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午,安卡一如既往地在这个钟点坐在阿达姆先生身旁守着。阿达姆先生今天比平时更加烦躁,更加不安。他三番五次地问起卡罗尔,一再抱怨这里使他感到憋闷,心脏痛得厉害。
    这一天阴霾满天,飞过几次雪花,傍晚时候雪停了,可是风却刮得紧了起来,把雪打在窗户上,拼命摇晃着花园里的树木,又呼啸着掠过病人休养室窗户对面的露台。
    暮色降临的时候风已经完全息了,外面变得寂静异常,只听得工厂的轰鸣声越来越响。
    “卡罗尔什么时候来?”阿达姆又用微弱的声音问。
    “不知道。”安卡在屋里踱着回答,同时眺望着窗外。
    她感到莫名其妙的疲倦,又加上了某种无法表述的百无聊赖,和与笼罩着罗兹的这灰暗、肮脏的夜晚同时俱来的悲哀。
    几个星期她都没出屋子,一直守着阿达姆先生,焦躁地、越来越感痛苦地期待着某种解脱。
    这时候,她在弥漫着种种药味的这间半昏暗的屋子里迈着步子,突然觉得,她是命该如此;这种期待的痛苦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了。
    她甚至对这种劫数不再反抗,对于命运的安排逆来顺受,灰心意懒,陷入了最深沉的痛苦,听天由命的痛苦之中。
    阿达姆先生开始轻声作晚祷。今天她没怎么跟他说话,因为她已经完全麻木,听而不闻,只是呆呆地凝望着窗外盖满白雪的花园和工厂的石围墙。
    有一个人从工厂栅栏里跑出来,用尽全力急忙奔到了露台上,在高声喊着什么。
    安卡马上跑着迎了出去。
    “着火啦!”索哈吼叫道。
    “在哪儿?”
    她赶紧关上通往前屋的门,怕父亲听见。
    “工厂里。三楼烘干室着火啦!”
    她没多问,受着本能的驱使,跑到了工厂,在栅栏外面马上就望见了从三层楼窗口里喷射出来的红色火舌。
    厂院里是一片无法形容的混乱,人们象精神失常了似的呼叫着,从车间里窜逃出来,窗玻璃劈里啪啦地连续碎裂,夹着火舌的黑烟舔着窗框,窜上了楼顶。
    “爸爸!”她突然想起父亲,吓得惊叫一声,回到家里。
    可是,现在,在露台上也能听见呼喊声,火苗已经从楼顶上冒出来,正对着她家窗户。
    “那边儿怎么了,安卡?”老人惶恐不安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大概特拉文斯基那儿出了什么事。”她急忙回答。她亲自点起了灯,双手哆哆嗦嗦地拉下窗帘。
    “小姐上帝哟不得了啦”女仆嚷着跑了进来。
    “轻点”她断然喝了一声“点上灯,这儿太黑了”
    “不得了啦!着火了”
    “知道好了去吧有事我叫你”火灾引起的嗡嗡声和人们的呼叫杂沓声越来越大、越猛,已经透过门、窗开始钻进屋里来了。
    “上帝啊!上帝!”她束手无策地低声自语,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压低这喧嚣声,别让阿达姆先生听见。
    “安卡,请马克斯先生来喝茶。”
    “好吧。我就给他写信。”
    她跑到书桌前,推开椅子,乒乒乓乓地拉抽屉,把一个花瓶碰到地上,又把一夹子纸掉在地上,捡纸的时候带翻了几把椅子,又找墨水,咚咚咚地使劲跳来蹦去,啪啪啪地直摔门。
    “你今天要干什么?”老人咕哝一声。他心神不宁地注意倾听着,虽然有点聋,却捕捉到了越来越往屋里灌的含糊而奇怪的呼叫声。
    “我太笨手笨脚太笨了连卡罗尔也看出来了!
    ”她辩解说,无缘无故地笑了半晌。
    她跑进了另一个房间,好从窗口远望工厂。
    一声惊叫从她胸口里迸发出来,不知不觉,因为她瞧见了波涛般的大火,在工厂上方越烧越高、越广、越可怕。
    “出了什么事?”病人问,他听见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在门上碰了一下”她一面小声说,一面抱住头,好掩饰惊恐的神情,稍微镇静一下。
    她象害了热病一样,浑身颤抖起来,五脏翻滚,站也站不住了。
    传来了沙哑的号声,救火队风驰电掣地穿过街道。
    “安卡,这是什么?”
    “几辆马车,走得太快”她胡乱回答。
    “我听着好象是什么音乐?”
