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喝点茶好吗,尤泽夫先生?”
    “谢谢你。”尤焦答道,随即站了起来,鞠躬、脸色通红地继续为阿达姆先生读报。
    安卡坐在低深的沙发里摇晃着,听他朗读,可是她更加频繁地张望露台的门,倾听着是否有卡罗尔的脚步声。
    “马泰乌什,别让水壶火熄了,先生等一会儿就回来!”她对着厨房喊道,在房里走了一圈,通过所有的窗口观望外面漆黑的世界,把前额贴着窗玻璃站了一会儿,又回到椅子上。
    她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了。
    她在罗兹居住两个月以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对于博罗维耶茨基来说,这段时间是须臾即逝;可是对于安卡和他父亲来说,真是度日如年。
    他们给关闭在替代库鲁夫家园的破破烂烂的狭小花园里,痛感对于农村、对于那广阔天地的无限怀念,真得费尽力气来习惯新的生活和新的环境。
    安卡形容憔悴,不仅仅因为生活寂寞,还因为接二连三不请自来的种种别扭事,隐而不露的糟心事;究其根源,就是卡罗尔。
    她尽其可能地把生活安排得忙碌些,有兴味些,可是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忧愁在慢慢地咬着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卡罗尔才好。
    她相信,并深信不疑卡罗尔是爱她的;但自从来到罗兹以后,她有时对此怀疑起来。
    她还没有什么证据,甚至为自己的满腹疑团感到羞耻,尽管如此,她的心还是在不断揣摸着这个使她烦恼的事实。
    这个人对她来说曾经是理想中的人,曾受到她自己高尚灵魂的全部光辉的沐浴,她一想到他就感到骄傲、欣慰,对他一见钟情,同意他当丈夫。现在,她却每天都因为困惑感到痛苦,越来越确信,她心里称之为可爱的小伙子的这个人,实际上跟她所崇拜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对于这一点,她日益确信无疑,因而越发感到痛苦。
    有时候,他对她善良、疼爱、诚挚,能事先想到她的种种需要;可是也常常显得冰冷、别扭,挖苦起她的农村习惯来毫不留情。他令人痛苦地嘲笑她的一颗善良的心,讽刺她对穷人的关怀,甚至讽刺他所谓的村姑观念。在这样的时刻,他那双铁青色的眼睛就会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那张严峻的脸上就充满了冷酷无情的神态。
    她把他的行为,包括他高兴时候的行为在内,都看成是出自他在工厂建设中常常遇到的烦恼和困难。
    起初她相信是这样的,耐心地忍受着他反复无常的脾气,甚至还谴责自己不善于安慰他,不会把他吸引在自己身边,让他呆在自己身边,暂时忘掉那些麻烦和令人气馁的挫折。
    她甚至想试着这么办,可是有一次看见他投向自己的既示谢意又很鄙夷的目光后,心里就凉了。
    可是后来她毕竟没有凉下来,依然纯朴、真诚地爱他,为他牺牲一切,但她不会表现自己的爱,不善于把那些眉目传情、花言巧语、温柔抚媚、隐晦含蓄、装模作样的千丝万缕的线连在一起,而男人们喜欢的就是这种技法,而且常常视之为山高水深的爱情;其实,这不过是那些擅长于高价卖身的浪荡女人们献媚的手段和令人作呕的花招而已。
    她的纯朴而高尚的心灵厌恶这种行径,一想到这种勾引男人、吸引男人的手段,她就疾恶如仇。
    她有强烈的自尊感,她很骄傲,觉得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怎么还不回来?”她深感不快地想。
    尤焦仍在以轻缓单调的声音念报,不时抬起布满汗水的脸,惶恐不安地瞅安卡一眼;这时候阿达姆先生就敲着手杖,嚷道;
    “念呀,念呀!我亲爱的人,这挺有意思嘛,挺有意思!这个俾斯麦,这出戏,嘿!可惜神父不在这儿,可惜呀
    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安卡?”
    “听见啦。”她喃喃地回答,依然谛听着花园里树木的沙沙声和米勒几家黑夜也照常开工的工厂的机器轰隆声。
    时间过得慢得可怕。
    钟打过一点又一点,打完之后,寂静显得更为深沉,只有尤焦那昏昏欲睡的念报声仍在轻轻地响着;他终于念完了报纸,准备退席了。
    “那么,尤焦,你在哪儿睡觉呢?”阿达姆问。
    “在巴乌姆老先生的事务所。”
    “怎么样,他好点了吗?”
