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的宴席是没有结局的,我这个中间人基本蒙在鼓里头,只知道老萧什么朋友的亲戚给逮进去了,也就没挂在心上向老萧刨根问底。我试探着问:老萧要捞的人到底是谁啊?刚哥哈哈大笑着,卖起关子来,说了句:去问他姘头吧。然后扯着嗓子叫人斟茶,收住舌头了。老萧的姘头,传说中有好几位,我所知道的比较贴切的就是修配厂女老板,而传说中最为精彩的篇章应该是师范学院的某个校花,说当初在夜总会端盘子让老萧眼里涌起怜悯洪水,再穷也不能穷教育不是?别打工挣学费了,我萧叔叔给你扶贫吧,于是抱到床上给彻底扶平了。文人骚客,自古如此,好似墨水是从下面酝酿成的,铺张起来,豪情万丈。老萧别是在女人身上铺张得太多,擦不干净了吧?隔壁一间房甚为热闹,那是别处来的四方宾客,属于没资格拿“剪刀”在前面给剪刀人喝彩捧场来的。至于说领导们身在何处,就不用多语了,肯定在贵宾室听钟总汇报工作啦。剪彩貌似是咔嚓一声响,让红布成片落进礼宾小姐的盘子里就完事了,刀前的程序还是烦琐的,反正有领导参与的事儿,都不能小了去的,你随身都得准备好笔记本,时刻做好做笔记的准备,什么产量啊,质量啊,安全啊,职工思想啊,等等,都得让你揭开红布头,先向领导们亮亮相。
    政协主席的司机是第三个入场,见到刚哥像是矮处半截去,其实他比刚哥高处一头,又是点烟,又是奉承。主席的前身是组织部长,属于拳头人物啊,一拳砸下去能叫你永不翻身,谁敢得罪啊。可事情往往会朝反向发展,也叫物极必反吧,先前别人不敢得罪你,也极有可能你所得罪的人太多太多:该讨论讨论了,该公示也公示了,可最终让你组织部门给卡住了脚,绊脚的理由你完全可信手拈来,那玩意成纲成条的,无须你动脑子算计,一纸总结陈词就等于隔山打虎,让一位前途无量的同志哥跌倒在仕途上,再也立不起身子来。老子为什么趴下,还不是你出拳砸的?这坑算你的头上了,你就是挖掘咱祖坟的人,没了仕途不等于自撅祖坟吗?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你就是盗墓人!握拳砸坑,那舒展起来就是如来佛手了,只要你有猴子灵性,你照样可以撂一个跟头,然后蹲在上面尿一把,这样的佛祖才是心宽四海,不会翻手遮云,而是托你一把,让你驾朵祥云飞黄腾达,只要你别忘记他手指上残留下你的气味,那气味虽腥臭,却提醒你明白曾经的跳板位置,说俗一点,你就是一条狗儿,撒尿留气味好找回路。等部长成了主席后,才知道自己得罪过的人有多少。作为形式上的参政部门,也只好在议案中消磨时光,同样是议案,同样的问题,人大可以找政府答复,你政协就是找了,人家完全理直气壮地回答:已汇报人大了。部长的司机也是一路开过去的,也曾趾高气扬的,从不低头找路的主儿,刚哥就是他过去的影子,他在刚哥面前低首,也是在追寻那早已失落的旧影吧。
    四套班子,四驾车夫,就剩下小姜了。有刚哥在场,我老余就是配角了,即便车主“小杨头”只是个秘书,货真价实的是他刚哥,招待人员时不时进来问他有何吩咐。刚哥说,领导们剪彩还早着,咱等会就聚齐了,整个台子来耍两把。人家就为难上了,企业办公室能献上好喝好喝好吹的,你要跟人家要砖头码墙,没那材料不是?刚哥不理这个,这小子大白天将车开进下面的机关单位都敢码长城,甭说你企业了,你庙再大,得有人给你披大红袈裟吧,否则庙堂再光亮,那也无法显露,我把你们封死了。他刚哥代表着壹号方向呀,谁敢不从?
