手下是坚实的土地,身边有娇艳欲滴的绿意,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那种蓝是那么清透,超越世间的一切珠宝,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片天空都要美。
    她出来了吗?
    狂喜来不及升起,就被天空上坠下的声音冻在心底。
    从天空上,就如字面所示的那样,你不能想象为什么声音会自那片漂亮的蓝色传过来,隆隆如同响雷。
    “大家新年好,又到了每年一度的舞台庆典了!我是你们熟悉的主持人阿尔法。在座的有新人吗?看起来没有,那可以跳过我无聊的自我推销,来看看比赛的选手们!”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比赛?什么比赛?选手指的是谁,我?刚才那些人也被扔进来了吗?声音为什么会从天空传下来,这一切到底是真是还是虚幻?
    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她周围只有草丛摩擦的声音,好像方圆百里只有自己一个活物。
    “今天的比赛有点不同,毕竟有贵客在观看,我们得拿出点干劲来。”喋喋不休的主持人开始说明情况,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只能让人更加无法理解现实的荒谬。
    “首先,按照惯例,我们要对选手解说一下规则。”
    “有人看到自己手上的徽章吗?红色的那个,那代表着你们现在是‘无个性’……哦,弱个性就别低头了,请心里有点逼数,放个水花固定个发型那种小事不值得我们大费周章地抑制。”
    不知道哪里穿来一片哄笑声。
    万里无云的天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布满了每一个角落,真正达到了响彻天地的效果。
    在所谓的主持人的解说里,她逐渐理解了这个荒诞的剧目。
    规则很简单,蓝印章的“有个性”对战红印章的“无个性”——或者说是,本来的“弱个性”对战“强个性”。
    十五对十五,以一个半小时为限度,在这片无垠的草原里厮杀,最后只允许一方存活。
    如果限定时间里有双方都有人存活会怎样?
    “哦,希望不会有人蠢到心存侥幸,你们想知道有一方没能团灭的后果吗?这话说出来我都不忍心了,我们马戏团还缺人,能听懂吗?……额,厨师组抗议表示他们缺少练刀功的材料,不过别紧张,人是不能拿来当做材料的,他们喜欢兔子。
    “当然,让人徒手杀人实在是太难了点,我们毕竟也不是什么恶魔,诸位看到身边的刀了吗?为什么这么多人都面露惊讶?天呐,你们竟然认为我们会让大家手撕对手吗?好的我们决定参考一下参赛者的意见,毕竟你们才是庆典的大核心嘛。
    “比赛开始之前,我们从网上摘抄了点言论给大家打气。
    “世上没有打不破的墙,你觉得荆棘加身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不要看到一杯水都觉得它在压迫你,自己不努力难道等着天上掉馅饼吗?
    “——你弱你赖谁?”
    夜刀神千命是弱者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是。
    在茂密的草丛里,她握紧了命运的屠刀,看着高大的人影在眼前倒下来。
    …………
    …………
    “你多大了?”青年看着她,“为什么会被搞进这种地方?”
    “……八岁。”
    “才八岁?!我还以为你至少十二!话说八岁有这么高吗?你父母呢?……啊,抱歉,我随便问问。”
    “……”
    夜刀神千命在听他说话,但她的意识却好像飘了起来,飘到那个倒在地面的人面前。
    他倒下了。
    可是倒下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地方,非生即死,只要对面还有一个人活着,游戏就不算结束。
    杀人或者被杀,摆在面前的路就只有这两条,如果你没办法干掉规则的制定者,那就只能顺着这个规则想办法取得最大化的利益。
    什么是利益?
    活下去就是利益。
    她又想起了那只兔子,在他还是人的时候,被人踩在脚下,汗水和口涎流了一地。
    自尊被人当成垃圾涂抹在地上,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她握着刀站起来。
    “你等——”
    青年张嘴的速度根本比不上刀落下的速度。
    八岁的小姑娘,脸还带着没张开的肥,她举刀的动作干净利落,从心脏穿进去,一击致命。
    掌声,欢呼声,口哨声。
    天空上盘旋着属于观众们的热情反馈。
    “哇哦。”主持人震惊的声音飘下来,“看到了吗?真让人惊讶,8号选手选择了自杀!不愧是正直的英雄,让我们把掌声送给她!”
    “但她的举动直接导致了红队的战力减弱!快感谢1号选手吧,别看她是个孩子,她干掉了蓝队的成年人,为你们扮回了比分!”
    她拔出刀,鲜血在刀剑绽放,带出一长串蓬勃的血丝。
    夜刀神千命八岁的时候,凭着自己的意志杀了人。
    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同一种兵器,伟大的英雄拒绝同这个疯狂的浊世同流合污,在蓝天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刀锋如炬,清晰地映出她灵魂里的卑劣。
    高洁的英雄在闹剧面前选择自戕,卑鄙的凡人举起兵器不择手段地开始了残杀。
    这世界一定有哪里错了。
    “哎你别哭啊,这又不是你的错。”青年絮絮叨叨的声音缠在身边,“这地方的人脑子都有坑,你不能因为制定规则的人有病就怀疑自己的人生,人性就是那么种玩意,极端情况下谁还不杀两个人啊,想活下去没什么问题……”
    他好像说了很多东西,她听清了的只有那一句而已。
    我哭了吗?
    夜刀神千命抬起手,在脸上摸下一把湿漉漉的水渍。
    哦,我哭了啊。
    好奇怪啊。
    我想活下去。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这是错的吗?
    如果没错,为什么有人死了?
    如果错了,那到底什么是正确的?
    蓝天如镜,万里无云。
    她站在茂盛的草丛里,听到灵魂在皮囊里枯萎的声音。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进是杀人,恶贯满盈;退是身死,尸骨无存。
    在这片人造的丛林里,规则的制定者实际上没有承诺任何好处,但人类自发地开始了行动,为的仅仅是让自己能够活下去。
    当海啸袭来的时候,人们惊慌失措的逃跑,是因为不知道他们跑不过浪的速度吗?
    不,大家只是想活而已。
    面对死亡的威胁,挣扎求生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千万年来从未更改。
    ——杀人是罪。
    ——你们有罪。
    ——我有罪。
    策划的人,参与的人,欢呼的人,沉默的人,踏入此间,则人皆有罪。
    英雄不会降临到这片土地,罪人不值得被人拯救。
    世间何不起业火,燃尽人间一切恶。
    …………
    …………
    “真有趣。”
    afo放下手里的茶杯。
    房间其余的人因为他的动作而惶恐,他笑起来,示意他们无需紧张。
    “你们做的,可比我想象得有趣多了。”
    看你们在世间挣扎不易,我将个性赋予你们,可有人愿意陪我一起建立新的世界?
    进化的齿轮在人类的基因里开始了转动,个性成为了世界上的新型通行证,基因歧视终于落地成为了现实,“有”与“无”之间的隔阂铸成天堑,再也无法弥补。
    弱个性是进化里的吊车尾,无个性是未进化的劣等人。
    有个性蔑视无个性,强个性嘲笑弱个性,无个性畏惧强个性又鄙视弱个性,弱个性夹杂在中间被世界嫌弃,对强个性怒不敢言,于是对无个性横眉冷目。
    歧视是斩不断的锁链,一旦形成就再也无法消弭,冲突每一天都在升级,人类以“个性”为单位陷入了战争的泥沼里。
    私兵横行,文明倒退。
    无个性因为弱小而渴求力量。
    在得到力量之后,他们从曾经挣扎的泥潭脱身,挥起了名为报复的闸刀。
    ——向着无辜的人们,报复这个欺压过他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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