    “巴乌姆先生说,他没事儿,身体很好。维索茨基先生今天去了,想给他检查检查,可是他竟发起脾气来,差点把他推到门外去。”
    “工厂还干活吗?”
    “只有十个车间开工。再见。”
    他鞠了一个躬,走了。
    “马克斯先生昨天说,从十月份起,他们整个工厂全关门。巴乌姆大概神经完全失常了,整宵整宵地坐在工厂里,开着机器。前天,马克斯在中心大厅找到他,他正在一个个车间里晃,到处乱骂呢。哟,卡罗尔回来啦!”她高兴地嚷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卡罗尔进来,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从城里回来?”老人问。
    “跟平时一样。”他粗声粗气地回答;一想到又得跟他们解释,就无名火起。可是当他瞧见安卡充满不安的目光后,脸色立即明朗起来,声音柔和地问:
    “听见什么消息了吗?我没回来吃饭,因为到皮奥特科夫那儿去了,原谅我事先没告诉你,因为没时间,没有预料到要去。特拉文斯卡夫人到这儿来过?”
    “来过,今天下午米勒太太带着玛达来过。”
    “米勒夫人和玛达?”他感到奇怪,问。
    “是邻居,随便来看看。两位女士都挺和气,都夸你呐!
    还埋怨你把她们忘了呢。”
    “也是瞎说,我刚才去过她们那儿几次。”
    说着他耸了耸肩膀。
    安卡显示出诧异的神情,因为玛达清清楚楚地说,在春天卡罗尔几乎天天到她们那儿去喝茶。
    “是啊,玛达小姐恐怕是一个典型的蠢鹅吧?”
    “我觉得她挺通情达理,挺朴实,挺诚恳,甚至太诚恳了奇怪,为什么马克斯先生一说到她就没好气。”
    “马克斯动不动就跟别人作对。”
    他明白马克斯为什么不喜欢她。
    他胡乱喝着茶,克制着别出言不逊,以免惹安卡生气,同时还想着这次奇怪的会见。
    她们是干什么来的呢?
    也许是安卡故意跟她们拉关系。
    他盘问了这次来访的详情。安卡一五一十详详细细描述了一番,还坦率表示出对她们的来访不解。
    “这都是玛达瞎折腾,这放肆的丫头!”他想着,心里老大不高兴。
    他还没有完全放弃给米勒当女婿的念头,所以愿意跟她们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这样,在两位小姐中间,他的处境就比较好一点。
    “得去回访她们。”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不想多认识人。”
    “是啊,尤其是太不适当的人。”
    “哪天我跟父亲一起去一趟,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他带几分遗憾地谈论他们粗鲁的习惯、玛达和老米勒的暴发户空想,有意夸张地嘲笑他们,以便打消安卡跟他们进一步接近的愿望——如果她有这样的愿望的话。最后又谈到了自己的事务和困难。
    安卡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同情地望着他那生了黑圈的眼睛和憔悴的脸。卡罗尔说完时,她问道:
    “还得过很久才能告一段落吧?”
    “过两个月,我一定要让工厂开工,就是一部分开工也好,可是还有好些工作得作,一想起来就头疼。”
    “以后你应该多休息几天。”
    “休息!以后的工作更多,得成年累月拼死拼活地干,得努力,寻求有利的条件,找合适的主顾、资本,得好歹站住脚,到那时候才能考虑休息。”
    “这种忙忙碌碌的生活,累死人的生活,就没完,没个完吗?”
    “没完,而且还得费心;一番努力总不能白费。”
    “要是在库鲁夫,也许你就用不着这么劳累了。”
    “这话是认真的吗?”