    买去啊?死脑筋怎么开成这么大厂房了,真是奇了怪?主席司机终于拾回了过去的影子嵌在了身上,狐假虎威着,吆喝起来。人家赶紧小跑着张罗去了,也正是这时候,我们的姜同志驾临了,气势跟刚哥一个模子打造的,一进门就叫人送“王老吉”说这几天喝酒喝得嗓子冒火了。刚哥嘲笑一声:你们人大领导习惯叫旁人等了,都开会开出的毛病,好在这里没安排台面,要不你姜主任成东风了,就差你老人家给我杠一手。
    都说伺候司机比起向领导汇报工作难度大多了,这话看似夸张,其实不然。汇报是书面性的,也是数字性的,在不失原则的情况下,你可以搀杂水分,领导别不穷究你的酒精浓度,只要能挥发出香气,领导都会给你面子,就算不口头表态,但点首之时也就肯定你的汇报了。所以,伺候领导有着按部就班的程序,用来取悦领导的道具就好比是会场上的部署,早各就各位,照本宣读就是了。而跟“书记”们打交道,是没有规则的,这个冷不丁朝你要“砖头”那位忽然记起“王老吉”的好处来,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叫你措手不及,应接不暇啊。“书记”之所以为“书记”其实不在方向盘本身,而是成了领导附属品,跟坐骑一样,既然是附属物了,那跟主物就有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好比一栋房子,你在旁砌了堆积杂物的小间,主屋的空间大小以及卫生状况完全取决于杂物间的承载能力,再明白不过了:司机的恶气都反照出领导身上隐藏的陋习。这就是为什么有时侯人们反而觉得领导平易近人,司机专横跋扈的原因,其实都是一个鼻孔出气。领导可以放任自己的司机,是因为他们始终是附属品,脱离不了母体;但用在秘书身上,就难说了,秘书至少是活动房,剥离后也能冒充主屋,营造自己的地盘,当家作主的。
    企业的办事效率永远高于机关,不一会儿,崭新的自动麻台就摆上了,刚哥满意地拍了拍那小伙子的肩膀说:有备无患嘛,过去我很少过你们这里的,来了就指出你们后勤工作的不足,吸取教训吧。小伙子也真把他当领导了,连连点头说:指教的是,以后一定改进。
    招待人员退出去时,小心带上了门,四个“书记”割据一方,开始了长城事业。这期间“小杨头”来过一次,毕竟身份在那里,面对两个元老一个女领导,他有自知之明,代表壹号只是形式,无须带耳垂听汇报的。而同样身为秘书,小欧就坦然了,甭管跟到什么地方,只要在领导身边,那就合理化了。刚哥问他咋没跟领导们在一起,是不是手痒痒了,你可不能跟我们这等粗人参合,影响不好。没等“小杨头”回话,就有人找过来了,说等会仪式要开始了,请他过去。“小杨头”被刚哥呛了一句,尴尬地离开了。外头再热闹也干扰不了我们的专心致志,只是老头子的破嗓门冲过麦克穿透力特别强,碰巧小姜糊了,好似那砖墙被外面的高分贝震倒的。刚哥骂了句:诈糊吧?也太快了点。大眼朝小姜的牌面扫视了几下,也只好掏钱。还真应了刚开局时的话:今天谁的老板发言,谁就赢钱。刚哥只能怪壹号放弃发言机会了。趁刚哥上洗手间的空挡,我到窗前朝下望了望,老头子和吴同学并肩站在正中央,手持剪刀,还说起了悄悄话,这样的景象也真是百年一遇,吴同学显得很愉快,脸上一直挂着笑,老头子倒是能撑得住,始终是一副老学长的样子。手起刀落,掌声如雷,也就完事了。我也该拍手走人了,因为吴同学要直接上氮肥厂私访的,耽搁不得。刚哥说跟个女领导就是麻烦,饭也不吃一口就走人,老余你亏大了,不过亏的是胃,肾不亏。
    下楼后,早有人等在车旁,手里拎着华丽包装的礼品,来这样的大户礼品一般比较丰厚,最差也能凭券进商城选家电去。在交代完礼品别类归属后,我把东西塞进了车肚子。吴同学跟他们握手道别时,我也凑过去跟老头子打声招呼,他们中午肯定要吃大餐的。正想离开时,老头子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这个礼拜天吴市长没事,你跟我回a县转转去。我问道:小姜呢?老头子将烟头踩在脚下,骂道:让那小子跑a县,老子真担心一去不返,他快成醉鬼了。
    小欧先上的车,坐在前面浑身不自在着,肥臀动个不停,眼睛老朝后瞟。这神情过去我见过不少,也是司机室里笑话新秘书的一大焦点,说他们别看装出一副文绉绉的样子,贪心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成的,场上卖乖,场下也不比咱司机高尚到哪去,滴水漏石就是从那眼神开始的,生怕咱司机给独吞了,啥心眼啊,都是笔尖戳成的,虚伪到家了!当一个秘书的瞳孔里抽离出这种贪婪之色时,那就老道了,学会了车主那一套,给自己周身上下涂满颜料,自我保护了,你就是用金条晃悠,他也有定力,保管眼皮不眨动一下。背后嘛,眼睛能当透视镜,把女人剥个精光。
    我冲小欧一笑说:瞅啥啊,少不了你大秘书一份的。小欧被我一说,怪不好意思着,有些顾虑地问:吴市长知道吗?
