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一片的街道,所有门都对她关闭了,黑色的长街看上去似乎没有尽头。
    那一瞬的恐惧和孤立,让那笙几乎想回身扑过去敲打赌坊的大门,哀求他们让自己回到里面的喧嚣热闹中去。
    “哼,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才不……才不回去求那群家伙。”那笙咬着牙,倔强地喃喃着,摸索着往有光的地方走去——可是,哪里有可以容留她的地方?没有人愿意当她的同伴吧?该死的,那只臭手,当初把戒指给她的时候,为什么没说这些?
    已经半夜了,初春的风很冷,吹到身上已经有了寒意。
    那件千疮百孔的羽衣已经给了炎汐包裹鲛人的尸体,那笙身上只穿着单衣,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拢起手,小步小步地跳着脚往前走,暖和身子。漆黑的街道长得看不到尽头,那笙蹦蹦跳跳地走着,哼着歌缓解内心的恐惧,抬头看着夜空。
    “啊……好漂亮!”无意间抬起头,第一次在深夜里注意到天尽头的白塔,那笙停下脚步,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漆黑的夜幕下,那座雪白的高塔仿佛会发光,令人不由得惊叹人力居然能够创造出如此的奇迹。
    “那个空桑人的星尊帝,一定很厉害吧。”想起建造这座塔的帝王,中州来的少女仰头叹息,“但为什么皇太子会是臭手那样的德性?云荒,云荒……原来并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可这里怎么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呢?”
    少女瑟缩在风里,忽然间眼睛一亮:“流星!”
    暗淡的天幕下,一颗白色的星星忽然从北方向着东边滑落,流出一道光亮的弧线,仿佛要坠入这边的桃源郡。
    那笙连忙低下头闭目许愿。
    “许什么愿呢?”忽然间耳边听到有人问,温柔亲切。
    那笙诧异地抬头,想看看这条漆黑的无人的巷子里是谁在问她。然而才一抬头,就被光芒刺得闭了一下眼睛。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颗流星……那颗流星居然从天上落到了自己面前?!
    不,那不是流星……而是一位白衣白马的女子。
    纯白色的骏马收拢薄薄的双翼,无声地落到漆黑的街道中。白色纱衣如同梦一般飞扬而下,马背上清丽的女子对着她低下头来,在面纱背后微笑,笑容宁静而纯美,纯白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长及脚踝。
    一切恍如梦幻。
    “怎么,不认识我了?”看到她张大嘴巴发愣,女骑士笑了起来。
    那笙擦擦眼睛,再看,确信自己不是做梦。那个神仙姐姐对着她伸过手,手指上和她一模一样的戒指闪着璀璨的光芒,轻轻握拳和她手上的“皇天”碰了一下,轻声问:“天阙一见未久,那笙姑娘便忘了吗?”
    “啊?你……你是……”那笙终于想起来了,脱口道,“你是太子妃!”
    “我叫白璎。”女骑士对她微笑,跃下马背,“上次多谢你救了真岚。”
    “啊?那只臭手?”几日以来的颠沛流离,让那笙回忆起慕士塔格雪峰之事宛如隔世,看着面前神仙一般的女子,忍不住脱口道,“你是那只臭手的老婆?真的?哎呀,姐姐你就像神仙一样的,怎么会嫁给那只臭手……”
    “呃?”白璎跳下马背,听得这样心直口快的话不由得愣了一下,失笑道,“真岚其实就是说话不中听——看来那笙姑娘一路上被他气着了吧?”
    “我就是想不通,一个皇太子怎么说话会是那样?”那笙噘嘴,看着白璎,“姐姐你才像太子妃,可他一点都不像皇太子啊!”
    白璎看着面前的少女,有些意外,摇头微微苦笑——这就是“皇天”选中的人吗?宛如未谙世事的小孩子,不会剑术也没有心机,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同伴,如何能在云荒大地上保全自己?看来,自己靠着“后土”感应“皇天”,到处寻找她,果然是正确的。
    “那笙姑娘,你方才许什么愿?”白璎不愿纠缠于那种话题,笑着问。
    那笙抬起头,举起手,把右手那一枚戒指给她看,苦着脸:“我求上天保佑我,能让我平平安安地戴着这倒霉的东西走到九嶷去。”
    “皇天”安静地闪烁在少女指间,白璎叹了口气道:“嗯,戴着它,给你引来很多麻烦吧?不过,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辛苦的。”
    “真的?”那笙眼睛闪过喜悦的光芒,跳了起来,“我还以为谁都不理我了呢!还是你们好——对了,九嶷山在哪里呀?是不是很远?”
    “九嶷山在云荒最北方,很远。”白璎解释了一句,看到那笙耷拉下来的头,连忙安慰她,“但是不要担心,会有人带你去的——那笙姑娘,你先随我一起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等我找到了人,再拜托他一路照顾你。”
    “嗯!那太好了!我以为谁都扔下我不管了!”那笙欢欢喜喜地起身,伸出手想拉白璎的手——然而一握之间,她的手指穿透白璎的手腕,握空了。
    苗人少女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白衣女子微笑的脸——那样浮现在黑夜中,清丽典雅得有些不实在,如同雾气凝结般缥缈。
    她不是活人?怎么回事?她……她是个鬼魂吗?!
    “别害怕,我其实已经死了——现在跟你说话的的确是我的魂魄。”白璎解释,顿了顿,又笑道,“也就是你们中州人所说的‘鬼’吧!不过是不会害人的鬼,你不用怕。”
    “啊……”那笙微微抽了一口气,倒是没有多少害怕,只是震惊,“太子妃,你……你是鬼?那个臭手皇太子也是那种奇怪的样子……天啊,难道你们空桑人,都是这样的吗?”
    “不。本来不是这样的。”白璎翻身上了天马,伸手拉起那笙——那双虚幻的手居然能发出真实的“力”,可以掌控实形,将那笙一把拉起。白璎的眼色微微冷锐起来,“是有些人、有些事,把我们逼成了不见天日的鬼。”
    “是沧流帝国吗?”那笙想起了如今大陆的统治者,“他们很坏!”