    “这话我也常说。”阿达姆先生放下手里的纸牌,搭讪说。
    “我这么想了好长时间。”她轻声说,同时把身子挪到了他的近旁,靠在他的肩膀上,开始激动地、十分怀恋地描绘农村安宁而舒适的生活。
    他幸福地微笑着让她幻想去吧,只要幻想能使她愉快。
    他握住了她的长发辫的尾巴,嗅到了她头发的奇特的芳香味道。
    “那儿也许万事如意的,没有人破坏咱们安宁而持久的幸福。”安卡一往深情地沉吟着。
    卡罗尔暗暗地把她的话和另外一些女人完全类似的话比较;那些女人和她一样,一受到爱情的激励,就幻想跟他共同生活的幸福。一小时以前露茜就说过这样的话;他刚刚从她那儿回来。
    他又微笑了一下,用指尖触了一下未婚妻冰冷的双手,马上断定这双手不象露茜的手那么使人着魔,甚至还难看得多。
    安卡继续往下说去,十分认真地梳理着她那些幻想和憧憬编成的五彩缤纷的线束。
    “我象在哪儿听过这种话,以前谁跟我说过?啊,对啦!”他一想,就想起了和利基耶尔托娃一起度过的那些漫长的夜晚,随后他又想起了其他许多女人,许多张脸、臂膀、拥抱、亲吻、爱情的海誓山盟。
    今天奔波一天之后,他已经筋疲力尽,但眼前还浮现着露茜的面貌,他神经质地浑身颤抖着。由于打不起精神,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见安卡的絮语,可是他又觉得这是别人在说话,觉得那些在回忆中重又复话的所有往日的情人都近在咫尺,都在倾诉衷肠,把他团团围住,抚摸着他。他几乎听到了她们的裙子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她们皙白的侧影,那充满着奇特魅力的笑容和话语包围了他;他正在看着她们
    他哆嗦了一下,用一只手臂搂住安卡,把亲吻露茜之后尚存余温的双唇贴在她的太阳穴上她对他抬起了脸庞;他的突如其来的亲吻使她感到惊异。就在这时候,由于几乎下意识的想象,他第一次觉得她并不美丽;的确,她是少有的可爱、迷人、高贵、善良,可是不美
    他的冷漠的、带审视的目光奇怪地触动了她,使她的脸上现出一阵红晕;于是她从他外衣胸兜里掏出了一条丝制小手帕擦了擦脸,以求保持镇静。
    “这是什么香味?”她没话找话地问道,因为他的目光使她以往的热情消失了。
    “我记得是紫罗兰香。”
    “紫罗兰是天芥花和玫瑰混合在一起的!”她微笑着说,无意识地翻看了一下手帕。
    这是一条精致的丝手帕,四面缀着花边,中间是人名第一个字母;他是带给露茜的,却忘了塞到衣兜紧下面。
    “对罗,是紫罗兰!”他叫了一声,便机灵地把手帕拿了过来,急忙收起“马泰乌什不听吩咐,不细心,老让洗衣房把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混在一起,老给我弄上香味。”他随便说着,可是感觉到了安卡不相信他这不能自圆其说的解释。
    他又坐了一会儿,甚至打算痛快诚恳地再谈一谈,可是他却不断碰上这位姑娘不予信任的眼光,只好起身走了。
    安卡象往常一样送他到了露台;马泰乌什已经提灯在那儿等候。
    “马泰乌什,别给先生手绢洒那么多香水。”她低声说。
    “不是我洒的,我这儿什么香水也没有。”他用困倦的声音回答。
    看着卡罗尔的满脸窘态,安卡颤抖了一下。
    “你明天跟我们一块儿去作礼拜吗?”
    “要是能去,早晨就送信儿来。”
    于是他们分手了。
    安卡慢慢走回房间,吩咐把灯熄掉,关照了一下明天的事,和父亲道了再见,回到自己房间后,便停立在窗前,久久地凝望着黑糊糊象深渊一样的天空,回想着刚才的事。
    “反正跟我没关系。”她自忖道。
    然而,这不是实情的流露。这跟她的关系比她料想的要大,只不过她不愿意多去思考这些令人痛苦、有损尊严的见闻,这些在她眼前出现的粗野的行为。
    “他要去寻欢作乐,我决不从中阻拦。”当晚不眠之夜后,翌日清晨她暗下决心;为了维护尊严,她不容许自己抱怨或者痛苦。
    她把一切都藏在心里。
    吃早饭时她象往常一样心平气和。女仆报告说来了一大群工人,一定要见她。
    安卡出屋门到了露台上,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随后,她把阿达姆先生也请了出来。
    露台上有几个男人和女人,穿得整整齐齐,表情非常严肃。
    索哈现在已经是博罗维耶茨基的车夫,他见安卡一露面,立即走到她跟前,吻她的手,照祖传习惯,鞠了一大躬,然后后退一两步,哼了两声,用外套袖子擦了擦鼻子,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老婆,便大声说:
    “我们几个乡亲说好了,一块儿到这儿来给我们亲爱的东家太太道谢。这个孩子,本来要死了,在小姐这儿又活得欢了;还有这个寡妇,她男人米哈尔是房架子给砸死的,还有米哈尔留下的这几个小崽儿,要感谢小姐办的积德事。”他一口气说了出来,同时瞧了他老婆和伙伴一眼。他们都连连点头,咂嘴,好象在跟他一起说话似的。