    简直是屁话,别忘了每个大领导都是从小蜜开始的,你小欧就是他们过去的缩影,这种小屁事也能逃过他们敏锐的嗅觉?把领导们当残疾人啊,至少当成鼻炎患者了。
    我说,你放心好了,这样的礼品来者有份,跟上次性质不同,无功不俸禄嘛,剪彩要使力的。
    二次氮肥厂之行,胖妞小欧进步了不少,至少临近中午时,没问市长上哪开锅吃饭。吴同学也真会体察民情,整得跟电视剧一样,在百姓家搭伙了,就差交粮票了。走前死活要给人家饭钱,下岗工人就是不答应,说您市长瞧得起我,不嫌弃咱粗茶淡饭,这样的好官很多年没见了,您克要为咱下岗职工做主啊,这要是拆了,咱连睡觉的地方都没着落了,可别把咱往桥墩下赶啊。
    吴同学的情绪比上次还要差,她在一贫如洗的职工家四处瞧了瞧,然后把我拉到门外,小声问:凯云的礼品呢?我立马懵了,发现这女同志也太另类了点,你再同情工人阶级,可人家还保留革命传统啊,吃饭不收钱,你不至于要把剪刀下的礼品送人吧?这也太不合适了,典型的腐败现象啊,人家可刚夸你是个好官呀,千万别自毁形象。
    我算是把吴同学看透了,她还真就让我拿礼品去,说合适的话就拆开包装,给这家留下,不能白吃人家一顿饭。
    奶奶个胸啊,知识分子咋就这么酸哪!把自己装成木瓜脑子,那些东西怎么可能合适啊?!
    小欧也在旁听得真真的,眼神又不自觉地瞟向车子,神情有些恍惚,可能被市长的言语打乱了方向。
    我也只好领命,只当是记录里少了这把“剪刀”其实女领导让司机翻弄这些玩意儿是破戒的,按照过去的经验,征对不同性别及嗜好,礼品还是有区别的,包括我跟老头子之间,虽说在烟酒上达成共性,可他老人家不是喜欢瓦罐字画吗?那时候人家一般会特别交代说:这份小心点,别弄破了。意思是:这是领导的那份。现在让我直接掏她们女人的东西,对我来说还真有点犯罪感,伸进胸窝似的,有些惊心动魄啊。我掀开车肚子,也不好直接拿出车外,弯着腰先打开属于我的那份精装版外壳,自然是少不了烟酒的,这玩意肯定是不能冲饭钱的,明摆着是腐败毒瘤嘛,怎么能污染百姓家呢?除了两条烟、两瓶酒,还粘着一个红包;其他两份我伸了伸手,还是控制住了,原封未动。不就是饭钱吗?我随便从红包里掏出两张“老人头”也就结了,可问题是人家不收钱。那就花钱买物呗,这回我先斩后奏了,坐上车一遛烟出了生活区,在附近一家小超市买了些营养保健品,这年头保健品早跌价进了普通百姓家,管它有无功效,包装华丽就成。
    我的做法事后得到了吴同学的首肯,赞许下又跟我酸上了,非要给我钱。我就纳闷了,她明知道奶牛是吃草后有了奶水,干吗非得把我当成人工哺乳啊?估计她吴同学产奶那会儿也是酸性的。
    最满意的莫过于小欧,好似我这个流氓没剥夺她的贞操,给她封存得天衣无缝,从今往后她彻底崇拜上我了,称呼也发生了显著变化,娇滴滴叫一声:老余头。
    这个“头”字听起来入耳哟
    当晚小姜打来电话,说你余哥走了可真是遗憾,老头子表现很反常,在酒桌上破马张飞似的,不光把杨区长整趴下了,连书记秘书也没放过,两个姓杨的成了酒桌上的“替罪羊”老头子成了烤羊肉串的,吆喝不停,直到上了车才翻江倒海地一路喷洒酒精,草,那味道能熏倒人大办公楼
    听后,我倒觉得正常,一个平日依赖会议打发时间的老官人,基本是散步在夕阳红下的拐杖老人了,也只能凭借酒精散发昔日万丈豪情了,也无须保持清醒的脑壳来筛选落实讲话精髓的,屁再响再臭,没人冲你捏鼻孔了,说明臀部后面少了贴身者,大家都进步到了你前头。
    不过,靠上面一张口来泄发胃中无法磨化的秽物,也是一种自娱自乐的出口,多少由自己把握分寸,只要胃不出血,那就是安全出口。