    “嗯,所以,为了避免他们害你,我要找一个人来,拜托他照顾你。”一抖缰绳,白璎驾驭着天马腾空而起,“坐稳了!”
    天马薄薄的双翼展开,奔腾如飞,转瞬飞上了百尺高空。那笙从马背上看下去,只见底下万家灯火,陡然间目眩神迷。
    “好厉害啊……太子妃!”从来没有飞起来过,她惊喜莫名地欢呼道,“那个照顾我的人也有你这么厉害吗?也会骑着马飞天吗?”
    “他呀?他叫西京。”白衣女子微笑着介绍,“他是我师兄。我师父只教了我半年就走了,所以我的剑术大都还是他教的。他当然比我厉害,只是居无定所,我也还没联系上他——怎么了,那笙姑娘?”感觉背后猛然一轻,白璎连忙回头抓住那笙的肩膀,平衡她的身子,惊问。
    那笙几乎从马背上掉下去,看着白璎,半晌,痴痴地道:“什么?你准备拜托那位西京大叔照顾我?他,他刚才还把我赶出来呢!”
    “唰”的一声勒缰,这一回吃惊回首的却是白璎:“什么?你说你刚见过我师兄?真的?”
    “西京?就是那个醉鬼大叔是不?拿着一把会发光的银色剑!”那笙被她猛地拉缰又差点弄得掉下马背,连忙紧紧抓着马鞍,“他就在前面的如意赌坊里嘛!”
    前头赌场里吆五喝六的喧闹声还依稀传来,然而醉醺醺的人依然在雅座里瞌睡,垂着头,微微咂嘴,手里握着空空的酒瓶。
    窗外忽然有轻轻的风一样的声音,叩着窗户。醉汉蒙眬的眼睛却应声睁开了,随口唤道:“汀……回来了?”
    窗户轻轻响了一声,一个女子轻盈的身影来到窗外,却没有回答。
    “汀?”醉汉又唤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对,眼睛闪电般睁开。手指微微一动,光剑滑落手中,铮然出鞘。一剑横斜,人未站起,剑气却纵横而至一丈外的窗外!
    “叮叮”两声,窗外白光宛如闪电般腾起,交剪而过,来人居然一连迅速格开了他的两剑,而且用的也是一模一样的剑器。
    “谁?”那两剑他用了真力,能接下的剑客在整个云荒大地上也不过寥寥可数,知道对手不简单,西京终于站起了身,喝问。
    “大师兄。”外面的人轻轻回答,恍然如梦,“是我。”
    窗开了,暗淡的星光洒进来,夜风沉沉,有欲雨的气息。窗外,白衣女子的笑容沉静温婉,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如雪:“大师兄,我的剑法没有退步吧?”
    “天……阿璎?阿璎!”怔怔片刻,仿佛终于确认了眼前的真实性,窗内的醉汉陡然大笑起来,探手出去,猛然抱紧多年不见的小师妹,“竟然是你!”
    已经是将近百年不见了吧?
    自从叶城兵败,回国都请罪起,他就没看过这个小师妹——那时候,她快要正式被册封为太子妃了,居住在伽蓝白塔最高的神殿里,远离一切人。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料到,和师妹的最后一面,却是在响彻云霄的惊呼声中,仰头看着万丈白塔顶端的一袭羽衣坠落。
    那个瞬间,战场上天崩地裂都不变色的名将,和周围无数平常百姓一样,脱口发出了震惊和痛苦的呼叫,脸色刹那间惨白。
    他们是历代剑圣门下里最奇特的一对师兄妹,云游四方的尊渊师父只教了白璎半年剑法便飘然而去,慕湮师父则因为身体不适更早就隐居修养。于是他这个师兄便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了继续教导的责任,一直把这个小师妹手把手地教到学成——直到她十五岁,被遴选为皇太子妃,必须离开所有家人,单独居住到高高的白塔顶端去。
    最后一堂剑术课结束了,他按剑圣门下的规矩,将光剑慎重地交付给她,算是正式承认她已出师,然而,那个瓷人儿一样的小郡主忽然对着他哭了起来:“师兄,我……我不想被关到白塔上面去啊……我好害怕。”
    那是这个一向安静听话的女孩,第一次表达出了内心的恐惧和孤独。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少女内心对于自己的隐约期许,和她的孤独无助。然而,作为梦华王朝的名将,他又能够对王室的决定说什么呢?难道他真的能帮助她逃离这个樊笼,当一个仗剑天涯的女剑客?
    她已经注定要成为这个空桑最尊贵的女子,住在云荒最高的宫殿里。
    白王的女儿白璎郡主,是王族里面最负盛名的女子,品性、容貌、血统,乃至剑技无一不出类拔萃——然而美中不足的,她却有一个不甚光彩的母亲。白王的原配夫人在女儿三岁时离弃了丈夫和族人,跟随别人远走他乡,让这个丑闻成了诸王中的笑柄。
    因了那样的污点,本来并不会轮到她当选皇太子妃——由她继母、青王之女所生的妹妹比她更适合成为那种显贵的角色。然而没有料到,负责在白之一族里遴选皇太子妃的大司命,却指出白璎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转世,皇太子妃人选非她莫属。
    那一句话成了一锤定音的证据,当即承光帝便颁布了诏书,送来了玉册——然而,一切都没有问过当事的两位少年男女,他们是否愿意。
    那时候白璎还不知道真岚皇太子是如何强硬地反对这门婚事,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愿意的。不过因为柔顺的性格,让她根本无法开口对父王和族人说出反对的话来,最后还是按照所有人的意愿进入了白塔。
    十五岁的少女放下了光剑,披上嫁纱,眉心被大司命涂上朱砂的十字星封印,开始与世隔绝的婚前修行,心如止水地等待着,等待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夫婿在她满十八岁时正式娶她为妃。
    命运的急流席卷而来,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出师的最后一堂剑术课,居然成了永诀,那之后这两位同门师兄妹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百年后重逢时,狂喜地,他探出窗外用力拥抱她。
    然而,刹那间他的怀抱是空的——他的手穿过了她透明的身体,毫无阻碍。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然后抬头看着小师妹,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已经死了,大师兄……”白璎看着西京,微微苦笑起来,“九十年前,为了打开无色城,六王已经一齐陨落在九嶷山了——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我忘了。”他有些尴尬地看着面前的幻影,苦笑道,“阿璎,师兄对不起你——当年师父托我照顾你,我却根本没有尽到责任。”
    “哪里的话,都是命中注定……”白璎看着满面风霜的西京,眼里也有苦涩的笑,“当年叶城陷落时,你和你家人的事,我也略听说一二——百年来,师兄也很辛苦吧?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如今变成这样……”
    “别说我了,我不值一提。”显然不愿多说下去,西京改了话题,“无色城里大家都好吧?”