    他喘了一口气,又说了下去。
    “我们都是穷人,小姐虽然跟我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可是待我们象亲娘一样亲。乡亲们说得好,小姐办了这么多积德事,要来打心眼里道谢。我们没什么东西送,就来了,没有东西可是礼物傻东西,快亲亲小姐的手,搂搂小姐的腿呀!”他的话没说完就嚷起来了。
    在这段劲头十足的开场白之后,他们就把安卡团团围住,吻起她的手来,胆小一点的就亲她的胳膊肘。
    安卡顿时感到极大的欢乐和激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阿达姆先生替她说了几句话,吩咐给他们喝伏特加酒。
    在致谢仪式完毕的时候,卡罗尔来了;他听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又吩咐再一次地请他们喝酒,并以早餐招待他们,还十分热情地和工人一一握手,可是他又不断鄙夷地笑着。等客人一走,他就挖苦起来了:
    “场面真感人啊。我还以为这是庆丰节呢,就缺唱民歌和麦穗花环了;好在感谢话和积德行为已经把花环编好。”
    “我看,挖苦别人,倒是容易作的开心事。你拿别人开心开得太多了。”她表面上虽然平静地说,可是心里却气得直发抖。
    “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人们常有的本能。”
    “多谢你的坦率。现在我已经十分明白:我不管干什么,都可笑,小家子气,显出乡下人的俗气,又蠢又笨;干什么都只配受到挖苦,除了挖苦没别的,你挖苦起来信口开河;只能让我难受,让你开心。我说的不错吧?”她气愤地说。
    “每句话都是责备,而且很厉害。”卡罗尔说。
    “说对了。”
    “不对,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这样猜测我,实在受不了。”
    “受不了!”她嘲讽地叫道。
    “安卡小姐,安卡!你干吗生我的气?咱们干吗要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生活弄得别别扭扭的?你难道真的认为我这直率的俏皮话是要伤害你、批评你吗?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从来没有,从来也没有这个意思,也不可能有。”他激烈地辩解着;她的话的确触动了他,使他沮丧。
    安卡不理睬他,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出了房间。
    卡罗尔到露台上找到了父亲,便诉起苦来。
    “我不行了,土埋到胸口了,可是我把实话告诉你吧:你伤害了安卡,让她灰心了,但愿你以后别后悔。”老人悲伤地说,以十分客气的口吻责备他对未婚妻缺乏关怀,天天用没完没了的小事伤她的心,损害她对他的爱。
    “安东尼娜,去问问小姐还去不去教堂,马在等着呢。”卡罗尔对女仆说。父亲的责备使他怒不可遏,于是在露台上徘徊,等着回话。
    女仆马上回来了。
    “小姐到特拉文斯卡夫人那儿去了,说今天不去教堂。”
    博罗维耶茨基气得脸一下涨得通红,马上跑了。
    “哼,自作自受”阿达姆先生冲他背后咕哝道。
    安卡满腔怒火地见尼娜去了。
    尼娜一个人在家,坐在住宅角上的一间房里,对着小画架,正在用水彩临摹一束浅黄色的玫瑰花。这束花摆在她面前一块浅绿色的华美布料上。
    “你来得正好,我本来还要给你写信的。”
    “就你一个人?”
    “卡焦到华沙去了,晚上才回来。我画画画腻了,也懒得看书,想请你一块到城外玩玩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你有时间吗?”
    “要多少有多少。”
    “卡罗尔呢?”
    “我已经是成年人,料理事情、支配时间该由我的便。”
    “噢!”尼娜脱口喊道,可是没再多问,因为男仆人报告库罗夫斯基来了;他一听说特拉文斯基不在家,就要告辞。
    “你别走,一块吃午饭吧,饭后咱们三个人到城外去散散步;你当我们的保护人、安慰者,好吗?”
    “当保护人可以。”
    “哎,我们当然少不了安慰者。”
    “那好,小姐们要是有痛苦,我就安慰;可是有话在先,我可不相信眼泪;爱流就流吧,哪怕流成河呢。”
    “你不相信眼泪?”
    “请原谅,女人的眼泪。”
    “有些女人骗了你,你现在就冲所有的女人报复。”
    “是呀,受了骗,就报复!”他高兴地说。
    “你想报复也报复不了,因为我们是永远不哭的女
    人。——对不对呀,安卡?”