    “雪橇的铃响呢!铃响!我给您念点书听听吧,好吗?”
    阿达姆先生点了点头。
    她压住了心头的强烈不安,以超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开始念起来。
    她念得声音很大。
    “我听见啦听得见”阿达姆先生不耐烦地咕哝说。
    她不断地唠叨,继续念了下去。她不知道念的是什么,一个字也不懂,一个字母也看不见,烧得火辣辣的大脑不过是在编造故事。她的全部心思、全部意识都在从大火熊熊的工厂里冒出来的呼叫、爆炸声及其回声的波涛上起伏不停。
    屋里虽然点着灯,火灾的血红色光亮依然映红了窗帘。
    但是她继续念了下去。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无以形容的恐慌撕碎了她的脑子;因为竭力忍耐,汗珠盖满了她那好象从唬人面具中拓出的僵凝住的苍白的脸;紧锁的眉毛掩蔽着发红的眼睛;她的嗓音时时中断、变调。一种尖厉的、可怕的痛苦咬啮着她的心,揉搓着她,窒息着她,她几乎就要发疯了。
    但他还保持着镇静。
    呼叫喧嚣声已经十分清晰地飞到屋里,墙壁倒塌和屋顶整片坠落的沉闷轰隆声时时刻刻震撼着整座住宅。
    “轻点吧轻点吧轻点吧耶稣啊!饶了我吧!”她祈祷着,跪在耶稣面前,竭尽全力地乞求赦免。阿达姆先生常常打断她的朗读,越听越六神无主了。
    “有人嚷呢!好象是在卡罗尔的工厂里瞧瞧去,安卡。”
    她早就瞧见了。
    她从隔壁房间里望见,整座工厂都着起大火,大火象狂风暴雨一样在所有的车间上面肆虐,把层层火浪抛向天空。
    “没什么没什么爸刮大风呢风太大了”她使出最大的力气叫道。
    她接不上气来绝望了束手无策又惊又怕她清晰地预感到,这场火灾要断送父亲
    “怎么办?怎么不见卡罗尔?要是这所房子也着起火来呢?”
    这些念头象灼人的闪电一样一掠而过,无边无际的惶恐使她头脑发麻,身上的力量顿时消失殆尽。
    不行了,她再也念不下去了。
    她在屋里乱转,跌跌撞撞,叽哩呱啦地搬动茶几准备喝茶。
    “刮大风呐爸您不记得库鲁夫那场大风吗?那场暴风把咱家林荫道上的白杨树连根拔起、都吹断了?上帝啊!当时我多害怕还有今天现在我又听见了叫人胆寒的风声嘎嘎的断裂声树干折了,哼哼呢风嚎叫得太怕人上帝啊上帝啊真吓死人”
    她说不出话了,嗓音哑了。片刻之间,她呆若木鸡,耳朵里全是大火的呼呼声,惊吓得僵住了。
    “那边出事了。”病人说,挣扎着要起来。
    她醒过来后,告诉他根本没事,就跑进小客厅,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劲儿,竟把钢琴推到了敞开的门前,开始弹奏一首狂暴的、野性十足的嘉洛舞曲。
    琴声充满狂热和欢乐,灌满了住宅,滚出了强劲的节奏,一阵高过一阵,叮叮咚咚连成一片,变成一阵阵狂暴的旋风,的确淹没了大火的呼啦呼啦声,恢复了阿达姆先生脸上的平静,甚至给他带来某种快慰。
    安卡越弹越用劲,不一会儿,一声刺耳的嘎巴声,琴弦断了一根,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听见;泪水夺眶而出,纵横满脸。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她如痴如狂地弹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拯救父亲。
    突然整座房子颤动了,画都从墙上飞下来,爆发出轰隆隆的一声,好象半个世界都坍塌了。
    阿达姆先生竟然扑到窗前,一把拉下窗帘,大火的亮光象一道鲜血的激流一样冲到他的脸上,灌满整个房间。
    “工厂!卡罗尔!卡罗尔!”他嗫嚅一声,随即摔倒在地上,两只手捂着喉咙,痉挛地抖动着,蹬着双腿,僵硬了的手指撕着毯子,象憋住了气似的呼哧着。
    安卡向他扑去,呼唤用人,拉铃,可是没有人来。她努力唤醒他,挽救他,但一切都归于徒劳:他连一点气也没有了,她发疯地跑到门外,开口呼救。
    顷刻之间,许多人伴随着维索茨基马上来了。维索茨基正在忙着救助烧伤的工人。可是为时已晚:阿达姆先生已经停止呼吸,而安卡,则倒在他身边,晕过去了。
    工厂在继续烧着。
    大火冲阿达姆先生发出,并把他震死的那声巨响,是锅炉的爆炸响声。锅炉飞上了天,同时带上去了半个车间;它象一个燃烧着的彗星一样,划出一条大抛物线,然后掉在老巴乌姆的工厂前列车间上,打穿了屋顶,碰裂了天花板,砸碎了第二和第三层地板,一直钻到一层大厅,哗啦啦地抛下的房子的碎块也着起火来。
    燃炸之后博罗维耶茨基工厂的大火蔓延得越来越猛。