    “不见天日,都是十万活死人而已。”白璎淡淡回答,低下头去。
    “皇太子殿下如何?”西京叹息,问道,“你们现在在一起?还好吗?”
    “挺好的。”说起真岚,白璎倒是微笑起来了,“就是他嘴很坏,我斗不过他。他经常说如果师兄在就好了,无论斗嘴还是打架,都正好是对手。”
    “呵……你们相处得很好?”西京有些意外,打量着她道,“我还以为你们一辈子都处不到一块儿去呢,没想到还真成恩爱夫妻了。”
    “什么夫妻?有看过我们这样的夫妻吗?”白璎微笑,笑容里却是一言难尽,“不过说恩爱……那倒是有的,恩大于爱而已——没有真岚,这百年来我可真不知道怎样过下来。”
    顿了顿,白璎微笑起来,看着师兄问:“师兄百年来也不是一个人过的吧?刚才师兄脱口喊的那位叫‘汀’的姑娘,看来是师兄的妻子吗?”
    西京愣了一下,尴尬地苦笑道:“不是……她是个鲛人,被我路过救了出来,就赖着不肯走了。”
    “鲛人?”白璎微微一震,喃喃道,“你莫非介意她是鲛人吗?”
    “不是。”西京回答了一句,又不说话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死得早。有些事情,不是时间长了,就能忘记的。”
    仿佛触动了什么敏感的话题,两个人忽然都是沉默。
    风好像越来越大,有欲雨的气息,微凉地拂动在两个人之间。
    “喂喂,你们两个累不累啊?光站着说话,也不进去坐?”沉默中,忽然有个声音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了,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西京一怔,才从重逢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看见了片刻前被赶出去的少女站在白璎身后,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两个滔滔不绝叙旧的人。
    “嘿嘿,本姑娘我又回来了!”那笙迎着他的目光,得意扬扬——看两个人方才的情形,听得那番对话,她也隐约猜到了西京和太子妃交情匪浅,不由得嘿嘿笑着看着西京,心想这回看你还能再赶本姑娘出去。
    白璎拉过了那笙道:“师兄,是我把那笙姑娘带回来的。”
    “哦?”西京的眼神慢慢凝聚起来,看到了两位女子相握手上,那一对银色的蓝宝石戒指相互辉映。他缓缓抬头,看着师妹,“这么多年没见,你是为了她来找我的?”
    “嗯。”白璎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还是觍颜请求,“这位那笙姑娘是‘皇天’选中的人——她已经破开了真岚身上的第一个封印,我想拜托师兄照顾她,直到她打开下一个封印为止。”
    “什么,东方的慕士塔格封印已经破了?”西京不自禁地脱口惊呼,随即点头道,“难怪……难怪‘皇天’会到了她手上——真岚的右手能动了?恭喜了,那小子身首分离也够久了,苦头吃得不少。”
    “沧流帝国在派人追杀那笙姑娘,所以我想拜托师兄照顾她,让她能去解开剩下的四个封印。”白璎看着西京,恳切地拜托,“你也知道,我们冥灵无法白日里行走在云荒。”
    “四个封印?”西京顿了一下,回想道,“东方‘王的右手’已经回归无色城,加上被你夺回的真岚的头颅——那么剩下的四个,分别在北方的九嶷空桑王陵、西方的空寂之山、南方镜湖入海口海底……最后躯体部分还在伽蓝帝都白塔底下!啧啧,全部破开‘六合封印’,可不是一般的奔波折腾啊!”
    “所以才专程来拜托师兄,”显然也知道事情的艰难,白璎微笑,“空桑人亡国灭种,能行走于云荒,又有这个能力的,也只有西京师兄你了。”
    西京沉吟,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空酒壶一个个晃荡,终于找到了一个还发出声音的,抓起,眼睛却是看着外面夜空中高耸入云的白塔,慢慢地问:“阿璎,现在,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师兄?”显然没有料到西京忽然问出这个问题,白璎愣了一下。
    “老实说,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姑娘起,就料到她和空桑有关——但是我依然赶走了她。”西京一仰头,喝下酒去,眼神散淡,“阿璎,和你直说吧,我真的不想掺和到什么战争啊复国啊里头去了……一百年来,我早看淡了。”
    白璎看着胡子拉碴的男子,眼里神色剧烈变幻着,咬紧嘴唇道:“师兄,你难道忘了你也是个空桑人吗?你……你忘了当年你是怎样死守叶城抗击冰夷的吗?”
    “忘是忘不了的……那么多人的血洒在面前,一闭眼就能看见啊。”西京喝着酒,脸上忽然有某种痛苦的神色,“多少人死了?那一场‘裂镜’之战里?血流得镜湖都红了啊……阿璎,你没看过,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璎凝视着面前的骁骑将军,眼神慢慢冷下去:“所以你只会喝酒了?”