    “至少谁也瞧不见我们的眼泪和苦恼。”安卡小声地回答。
    “我就崇敬这样的骨气;法律要是由我制订,我要叫天下女人都学学这种骨气。”
    “不会有人听你的,因为天下人都爱在别人面前装得可怜、不幸,并以此为幸福、得意。”
    “前后矛盾,可也是千真万确的。人,如果不是感伤动物的话,首先是抒情动物。要是出一个新的林纳1,他就应该把人分在‘动辄流泪科’中。说正经的,卡罗尔今天到这儿来吗?”——
    1卡尔林纳(1707—1778),瑞典生物分类学家。
    “不知道,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到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库罗夫斯基迅速瞟了安卡一眼,可是她的脸上除了平静淡漠的表情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午饭吃得特别愉快,因为库罗夫斯基又说又笑,安卡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开了。到吃完饭时候,问题来了:到哪儿去呢?
    “反正不能去海伦诺沃,今天那儿人太多。”
    “那就出城吧。特拉文斯基不在,真遗憾,我想请你们到我那儿去一下午。我家有个花园和水池子,可以乘乘凉。”
    “离罗兹远吗?”
    “走小路大概五俄里。”
    “你大概也经营农业吧?”
    “哈,我是个大地主,有四十莫尔格土地,可是可是我只经营工厂,因为不懂农业,受不了那分苦。”
    “卡罗尔先生春天跟我说过,说他见过你亲手播种大麦,可不是在实验室里: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卡罗尔开玩笑呢。我向你保证,他是开玩笑。”他赶紧答道,因为他要掩饰自己对种地的兴趣,还当着人不以为然地说种地是农汉趣味。
    “我要让你们开开眼,看看星期天罗兹的男女老少怎么消遣。”说着请她们上车,吩咐开往米尔什森林。
    城里一片死寂,商店关了门,窗户拉上了帘,酒店空荡,街上没人,一阵阵微风吹着,到处都是无情地烤晒着人的热烘烘的阳光。
    人行道上的树木纹丝不动,叶子都蔫得耷拉下来,面对发白的天空洒下来的热火的威力无可奈何;天空象沉重的羊毛顶篷一样扣在城市的头上,十分严密,因此田野上的风一丝也钻不进来,不能给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人行道和墙壁一丝凉意。
    “你喜欢炎热。”他说,因为安卡的汗伞只遮住了脸,太阳还晒着她的双臂和后背。
    “只喜欢阳光。”
    “那些人就象在热锅上挨烤一样。”他用下巴指着路边的平房;在房前细条的阴影下,整户整户的人都只穿着衬衣衬裤乘凉。
    “怪啊,我一点也不觉得热。”尼娜回答说。
    没有人接她的话,因为库罗夫斯基正在十分细心地观察安卡。他那双榛子色的大眼睛,象老虎眼一样,正在仔细地观望安卡的脸。
    安卡没有发觉,她正在揣度着卡罗尔,同时忍住了开始纠缠着她的痛苦;她感到痛苦,是因为觉得自己惹他生气的作法可能太不得体。
    “在这儿下车吗?”马车在一家饭店的花园前停下来,尼娜问道;那花园里传出了嘈杂的说话声和军乐声。
    “停一下就到森林去。”
    他们从充满喧嚣的拥挤的花园中慢慢穿了过去。
    几百棵叶子发黄变焦的大树小树在被踩坏的草坪、净是沙土的小路和弥漫着团团尘雾的林荫路上,撒下稀稀拉拉的荫影。尘土也在整个花园里漂浮,一会儿就落在树上,落在几百张白色桌子上,落在坐在桌子旁边大喝啤酒的人群身上;
    那些浑身是土的堂倌正在源源不断地给他们送酒。
    演奏台上的军乐队演奏着一首感伤的华尔兹舞曲,在设有露台的饭店大厅内,人们不顾蒸腾的炎热,正在起劲地跳舞;男舞伴不穿汗衫,有的连背心也不穿,可是鞋后跟跺地板的劲头倒挺大,还哇哇地呼叫着。