    透过炸烂的墙壁,好象透过触目惊心的伤口一样,火焰和浓烟一忽儿呼呼地奔流,一忽儿狂野地、发了疯似地呼啸着,用它的血红色臂膀包拢了一切。
    救火队虽然奋力抢救,车间还是一批又一批地烧起火来;大火象活动的魔鬼一样,在墙壁上乱爬,在屋顶上乱攀,象道道血流一样在院子上空躜动,最后汇合为一,又象卷着巨浪的狂风,泛滥在整个工厂里。
    黑夜的猛烈大风更令人胆战心惊,大风助长火势,把它象蓬松的头发一样抛向四面八方。
    屋顶连连坍塌,血红色的灰尘和令人目眩的火雨又向上迸发,飞上左邻右舍,飞上城市,飞入黑夜。
    呛人的滚滚浓烟充满了厂院,象黑雾一般盖住了院墙。透过这片黑雾,火蛇嘶嘶地叫着扭动着,一群群血红的妖怪互相追逐,伸出摇晃着的脑袋。
    层层楼板塌了下来,烧焦的内部设施震耳欲聋地坠落在火海之中,墙壁断裂,顿时变成一堆瓦砾。
    大火所向无敌,人已经退避,因为他们必须去保护隔壁特拉文斯基的工厂,扑灭巴乌姆工厂里的火。
    莫雷茨声音沙哑,汗流满面,焦急万分,还在继续奔跑着、呼喊着,可是在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嚷声中,谁也听不见他的话。这个时候,撒满了前不久盖房子剩下的砖瓦垃圾的院子里酷热难当,火焰从四面冒出,象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咆哮着,蜷缩片刻之后,重又抬起了可怕的头,摇晃着,同时兴高采烈地嗥叫。这个时候,被火烧着的纱团,各种烧烂了的材料又从内部飞窜出来,象凶狠的火鸟一样,呼啦呼啦地飞向空中。
    大火的威力就是这样。众人已经沉默,麻木地站着,毫无办法,呆得发傻,心头的惶恐无法言表,只好后退。从所有的人心里不时发出惊骇的呼号声;但是这声音在喧嚣和破裂断折声中,在大车间倒塌时坠落的机器的苦难呻吟中,在墙壁坍塌的呼噜哗啦声中,在大火的野性的、疯狂的嘶嘶的乐调中,已全然听不到了。
    大火气势汹汹地唱出胜利凯歌,在昏黑的夜幕中吹拂着红色的大布单,在房顶上疯狂地翻滚、呼号、嘶鸣、嚎叫,用血红的獠牙咬着墙壁,撕碎机器,舔着钢铁,还把残碴烧毁、拉走、踩在脚下。
    到了清晨,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大火的力气耗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工厂石墙,没有屋顶,没有梯板,没有窗户;只剩下了赤裸裸的骨架,熏黑的、还在坍倒的墙壁,只剩下了酷似满是窟窿、洞洞冒烟的大箱子一样的框架,在箱子底上,烧剩下的余火还在蠕动,象水螅虫那样,用血红的舌头吸吮着工厂尸骸中残存的一点力量。
    在灰暗、阴沉、雪越下越大的清晨,博罗维耶茨基赶到了现场。
    从马车上跳下来后,他径直奔赴厂院。
    他在瓦砾堆和浇了水仍然冒汽的木梁中间站住了,眼睛缓慢环顾着那破损得象烧毁的破衣服样的房架,他的辛劳和理想的名副其实的葬身之地,一堆一堆焚烧后的灰烬。他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瞅着这些地方。
    他连一根神经也不为痛楚牵动。惊惶、恐惧和惴惴不安,在火车上曾叫他发疯,由于他亲眼目睹了现实,忧烦反而化为乌有。他越看越冷静,脸上盖上一层严峻肃穆的表情,而心里则涌现出愤怒、痛恨和反抗的情感。
    莫雷茨带着一大群各种各样的人来见他,他跟他们见面很冷淡,很平静,听了他们七嘴八舌讲述火灾的始末。
    他什么也没问,径直到办公室去了。办公室和几乎是空无一物的几间成品仓房倒是幸免了火葬。
    这些低矮平房只是屋顶受到了一点损坏。
    老亚斯库尔斯基被火烫了,正在办事室呻吟。维索茨基在照料他。
    博罗维耶茨基透过破烂的窗口又望了望还在冒烟的瓦砾堆,然后用虽然低沉,却很坚强的声音对莫雷茨说:
    “有什么办法!又得从头作起啊。”
    “是的,是的!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呢!我都病了,为自己担心真是不幸,不幸我进城了,唉,看守来了,来得倒好,还不如慢点来呢。忽然有人说,博罗维耶茨基厂里着火了我赶了回来的时候,整个纺纱车间都是大火!当时我多心痛、多心痛啊!”他又悲悲切切诉苦,装出绝望和痛不欲生的样子,却又急急忙忙闪了闪眼珠子,暗地里对着卡罗尔察颜观色。
    博罗维耶茨基听了半天,最后,实在听腻了他的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便轻轻俯下身子,冲他耳边轻轻地说:
    “别东拉西扯了,这是你干的!”