    “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来了,拿起酒壶,看着天尽头的白塔,“阿璎,你知道吗?我最初也曾和你一样心心念念要复国报仇,但是一百年来,看到沧流帝国的统治越来越稳固,四方越来越安定,我就……”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那一年,冰夷举行开国五十年大庆,所有镇野军团、征天军团的战士都出动了铁甲覆盖了地面,风隼的双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蓝城里的火把绕着白塔层层上去,就像龙神升空一样!多么壮观……我知道他们是在对四方展示帝国的力量,让人们知道新的秩序如铁般坚固——但是那瞬间,我还是被震住了!
    “比起空桑糜烂不堪的统治,如今的沧流帝国实在是强大得多。”西京喝着酒,仿佛这些话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喷发而出,无可抑制,“空桑怎么能不亡国呢?——阿璎,当年我不顾一切死守叶城,但是最后又如何?空桑已经从里面开始烂了!”
    白璎回想起当年叶城是如何被出卖的,也是一时无语。
    “不过,那时候我不后悔,如今回想也不后悔。我是战士,自然要尽全力守住国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声音也带了醉意,“但我尽了力,空桑还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结果。如今新秩序已经建立,难道你又要让我去推翻这种安定,让云荒回到动乱中去,让镜湖再一次流满鲜血吗?”
    “那么,你就要十万空桑子民永远不见天日吗?!”再也听不下去,白璎拍案而起,吓了房子一角正在吃着点心的那笙一跳。
    沉静优雅的太子妃忽然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西京将军,我承认你说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请你别用俯视苍生的语气说这样的话!你是修史书的吗?你是不相干的旁观者吗?别人可以说这样的话,但你是空桑人!是空桑人啊!”
    她扬手,劈手夺去西京手里的酒壶,扔出窗外,厉斥:“拜托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头,去听听无色城里那些不见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国人!十万人啊……一百年了!你难道没有听见那些地底的呼叫?”
    酒壶里泼出的残酒洒了他一身,然而西京只是怔怔地看着白璎,仿佛忽然不认识她。
    “你有什么理由漠视同胞的性命和鲜血,说着谁该亡、谁该活的话?你忘了你脚下的土地了吗?”白璎冷笑,看着师兄,“即使你是外人,你也无法否认空桑人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岚和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那一天?”
    “阿璎……”西京怔怔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师妹,不知该说什么。
    变了……完全变了。百年前那个柔顺听话、瓷人儿般的贵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这样犀利的话语反驳他,按剑而起,纵横谈论天下!西京忽然沉默了。
    “你们不要吵了。”沉默的对峙中,那笙的声音响起来了,苗人少女怯生生地插话进来,想拉开白璎,“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这个醉鬼大叔,我一个人也能行,我会自己去九嶷山帮你们破开封印的!你别和他吵了,我们走好了。”
    白璎眼中的寒芒慢慢减弱,手从光剑上放下,转身轻轻叹了一口气。
    “嗯,你说的是,我们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说话,拉起那笙的手离开,外面庭院里天马轻轻打着响鼻,“我们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湿润的风吹来,那笙忽然觉得雨点落到脸上,抬头看着夜空,喃喃道,“要淋湿了。”
    “下雨了吗……难怪都快天亮了也还是黑沉沉的。”同样抬头看着漆黑的天幕,白璎静静道,那些雨点毫无阻碍地穿过她身体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马缰,招呼那笙,“快上马,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你,天亮了我就要回无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来看你。”
    “啊?你住在无色城?”那笙诧异,拍手笑道,“那为什么不带我去那儿住呢?”
    白璎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不是鱼,也不是冥灵,怎么能进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头,念头转得飞快,“对了,那么太子妃你把天马借给我,让我飞去九嶷山不好吗?”
    “也不行。我是无形无质的冥灵,所以骑着天马可以一夜飞遍云荒,而它如果驮着你这个实体的‘人’,速度比一般马也快不到哪里去……”白璎摇头,否定她的提议,“而且你在半空走,很容易碰到沧流帝国出巡的征天军团,更是危险得很。”
    “啊,那说来说去都不行,我还是老老实实走着过去吧。”那笙沮丧着翻身上马。雨簌簌落下来,打湿她的头发,她不由得缩了缩头。
    白璎挽起马缰,准备跃上马背,忽然间背后的窗口开了——
    “阿璎,”西京推开窗扇,看着庭中的白衣女子,缓缓开口,“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璎没有回头,淡淡反问,“有区别吗?”
    “我会答应‘师妹’的任何请求,因为我亏欠她良多——但是空桑的‘皇太子妃’已经无法再命令骁骑大将军。”隔着稀疏的雨帘,剑客微微笑着,将拿着酒瓶的手放在窗棂上。
    “师兄!”风吹过来,白璎的长发随风扬起,她蓦然回首。
    “哎呀,你们好麻烦,兜来兜去原来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嘛。”回到了房里,那笙重新拿起糕点对付饿扁的肚子,抱怨道,“这么弯弯绕绕做什么?”
    “多谢大师兄了。”将那笙交付给了西京,白璎深深一礼。
    西京摇头微笑:“不用谢——天快亮了,你该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来和师兄详细说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璎点点头,也不多客套,起身正要离去。然而西京眼里神光一掠,仿佛想到了什么,摇头道:“不,不用再来这里了,我大约天亮等汀回来就离开。”
    “何必如此匆促?”白璎不解。
    “当然要快点走啊……就算醉鬼大叔留我,可这里是苏摩那家伙的地方,他早就放出话来,要赶我出门的!”那笙在一边安然吃着糕点,懒懒开口,“他是那群鲛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听他的话……”
    猛然间,她感觉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锋般掠过,吓得手里的糕点“啪”地落地,不知道哪里说错——西京要阻止她多嘴,却已经来不及,抬头已经看到小师妹即将离去的身影陡然顿住。
    完了。终究,还是让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那个名字。
    “苏摩?你说‘苏摩’!”白璎看着那笙,脸色苍白,吃惊地问,“难道……难道他也在如意赌坊?”