    挤在门口和敞开的窗户前面的大群观众也热情地捧着场,通过窗口给那些跳累了的人递啤酒;许多等不及的人则在露台和草坪上跳了起来,把自己裹在团团尘土中。给他们伴奏的是射击场的枪声,滚球场上抛球时发出的沉闷的咕噜咕噜声,和整个花园里儿童喇叭的刺耳尖叫声。
    小池塘里发霉发臭的死水上,漂游着几只小船;船上几对多情的情人顶着阳光的烤晒在练习荡桨,还以情意绵绵的声调唱着描述森林、啤酒和爱情的德国歌曲。
    “走吧,我实在呆不下去。”尼娜从座位上站起来,小声说。
    “你对民众娱乐和民主环境已经腻味啦?”库罗夫斯基为他们一口没喝的啤酒付钱时,讽刺地问道。
    “我就讨厌尘土和这儿的丑态。到森林里去吧,也许那儿有新鲜空气。”她喃喃地说,捂着嘴,因为尘土飞得越来越多了。
    可是森林里也没有新鲜空气。
    “难道这就是森林?”安卡站在树下惊异地问。
    “罗兹人就叫它森林。”
    他们往里面走去。
    森林静悄悄的,象死了一样。几千根显得凄凉的黑树干向四面八方排列开,枯干发黄的树枝在垂死中无力地耷拉着,因为挡住了光线,到处都是阴沉沉、愁惨惨的。树木矗立着,纹丝不动,如果偶尔吹来一阵风,也只象是犯热病一样抖动几下,低沉而悲伤地沙沙响几下,过后依然是垂死、凄惨、黑糊糊的,好象是在沉思;树林同时斜着身子趋向工厂的废水沟。这条水沟象色带一样在黑树干和树荫中蜿蜓伸展,散发出呛鼻子的可怕臭味,在许多地方形成一些粘糊糊的、长满霉菌的水洼子,它的水浸入大树的强有力的机体;大树树根象巨人的手指一样钻入泥土后,从中慢慢吸吮到的却是致其死命的毒水。
    就在这些正在死亡的树林中间,到处都有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的人。
    筒琴和几百个小手风琴在森林各处吱吱喇喇响着,茶炊冒出蒸汽,儿童象彩蝶一样在凄凉的幽暗之处跑跳,不少地方有人跳舞,凑在一起的人们的谈话声和音乐声响成一片。
    “玩得多不痛快。”安卡注意到了“他们怎么玩也不象个玩的样子,为什么谁也不呼喊呼喊,不唱唱歌,不尽情消遣、休息、轻松一下呢?”
    “为什么?因为他们不会,没有力气。今天休息,昨天的事还没有忘,明天的操心事又上了心头。”尼娜一边说,一边指着散坐在树下的一家一家的人;他们面无表情地呆坐着,疲惫不堪,若有所思地张望着森林各处,看到别人跳舞、欢笑时感到惊异。
    “到林子外面去吧,找一小块地看看也是好的。”安卡提议说。
    他们走了,可是在外面也没呆多久,因为安卡找不到田地。她满目所见都是空荡荡的场地,上面兀立着一座座砖厂,和一些工厂的红色烟囱和楼房,还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在撒满了煤粉的道路上蹬着。
    他们及时赶回到城里,安卡急忙回到了家,心想准能见到卡罗尔;可是甚至到吃饭时他也没来。
    阿达姆先生睡在花园树荫下自己的一辆小车里。整座住宅笼罩着一片给人带来某种特殊无聊之感的寂静,麻雀在空空荡荡的露台上啁啾,互相追逐,安卡进来后,它们也不怕。安卡在花园里绕了一圈,又推门看了看所有的房间,茫然不知所措。
    她拿起一本书,坐在露台上,可是看不下去,她漫无目标地远望着从东方涌起的朵朵白云,听着女仆在厨房里放开嗓门唱午祷圣歌。歌声使她活生生地回忆起了乡下,心上顿时充满痛苦的乡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潸然泪下。
    她无端觉得自己孤独,被人遗弃,好象被远远隔绝在世界之外
    阿达姆先生呼唤起来,于是她走过去,把他推到露台上。
    “卡罗尔不在?”
    “不知道,我刚回来。
    他们沉默了许久,互相避着对方的目光,最后阿达姆先生畏葸地说:
    “咱们一块儿作祈祷吧?”