    莫雷茨猛地退了一步,开始吼叫:
    “你是疯子!你胡涂了,你!”
    “我说的是正经话。”
    他又转向马泰乌什;马泰乌什满面泪痕,浑身泥垢,亲吻他的双手,还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几句。
    卡罗尔明白:有人死了。
    “谁死了,说清楚!”他不耐烦地嚷了一句。
    “老太爷!唉,上帝,我们都跑去了,可是老太爷已经没气儿了,小姐晕在地上”
    “你听着,糊涂虫,别胡说八道,留神我把你脑袋在门框上撞碎!”卡罗尔嚷着向他逼近一步。
    “阿达姆先生是得了心脏动脉瘤死的。大概是因为猛的受了惊吓,当时我不在场你快去瞧瞧安卡小姐吧,她晕过去了。”维索茨基告诉他。
    博罗维耶茨基非常爱父亲,这条消息吓得他魂不附体。他好象不相信医生的话,跑回了家。
    在门口,他遇到几个人,他们正把安卡抬到特拉文斯基家去。
    “卡罗尔先生!卡罗尔先生!”姑娘喃喃低语,拉住了他的手,泪水顺着她憔悴的脸上流下来。
    “安静点!别哭我要把工厂再盖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父亲”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抽抽噎噎地哭泣。
    “下午我去看你!”他赶忙说了一句,冲工人点了一下头,让他们把她抬走;一提起父亲,他的心就象刀割一样。
    他到了父亲身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老人善良的、高雅的面孔。这张脸因为人死变得太厉害,僵了,似乎有句要说的话没吐出来,忍受了扭曲着他的面容的痛苦。博罗维耶茨基吓得浑身发抖了。
    在父亲遗体旁边,他经受了平生最为痛苦的时刻。
    他极为专心地静坐了几个小时,解开了生活中的全部难结,自己解剖着自己,观察着自己赤裸裸的灵魂。这样,他完全清醒了下来,可是心里却泛起一股奇特的悲哀,这悲哀是早在他心里扎下了根的。
    他去睡觉,睡了很长时间。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十分清醒了,他下定决心要和命运搏斗,要起来奋斗。可是他马上就碰到了第一个障碍。
    莫雷茨一面天花乱坠地侈谈友谊,一面又宣告要收回投资和资本,还说,他已经跟保险公司谈妥。
    “你的脾气,我摸透了。为了把我搞垮,你安排得多阴险。你是不是以为,你能成功,而我呢,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你现在心烦。你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话,你怀疑我的那些话,太冤枉我了。我退股,因为我不能把钱放在一个受损伤的工厂里。没有我,你照样有办法。我得活下去,跟我岳父办厂,马上就需要现金!”