    “呃……嗯……”那笙觉得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事,看了一眼西京严厉的眼神,含糊地答应,“是啊。”
    “他竟然也在这里?是命数的汇集吗?”白璎喃喃低语,“他在哪里?”
    那笙刚要抬手指指后面一排厢房,西京忽然抬手阻拦,眼神沉沉地看着白璎:“师妹,没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再见他了。”
    “师兄……”看着西京的表情,白璎忍不住笑了起来,“别那样紧张呀!我不是十八岁那时候了——没关系的。真岚和我都关注他此次回来的意图,既然那么巧他也在这里,也不妨去见见。”
    “呃……真岚和你还说起他?”显然以为局面还停留在百年前,可怜的西京不明白情况,抓抓头,尴尬地喃喃自语道,“真岚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好端端的提这个人干吗?”
    “他在后面吗?我去看看吧。”白璎看了看天色,“问候一下就回来。”
    西京站了起来:“我陪你去。”
    白璎摇摇头:“不用了,师兄这么紧张干吗?你跟过来听壁角吗?”
    “这个,这个……”西京尴尬地晃晃酒壶,只好让她走了,临走还不忘加一句,“喂,万一那家伙对你不客气,你就出声叫我!我这里听得见!”
    那笙吃下了一碟云片糕,心满意足地舔着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剑客,啧啧道:“大叔,你紧张什么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厉害呢,苏摩那家伙肯定打不过她!”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看到白璎离开,西京心里总是忐忑,听到那笙那般说,忍不住劈头盖脸地厉喝,“百年前阿璎就在他手上吃过亏,我怕她再被那家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家伙有魔性!要是再被他缠上,阿璎就完了!她从白塔顶上再跳下来一次也没用了!”
    “啊?”那笙嘴巴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痴痴地道,“你……你说什么?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苏摩有一腿?怎么……怎么可能?他们两个差太多了吧?”
    西京狠狠瞪了少女一眼,坐下道:“你也知道差太多?干吗还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嘛!”那笙委屈,跳了起来,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缠上去问,“到底怎么回事,大叔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啊!你说是不?”
    “汀怎么还没买酒回来?”西京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壶,看着黎明前下着雨的黑暗天空,喃喃自语。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嘛……”那笙听八卦消息的心被撩拨了起来,像一块牛皮糖一样地缠了上来,“告诉我!”
    黑的房间,没有一丝风。炉里薰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烂。身下女子赤裸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但血从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涌出,已经不能说话了。
    那具躯体还是温暖而柔软的,流满身下的鲜血更加炽热——他把脸埋在那温暖的肉体里,想让冰冷的身子获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来每夜都从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仿佛要把全身的血冻得凝固。
    鲛人……鲛人本来就应该生活在水里吧?不然,身体里的血会被陆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谁逼着他们离开那一片大海,沦为任人屠戮的鱼肉?
    在没有风的夜里,心底黑暗的欲望在巅峰后潮水般退去,留下无尽的疲惫。
    满床的鲜血慢慢冷下去,身边女子的尸体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气,嫌恶地推开,闭上了眼睛,开始短暂的休息——然而,闭上眼的瞬间,他又看到那一袭白衣如同流星一样,从眼前直坠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而,奇异的是坠落之人的脸反而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
    “苏摩。”——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动,唤他。
    黑暗中,他猛然惊醒。帘幕重重,薰香的气息甜美糜烂,混合着血的腥味。又做梦了吗?他慢慢合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苏摩。”然而,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轻轻敲击在门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静中听起来宛如惊雷:“是我。”
    他从锦褥堆中霍然坐起,床头上那个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动作牵动,也“咔嗒”一声跳跃了起来。鲛人和偶人的头同时转向帘幕外的门。傀儡师空茫的眼睛在暗夜里闪过雪亮的光,倏忽变了无数次,然而终究沉默,没有说话。
    “我是白璎。”门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恍然如梦,“你在里面吗?”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弯起,然而嘴巴刚一咧开,傀儡师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捂住了它的嘴,仿佛把什么话语硬生生给拦住了。
    然而,偶人的手却动了起来,在主人来不及控制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线飞了出去,上面连着的戒指缠绕上了门扇,一扯,“哗嗒”一声拉开了门!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进来,伴着下雨天湿润的风,吹动房间内重重叠叠的帘幕。门轰然打开,刚要走开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毫无遮拦敞开的门内。廊下的风雨吹起她长及脚踝的头发,苍白如雪。
    看不到东西的眼睛仿佛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师从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眼睛。然而随着他的坐起,横在床头那一具满身是血的女尸“啪”的一声摔落,头重重砸在红木床脚上,血从死人额角渗出。
    在这样诡异的情况下,门内外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骤然而来的沉默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渊裂了开来,吞没所有。只有那个小小的偶人坐在床头上,咧开嘴无声地大笑,张开双手,对着门外来客做出一个“欢迎观摩”的姿态。
    雨越发下得大了,卷入廊下,吹动白衣女子那一头奇特的雪白长发,接着吹入密闭的房间内,瞬间把充盈房间的薰香的味道扫得一干二净,让人头脑猛然清醒。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凝视——这一次对望,中间已经是隔了百年的时光。
    怎么能不震惊呢?再回首是百年身。不管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过往,如今的他们都已经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
    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居然还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个鲛人少年,与她朝夕相处过三年,听过她的声音,触摸过她的脸颊,吻过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样子。