    “好,噢,那好!”她高兴地说,马上取来了祈祷书。
    “因为你瞧是库鲁夫提醒了咱们”他低声说着,摘下帽子,划了十字,开始随着她默念拉丁文圣歌词。这声音充满了信心和深情。
    傍晚的寂静变得愈加深沉,与苍茫暮色一起蔓延开了;暮色把它的珠网般的暗影笼罩在低矮的房屋上和果园上,只有锌板屋顶和窗玻璃依然反映出晚霞的缤纷彩色。星期天照样开工的工厂的青烟象玫瑰色的串珠一样,象一条没有尽头的螺旋链条一样,袅袅升上天空。
    安卡咏诵圣歌直到黄昏,她的富于深情韵调的清脆的嗓音象水波一样在露台上传开,轻轻地触动了纷披的葡萄树叶,摇曳着爬满栅栏的菟丝子和碗豆的玲珑小花。她诵读完毕之后,便偎依在父亲身边,按照库鲁夫的古老习惯又以稍许压低了的声音唱道:
    我们全部的日常琐事
    阿达姆先生用低音伴和着,厨娘也用高音随和着。
    在远处,仿佛几千里以外,可以听见游者们返回时的喧闹声,马车的辚辚声,工厂的低沉轰隆声和酒店里筒琴的如泣如诉的呜呜声。
    片刻之后,端来了茶。可是卡罗尔还没有来。
    安卡等他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因为祈祷之后,她的心情十分平静,她下决心要把自己心上的苦恼和疑虑如数说给他听。
    她甚至下决心请他原谅自己今天的不辞而别,但愿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这种没完没了的误解。
    然而,卡罗尔就是不来。维索茨卡倒是来了,显得又神秘又严肃,说了半天儿子或一般男人们的事,没完没了地唠叨着一些气人的事,想要以此来突出她到这儿来要办的好事。
    安卡越听心里越慌,终于问道:
    “您干吗不直说呢,何苦吞吞吐吐地兜圈子,姑妈?”
    “好吧,我也想直说,可是我笨嘴笨舌的,不会变个样子。
    走,到你屋里去。把门关好!”进屋后,她又吩咐。
    “您说吧。”安卡坐在桌旁小椅子上,桌上点着灯,盖着金黄色的灯罩。
    “这么回事,我的孩子,我是你的亲戚,特意来问你,你知道不知道罗兹城里说你和卡罗尔的什么话?”
    “我连想也没想到他们议论这件事。”她抬起眼睛来小声问。
    “也没猜到?”
    “没有,想不出来他们能够说什么。”由于她回答得心平气和,维索茨卡也噎回去了几句话。老夫人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次,瞧瞧她,又压低声音问:
    “有人说卡罗尔想跟玛达米勒结婚,如果如果”
    “如果没有我碍着他的手脚。”安卡愤然接过来说。
    “这么说你知道了?”
    “不知道,您刚刚告诉我的。”她轻声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沉默了。
    她把头向后仰去,靠在椅子高高的后背上,以滞钝的、失去光泽的眼睛望着前方。这消息并没有把她击溃,而是象一团火一样烧在她的心上;她依然心平气和地反复想着它,只是周身感到一阵痛苦的战栗,但她凭自己全部意志力量忍受住了。
    “我的安卡,你别生我的气。我告诉了你这条坏消息,其实说不定这不过是有人恶意造谣,但是我得告诉你你跟卡罗尔明明白白地谈一谈;因为,就是最忠实的爱情,谣言也能给破坏掉还有你们尽快一点儿办事吧,办了事就能堵住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嘴;办了事他们就没话可说了。
    别生我的气,把这话告诉你,是我的义务啊。”
    “我十分感谢您,姑妈”
    她拉住她的手亲吻。
    “也别灰心,算不了什么,不过是谣言。卡罗尔有许多对头;有许多女人指望过他,好些女人爱过他;她们现在报复,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何况,世上大部分人,从来就是不能容忍别人的幸福。再见。”
    “再见。”
    安卡把姑妈送到门口。
    “你要是同意,我可以把这话也告诉卡罗尔。”
    “不必了,谢谢您。我自己告诉他吧。噢,您先等一等,我拿件外衣,跟姑妈到特拉文斯卡那儿去一趟。”
    她们沉默着出去了:虽然维索茨卡竭力找话说,安卡几乎听不见她的话,也不回答,她越来越聚精会神地思索这条突如其来的消息。
    到特拉文斯基家去,最近的路是穿过花园和博罗维耶茨基的工厂,可是由于星期天工厂不开门,她们只好走大街,正好路过米勒的宅邸。
    米勒家的窗户都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因为窗帘很薄,在人行道上、街上就能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安卡从旁边走过,看也不看,可是维索茨卡却抬眼望了望,站了一会儿,拉住了姑娘的手。
    米勒一家人都坐在小客厅里,团团围着卡罗尔。
    玛达把身子靠近他,满脸笑容,兴高采烈,正冲他说话呢,卡罗尔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安卡一见这个场面,立即转身,对维索茨卡一语未发,就径直回家去了。
    她没有捶胸顿足,没有嚎啕大哭,她只觉得受到了严重的侮辱,自己的爱情受到打击。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卡罗尔开始对她解释为什么头一天晚上没回来,可是安卡冷冷地、相当傲慢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既然是作你最高兴的事,那就用不着费力气解释了你在米勒家舒服,晚上当然就在那儿嘛。”
    “我不明白你的话。”他被击中要害,叫将起来。
    “不知道你以前是不是也净往那儿跑。”
    “你为什么这么跟我说话?”