    他开始口若悬河地说他的买卖事;由于要作买卖,他不得不退股;他竭力为自己辩解,最后甚至搂住了博罗维耶茨基的脖子。
    “卡罗尔,你别这么瞧着我,我爱你,把你当成亲兄弟。一想到你的损失,我这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因为难受,我挺想帮你点忙,也多帮不了什么,是不是可以把工厂地皮和剩下的东西卖给我。你知道,我对朋友是一片真心。我可以付给你现金,可以借你钱,马上付给你。你重整旗鼓,总得有点本钱嘛。”
    这个提议把卡罗尔气得火冒三丈,他拉开了屋门:
    “等我回答你!买卖事到办公室谈”
    “什么!什么!回答我?我这分友谊,这分真心!”莫雷茨嚷道。
    “滚出去,不走我就叫人拉你出去!”博罗维耶茨基厉声喊道,按铃叫马泰乌什。
    莫雷茨走后,他坐下来算帐,算了很久。
    算完帐后,他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因为保险费只够偿还大笔的债务,还有一大堆小笔债务得清,这样就得把地皮也拿去还债,结果他就得倾家荡产了。
    他又得去为别人效劳,又得对别人俯首贴耳,又得变成某一个大机体中的一架机器,又得埋头苦干许多年,忍受没有资金的痛苦,作白日梦般地盼望自由;又要被捆在铁链子上仰人鼻息,透过笼子格,从下面眼巴巴地瞧着人家盖工厂,作大买卖,一百万一百万地赚大钱,过一呼百应、豪华阔绰、欢畅痛快的生活!
    “不行不行不行”他咬牙切齿地说,又蔑视又愤恨地驱散了这些阴暗的前景。
    迄今的生活他已过腻,图的是什么!再不能过那种日子了。
    他开始急促想着跳出这个陷坑的办法,一秒钟也没有打算就此善罢甘休。
    第二天,马克斯来了,脸色苍白,双眼已经哭肿,连站也站不稳,可是他却直截了当地宣布他也要退股,要把钱去投入保险。
    这下子,博罗维耶茨基实在忍无可忍了。
    “连你也把我一脚踢开,马克斯?”他痛苦地低声说道。眼泪,平生第一次的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眶,又在他的心里充满了极浓重的苦涩味。
    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开始冲马克斯展示新的建厂宏图。他的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他已经克服了困难,觉得没有什么障碍了。只不过是,为了同命运进行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他需要的不是马克斯的资本,而是需要他本人,需要他的真挚情谊和能力。他赌咒发誓地请求他留下来。
    “我办不到。你也别生我的气,别抱怨我,我实在是办不到。你瞧,我把整个心思都使在这个工厂上了;我喜爱它,就跟爱我的孩子一样,我就靠它活着。可是,一场大火,灰飞烟灭。我差不多已经没有力量、没有信心再一次干这样的工作了。请你理解我的处境,请你原谅我。保重吧,卡罗尔,我永远是你的朋友,以后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指望我;可是,买卖,我还是得自己作,以后干什么,我自己也没主意呢。保重,卡罗尔。”
    “再见,马克斯。”
    分手时候,他们互相真挚地亲吻。
    博罗维耶茨基对他毫无怨言,因为体察到了他的处境。何况,工人们已经告诉他,在工厂毫无办法抢救的时候,马克斯一个人关在事务所里,对着工厂废墟象小孩一样痛哭流涕。
    “我算输得精光了!好啊,好!”他好象对整个世界发出了挑战。
    他吩咐料理父亲后事,自己到工厂去了,因为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在那儿工作。
    可是马泰乌什马上来通报说老米勒正在等候见他。
    他刚一进门,老厂主就抱住他,急不可捺地说:
    “我到索斯诺维茨去了,他们今天才把电报给我,所以来迟了。我心里挺难过。真可惜啊,我亲眼见过你是怎么苦干过来的。可是,以后怎么办呢?”
    “还不知道呢。”
    “全完了?”他马上问道。
    “全完了。”他说了实话。
    “你说胡话呢。我帮助你,按普通办法给我分成儿就行,你要盖一个更大的工厂;我喜欢你,非常喜欢。怎么样?”
    卡罗尔奇怪地坚持陈述着资本可能没有着落,又用特别灰冷的色调描述了一番自己的物质状况。可是老厂主听到他的论点后,哈哈地笑了。
    “没有1说的!你有聪明才智,这就是最大的资本,今天你赔了,过两年就全部能赚回来。我过去是纺纱厂师傅,没什么文化,可是我现在有一个工厂,有几百万。你娶我女儿玛达吧,要什么有什么;这话,我早就想着要跟你说了。这姑娘满不错呢!就是你不娶她,我也要把钱借给你。我儿子威尔不愿意当厂长,我得给他在乡下买个庄子,他满脑子想当老爷。我呢,我就想要一个象你这样的女婿。哎,怎么样呀?”他说话快,用袖子擦了擦直出汗的油光光的脸,又放心不下地注视着卡罗尔。“你快说话嘛,我得走啦”——
    1原文是德文。
    “好吧!”卡罗尔冷淡地回答。他当初就料到了必有今天这个收场。
    米勒高兴得拥抱了他一番,直拍他的后背,接着就跑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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