    手指的触摸在心里勾勒出那个贵族少女的模样,那张虚幻的脸,在百年间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动,唤他。然后,时空忽然裂开,那一袭白衣宛如羽毛轻飘飘地坠向看不见底的深渊。唯独她指尖的温暖还留在他颊边。
    而白璎也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血泊中的年轻男子。
    百年前最后的时刻,她对着那个鲛人少年道别。那个孩子脸上镌刻着隐秘的冷笑,深碧色眸子暗淡散漫,毫无焦点,宛如某种爬行动物的眼珠。然而尽管如此,那张十几岁的脸上依然带着稚气和青涩——完全不似如今眼前这个人的阴鸷桀骜,看不到底。
    百年未见,这一刻,真是最糟糕的重逢。
    长长的沉默。满身是血的傀儡师嘴角忽然一动,浮出一丝莫测的笑意,一脚把死尸彻底踢落床下,无所谓地披了件长衣走下地来,挑衅似的抬起头,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之间,忽然有一道闪电咔啦啦裂开长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样的一幕。天上的闪电映照着她的脸,映得她全身隐隐透明,非实体的虚幻。许久许久,她垂下眼帘仿佛掩住了什么表情,只是随着叹息吐出一句话来:“苏摩,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啊……”
    轻轻的一句话,瞬间就将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击溃。
    他忽然动手了。
    暗室内,在苏摩猝不及防动手的一瞬间,白璎反手拔剑,削向那几枚打向自己的指环。叮叮几声,指环触到光剑反向飞出,然而却又迅速变换了方向和速度,又从另外几个方向打来。
    她一惊,旋即闪电般地掠起,身子在斗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还是渐渐感到了窒息——那些丝线!那些若有若无的丝线,居然介于“无”和“有”之间,让不被任何实物羁绊的她都无法躲开。一层层缠绕上来,不知道到底有多长,仿佛透明的丝,将她慢慢包裹。
    苏摩披着长衣站在暗淡的室内,微微垂下眼帘,表情奇异。
    他没有动,而在他身侧,那个小小的偶人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手足不停地舞动,仿佛按照节奏跳着奇怪的舞蹈。连着那个偶人关节的引线在空中飞舞,仿佛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阻拦住了白璎的身形,居然不让她退出门外半步。
    白璎知道长夜即将过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变得迅疾,毫不留情。光剑削断了几根引线,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咔啦一声,动作微微一慢。
    白璎拂袖回剑,豁出去不顾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剑削向另外一根牵连着偶人颈部的丝线。剑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缠绕上了同样柔软不受力的引线,相互纠缠,然后,她清斥一声,手腕一震,准备陡然发力,震断那根引线。
    忽然间,她的动作顿住了,侧目瞥过,猛然看到苏摩脸色变得非常诡异,仿佛痛苦,又仿佛无比欢跃。两种神情闪电般交错着掠过他的脸,而傀儡师的右手肘部慢慢渗出血丝来。
    那样的伤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剑对偶人右手造成的一模一样!
    难道这是……白璎霍然明白过来,光剑缠上了牵引偶人颈部的丝线,忽然停住,不敢发力。一瞬间,那些被操纵着的戒指趁着她此刻的空门,全数击中她背部!
    白璎猛地往前踉跄了一步,光剑铮然落地。整个身体忽然间模糊起来,仿佛烟雾的涣散。那一刹那,模糊的视觉中,她看到了那个偶人咧开嘴大笑起来,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仿佛熟悉莫名,又仿佛陌生可怕。
    她想唤起“后土”的力量,然而,在黑夜和黎明交界的一刹那,戒指没有发出保护主人的回应。
    “师兄!”她终于出声,呼唤西京,“师兄!”
    “死在这里吧!”恍惚间,她听到那个小小的偶人在说话,“你逃不掉的。”
    那个声音,竟是少年的苏摩,恶毒而欢跃:“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阵雨已经过去,天色慢慢亮了起来,光从廊下透入,丝丝照进来。冥灵将会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里。
    光线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间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该如此大意地过来看苏摩——百年前那个少年将她逼上绝境,百年后,依然要置她于死地!
    他,为何竟如此恨她?!
    “师兄!”光线照进来的一刹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没有来。
    在生死一瞬的刹那间,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唰”的一声关上门,拉下重重的帘幕,把所有光线截断在外面!那些半空中飞舞着的指环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引线,握紧,丝线勒入手中,血沁出。
    偶人看到白璎被救,不甘心地继续挣扎,想发动那些引线。然而那只苍白的手毫不放松,用力一拉,噼噼啪啪,所有引线在刹那间全部断裂!
    偶人猛然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痛苦叫声,跌倒在榻上。
    房间内转瞬回到了一片漆黑,白璎感觉到有人俯下身来静静地看她,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跌落她手心。她一惊,下意识地将那细小的颗粒握在手心。等她涣散的灵力重新凝聚,看得见眼前的景象,却看到了傀儡师忽然松开了支撑着的双手,颓然跌倒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白璎起身,惊诧地看到了他全身瞬间涌出的鲜血。
    他身上每个关节都在出血,如同一具被扯断了线的傀儡。
    “天!这……这是‘裂’?”她回头看了看同样痉挛着倒地的小偶人,不可思议地惊呼,“苏摩,你这是……”
    “好安静。”那笙听着后面厢房里的声音,半天没有听见什么,不由得喃喃自语,“他们两个久别重逢,不会很快又好上了吧?”
    “不许乌鸦嘴!”西京大怒,厉斥了一声。
    那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却缠上了西京,继续磨蹭:“那么说来,那时候太子妃也不过和我差不多年纪——再给我讲详细一些嘛,那么精彩曲折的故事,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完了?”
    “故事?”西京被缠得没法,才言简意赅地和这个小丫头说了百年前的故事,正在后悔自己接下来的是如何难缠的生意,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跳了起来,“你个丫头,知道个鬼!有本事你从那里跳下来给我看看。”
    那笙没料到西京反应那么激烈,不由得缩了缩头,吐舌。
    “我就知道那个苏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证了一开始的看法,苗人少女愤愤皱眉道,“但是没想到他从小就坏成那样!”
    话没说完,她猛然闭上了嘴,看着雅座打开的门。
    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在晨曦里夺目耀眼。炎汐显然是清晨起床后来看望西京的,却不料看到苗人少女也在室内,露出了惊诧的表情。那笙忽然结巴起来,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头去。
    “那笙姑娘,你为何又回来了?”炎汐皱眉看着她,声音冷淡,“少主说过了让你走。”
    那笙尴尬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然而听到炎汐这样的语气,心里感觉很是委屈——怎么人都有两张脸呢?不过一天之前,那个带着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里去了?