    “你是不是想让我一句话也不说?”
    “是你不想让我说一句。”
    “是啊,是我不让你说话;我整天整天地等你说一句话,都白等了”安卡痛苦地说,可是立即又对自己信口吐出这句话感到后悔,因为卡罗尔气呼呼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他刚才的话,都表露出一种厌倦和烦闷之感,他甚至根本不加掩饰,便站起来,拿着帽子,冷冰冰地说:
    “我到库鲁夫去,你有什么事吗?”
    “有几件事。”
    “我可以帮助办办。”
    “多谢,我自己能办。过几天我跟父亲也到那儿去。”
    他鞠了一躬,走了,可是又从花园里返了回来。他强烈感觉到需要和解,好象明白了自己对她所犯的过失似的。他见她和刚才一样。
    安卡坐着,凝望着窗口,抬起头向他投去了疑问的目光。
    “安卡小姐,你为什么老生我的气呢?为什么不象以前在库鲁夫时候那么坦率了呢?你怎么了?要是我惹你不高兴,要是我干了什么你讨厌的事,那我恳切请你原谅”
    他说话声很轻,情意绵绵;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于是又诚恳地低语下去:
    “我有好些麻烦事,不顺心的事一件连着一件,也许有时候因为心烦说话伤了你;可是你应该看到,那都是无意的,别认定我是故意折磨你。安卡,我求你说几句话,原谅我吧。我对你关心不够,是不是?”
    他低头瞅了一下她的眼睛;她便把一双充满了泪水的眼睛急忙闭上。他的诚恳、和蔼的谈话使她全身感到温暖,触动了她的伤痛,激发了她那长期忍受着的全部怨艾和情欲,在她眼里灌满了泪水,使她的心灵充满了那么奇特、那么深厚的惋惜之情。——但是她说不出话来,说不出来,因为她觉得,一旦开口,她就忍不住要投到他的怀抱里去,要大哭起来,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坐着,和阻碍她表达此时此刻内心感触的自己的傲气进行着斗争,和想要爱他信赖他的强烈欲望进行斗争。
    博罗维耶茨基由于等不到回答深感失望,走了。
    安卡为失去重新获得幸福的千金一刻的时间感到痛惜、落泪。
    后来的几天、几个星期相处和睦,其实不过是表面的平静。
    他们同样客客气气地问好、告辞,有时候甚至推心置腹地谈话,但是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真诚,往日相互的信任和往日相互的关怀。
    安卡力图恢复过去她那善良、温情的未婚妻的面貌,可是她惊惶地感到,她已无法恢复原样,她身上对卡罗尔的爱情似乎正在消失。
    维索茨卡的告诫经常出现在她的记忆中,而卡罗尔不同场合下说过的话又正好印证了她的告诫;直到现在,安卡才开始把他说过的话联系起来细细体味。
    与此同时,其他的人也不乏片言只语地提出对她告诫。有时候,马克斯说起这些事无所忌讳,尤其是莫雷茨,常常津津有味地叙述关于卡罗尔、他的心思和需求的未曾公诸于世的细节。
    以前,她一点也不留意这些,而现在,她已经学会从这些片言只语中悟出实情;这些实情给她带来了痛苦,伤了她的自尊心,因而,她要不是看着阿达姆先生的情面,会立即离开罗兹的。
    可是,有时,从她的内心,却又仍然响出她那正在泯灭的爱情的被压抑的巨大呼声,那是心灵的呼声;尽管事态如此,她的心还在恋爱着,对于命运还不甘妥协。
    从表面上看,他俩之间似乎没发生什么事,然而相互却越来越疏远了。
    博罗维耶茨基忙着工厂竣工的事,对未婚妻很少抽得出时间,也很少关注,只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安卡越来越消沉,好象飘浮在寒冷和寂寞的云雾之中。
    他决定在工厂竣工之后最后了结这件事情,与此同时,由于他在家里呆着烦恼,他常常到米勒家去作客,还比往常更频繁地和露茜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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