    “抱歉,是我让她留下来的。”西京站起来,回答,“我在等汀回来——等她一回来,我立刻带着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离开如意赌坊,请稍微宽待一下。”
    看到面前的剑客,炎汐眼神波动了一下,低首行礼:“抱歉,少主的命令必须执行——那笙姑娘必须离开如意赌坊,否则在下不得不动手。”
    “呃……动手?”西京没有料到这个鲛人战士如此死脑筋,倒气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动手,能赢吗?”
    “令不可违。”炎汐按剑站起,声音平静,“死而后已。”
    西京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冷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想死?那容易啊!”
    “喂,喂!大叔,别动手!”见识过西京的厉害,那笙大惊失色,跳了起来,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剑,忙不迭地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来了,再一起出来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来也没有要拔剑的意思,倒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你怕我杀他?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他……他从风隼下面救过我的命啊!”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总觉得那个理由有些牵强,但是看着炎汐,还是点了点头,“复国军的左权使——百年来听闻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种的嘛。”
    剑客扔掉了手里的酒壶,拍拍手,看向窗外道:“得了,也不让你为难——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妈的,汀那个丫头是怎么了?不就是去城东买壶酒,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说话间,他的脸色“唰”地变了,看向城东的方向。
    黎明暗淡的天幕下,雨帘密密,忽然间,有一道蓝色的焰火划破天幕!
    “糟了!是汀发的求救信号!”西京蓦然站起,抓起光剑,“她出事了!”
    炎汐同时看向东方天际,看到雨帘中暗淡模糊的盘旋着的影子,分辨出雨里的尖啸声,脸色也变了:“风隼!那边有风隼!风隼发现了汀!”
    那笙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耳边风声一动,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经不在原地。
    “啊……跑得好快。”那笙看直了眼,惊叹道,“现在没人赶我出去了吧?不过我还是自觉出去等着他们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脸来……”
    然而,不等她走出门去,后面厢房里忽然传来了呼喊声:“师兄!”
    太子妃姐姐?是她的声音吗?那笙大吃一惊,猛然转身:糟糕,苏摩果然在欺负她!可是西京却不在了!
    黎明即将到来,庭前天马感受到了昼夜交替的来临,不安地扬蹄嘶喊,仿佛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无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没有回应它。天马不可多等待,当下长嘶一声,展开双翅在黎明前飞上了天空,消失在雨帘中。
    “师兄!”白璎急切的声音再度唤道,“师兄!”
    那笙跺了跺脚,虽然心里害怕那个诡异的傀儡师,还是硬着头皮冲了过去。门紧闭着,她壮着胆子一把推开,闯了进去,随即被满室薰香憋得喘不过气。
    “师兄,快关门!我不能见光。”白璎的声音在重重帷幕后响起来,却看不到人,急切道,“你快过来看看——你来看那个偶人!这……这真的是‘裂’吗?”
    那笙应声关上门,眼前顿时昏暗一片,隐约只看到重重帷幕后的一点烛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间有点怕,走过去轻声问,“我是那笙……西京大叔他刚出去了。有人欺负你吗?”
    “那笙姑娘?”白璎的声音顿了顿,有些失望,“你别过来,要吓到的。”
    那笙隐约间觉得莫名的恐惧,然而不肯示弱,壮着胆子笑道:“我才不怕。”
    一语未毕,脚下忽然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她一下子扑到了床上,满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脚下是什么东西,苗人少女忍不住尖叫出声。
    床上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满身是血,面目扭曲,已经死去多时;一个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样满身是血,面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这个名叫阿诺的偶人,比看到尸体还恐惧,不由得大叫一声,向后踉跄退出。
    “苏摩……苏摩怎么了……他又杀人了是吗?”那笙结结巴巴,远离那张床,“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仿佛没有听她讲什么,白璎喃喃自语,“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那笙好容易转过了屏风,忽然怔住了,诧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昏暗的烛火下,一袭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师,为他擦去全身关节上渗出的血,然后小心地将断了的丝线一根一根接回到戒指上去——那样的神色,完全不似被欺负了的,反而有一种母亲一样的温柔和悲悯。
    “他……他怎么了?”那笙吃惊地看着似乎没有知觉的人。
    “阿诺想杀我,苏摩就扯断了‘它’身上的线。”白璎低声交代了一句便不说了,看着跌落一边的偶人,眼色复杂,“结果也伤了自己。”
    她的手指慢慢握紧,手心里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东西。
    “呃?果然那个东西是活的!他们两个吵起来了?阿诺居然比苏摩还厉害吗?”大大出乎意料,那笙看了一眼阿诺,一怒之下拿起那个偶人凑近烛火,“这东西太坏了,我们把它烧了得了!”
    “不要动!”白璎大惊,厉斥。
    “绝对不可以动它……他们是‘镜像的孪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它被毁了,苏摩也就毁了。”吐了一口气,太子妃放缓了口气,对那笙解释,“你快把它放下来。”
    “怎么会?”那笙更加诧异,反驳道,“好多次我看到苏摩都在折腾这个不听话的东西呢!”
    “是吗?他原来对自己也不放过啊……”听到那样的话,白璎的神色更加暗淡,低头看着傀儡师沉睡的脸,眼睛里有晶莹的亮光,“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怎么会?”
    那笙看到她那样的神色,忽然忍不住问:“太子妃,你……你不恨他吗?”
    “嗯?”抬头看了少女一眼,白璎微微笑了,摇头道,“不恨。”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的时候,也不恨吗?”终究觉得不可思议,那笙追问,“如果换了我,看到他现在这样,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杀了他!”
    “哦?”白璎叹息,“如果能如你所说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忽然间,有人回答,声音沙哑低沉,“你要救他。”
    刚开始一瞬间,白璎还以为是那笙的话,然而转瞬看到重重帘幕悄无声息地掀起,一名华服的丽人不知何时进入内室,手里捧着早点,脸色苍白地看着昏暗烛火下的人。
    “你是……”白璎诧异地抬头,询问地看着面前这位鲛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丽人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眼色复杂,“白璎郡主。”
    在所有鲛人心里,对这位空桑皇太子妃的感触都是复杂而微妙的。白璎显然也能体会到如意夫人眼里的那种情绪,微微笑了一下道:“如意夫人,你快来看看苏摩——他伤得很厉害,我刚帮他把引线接回去。请你们劝劝他,不要再用那个‘裂’的偶人了。”
    如意夫人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眼睛里神色不停变幻。
    原来……是这样的女子。那个“堕天”的女子,竟然是这样的啊……
    “白璎郡主,请你一定要救少主!”那个瞬间,终于抛下了在昔日仇家面前保持的尊严,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面前,失声道,“没人能救他了……请郡主一定要救他!”
    “救他?”白璎愣了一下,连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死了啊……”
    如意夫人猛地怔住,定定地看着白璎。昏暗的灯火下,她一头白发如雪,整个人似乎隐隐透明——那是无色城里的冥灵。
    迟了,终究什么都是迟了……泪水忽然从美妇的眼角滑落,化为珍珠,渐渐凝定。那笙第一次清楚地看到鲛人落泪化珠,瞠目结舌,几乎惊讶地叫出声来,但是感觉到气氛凝重,终于生生忍住。
    “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强人所难了。”如意夫人忍住泪,微微躬身,从白璎手里接过昏迷的傀儡师,“很多事做错了就永远不能挽回——这个道理,我到了这个年纪才渐渐领悟到,如何能要求一个孩子当时就能懂?”
    白璎忽然一怔,脸色微微一变,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问什么,却生生忍住。
    “如果舍身一跃,便能扯断所有牵绊,那倒是轻松了。”如意夫人勉力扶着苏摩,拂开一层层帘幕,叹息着离去,“可如今,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斩断命运的丝线了。”
    “难道……”白璎的手指慢慢握紧,脱口而出,又猛然止住。
    “白璎郡主,你该猜到了的。”如意夫人笑了笑,回头道,“当年你受的一切苦,都会百倍地报复在他身上。”
    “不,请不要叫我白璎郡主。”那笙诧异地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作声地握紧,手中仿佛抓着什么东西。然而她的脸色平静,直视着华服的丽人,静静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脸色蓦然变得复杂,不再说什么,转身黯然离去,只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荡荡。
    “啊?你们都说些什么呢?”一头雾水的那笙捡起方才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惊喜地说,“你看,太子妃,鲛人的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好奇妙啊——咦,你手里也拿着一颗?哪里来的?”
    那笙探过头去看那一颗被白璎紧紧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间抬头,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惊:“怎么了?太子妃姐姐,你怎么了?”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然后,无色的水流迅速旋转起来,巨大的旋涡漾开来,封闭了通道。
    天马轻轻跃入水底,长长的鬃毛飘曳如缎,然而马背上空无一人。
    本来开了水镜一直观察着水面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踪,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苏摩房间后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见——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单独返回的天马,大司命的脸色猛地变了,脱口道:“太子妃没回来?!”
    “糟糕!”不但诸王变色,连断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盘,头颅脱口而出,“真是太不走运了!居然会碰上苏摩那家伙!那家伙想做什么?疯了吗?”
    “皇太子殿下,请莫焦急。”看到真岚变色,生怕那个率性的皇太子会做出什么,大司命连忙劝阻,“如今白昼,大家都无法出行,待得入夜了,再让蓝夏他们去吧!”
    “入夜?入夜还不知道事情变成啥样!”真岚眼神冷锐,拍案而起,“白璎被截留在那里!‘皇天’的‘昼’对应‘后土’的‘夜’,在白日里她根本比气泡还脆弱,出事怎么办?就算我不介意头顶绿油油,你们就不担心后土落入他人之手?”
    “殿下……”很少看到真岚动气发飙,大司命一时间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诸王和冥灵战士都无法出发——看来只有让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岚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来,倒是消了气,“算了,太傅,你准备拿书卷去敲苏摩的头吗?”
    皇太子看了看诸人,断臂忽然跃出,抓住了一边玄王的斗篷,“哗”的一声扯回来。斗篷凭空立了起来,从头到脚严严密密,只露出一张脸来——
    “谁说没人能上去?难道我不行?”真岚大笑,从斗篷中伸出右手拉紧带子。
    大司命和诸王大惊失色,齐齐跪下大呼:“殿下,万万使不得!”
    “谁说使不得?我做事你们放心好了!”断手缩回,斗篷放下,真岚的脸躲在头套后,眨眼,根本不理睬众人的劝告,“天黑前我就能带白璎回来——何况我还要上去处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鲛人复国军结盟。”
    百年来,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气,众人无计可施。
    “殿下,请带上武器防身吧。总不能披着一袭空心斗篷就这样出去了吧?”赤王红鸢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佩剑呈上,“请千万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测,空桑必将万劫不复!”
    “放心。”真岚倒是不再说笑,正色道,“我知道轻重缓急。”
    他也不接佩剑,披着斗篷离去。斗篷长可及地,遮住了全身,倒也看不出这个只有一颅一臂的无脚幽灵是在悬空飘动。
    “唉,皇太子说话做事还是那么……不拘礼节。”看到那一袭斗篷离去,红鸢哭笑不得地和众人一起站了起来,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觉苍老的脸上有点发烧,惭愧地低头,暗自恨自己无用。
    “不过——‘就算我不介意头顶绿油油’……哈哈哈,这句话真妙啊!”红鸢捂着嘴,忽然忍不住银铃般的笑起来,身子乱颤,“殿下还是紧张白璎的嘛——不过如今还能有什么帽子可给他戴?她都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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