    有关老头子仕途起点老巢a县,前文零碎穿插说过几次,这回是老头子退居线后首次回巢,有必要详尽叙说一番。一般作为仕途上的根据地,存在两极分化的局面:要么穷得叮当响,连裤裆都裂开了青光大泄,你就有机会充当忙碌不停的小媳妇了,穿针引线,任劳任怨地缝补那些窟窿儿,只要你补上了窟窿,甭管针线活粗细与否,当家的会记得你的好,至少破衣服都弥合上了,所谓不破不立,很适合这样的领域,一旦立起了,就有了政绩,衣食住行有了,那可是安居乐业的根本,由不得当家的不把你扶正,冲破三房五妾重围;要么富得溜油,你顺手一捞就能炸出金过来,所谓“借鸡下蛋”就是这个理儿,不费啥子工夫,手到蛋来,很快就能孵化出鸡崽来,这样的“养鸡专业户”政绩一箩筐,踩着蛋花儿步步高升了。前者都来自基层,毫无裙带关系,凭借一身苦力,脚踏实地,有着广泛群众基础,上下都能落个好评,好比是泥腿子赶集,卖出了一小篮子鸡蛋,称来几两瘦肉,货真价实,等价交换;而后者,纯粹是借一方沃土来镀金的,末了,屁股一掘,震响四方,其实金屁也透出臭气。
    a县地广人多,属于本省出了名的贫困县,就好象违反计生产下的黑户,家再大,也容纳不下太多的裤裆,也只好青光泄发,暴露出耷拉着脑袋的怂样,不具备强xx功能的。所以,老头子时常把自己在a县的经历比作是小裁缝拿剪刀,到处裁剪缝补,不惜使出愚公的蛮力来,搬石造田,将水渠引向半山腰,打造成第二悬河——黄河。也正是这项工程造就了老头子的一大嗜好:收藏。愚公移山的意外收获是挖掘出一个天然大洞穴,里面残留不少坛坛罐罐的,还有一些远古化石,震动了考古界,北京来的学者专家接二连三来考证,掀开了华夏文明的新篇章“愚公”是第一功臣,从此也学会手持放大镜考究坛罐了。这一招够狠够绝的,一箭双雕,归属于物质精神两手抓的文明典范,引发了当时省委书记的高度重视,要求宣传部门大力宣扬这种新时代的愚公精神,于是小裁缝摇身一晃荡成了“愚公”化身,见电视焦点,上党报头条,记者蜂拥而至,采集汗水浇灌成的花朵儿。后来有人评价说:老头子的仕途是石头和水铺垫流淌成的,细水长流了。老头子倒是有自知之明,对那条悬河的总结词是:劳民伤财,巴掌大的水田能收割几粒稻谷啊?可不管效果怎样,只要被省委书记宽厚的大手强有力地握过之后,小裁缝的手就不再是拿剪刀的,那玩意儿分量太轻,摊上“愚公“两字的,那都是典型,化为道风仙骨,直接驾上祥云进了市里,当上了水利一把手,开始了推土机的重力活儿。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了,全市每一块贫瘠的土地,缺水的地方就有他的影子,深得民心,背后叫他“龙王爷”了
    那时候,我给“龙王爷”开车基本是当船来把舵的,风风火火,乘风破浪,时常要备用一个轮胎才能赶上他老人家的步伐。部队出来的干部有一点是地方干部无法比及的,有气魄,有胆识,也敢叫板,冲撞最多的数主管财库的副shi长,我“龙wang爷”在前头打前锋,逢山开路,见水搭桥,你“财shen爷”就得做好后勤保障,跟打仗差不多,别让老子抢山头前,弹尽粮绝了。“龙wang爷”的丰功伟绩还是在他成为“财神爷”时造就的,最终高票当选shi长。shi长之路有旱道,也有水道,所谓“要治富先修路”的硬道理也适用水道,都是心系老百姓的饭碗工程,在老百姓眼里看到的不是公里数字,是实物,让我出门不绊脚你就是好官儿,至于说那条条道道里到底搀杂着多少腐蚀之物,又暗藏着多少交易,那不是我平民所能干涉了的,那是官管官的事儿了,我顶多在发现裂缝时咒骂一声:dou腐渣!官道上的人背后议论水道上来的shi长时,也都感喟几句:那沟沟渠渠里漂出多少钞票啊!
    a县“悬河”最终在悬挂中崩溃了,泥石流吞噬了石头围成的“良田”已身为市长的“愚公”在视察现场苍泪纵横,随泛滥的洪水一道冲刷起往日的辉煌,他觉得愧对那片热血浇灌的土地,像个失守城池的将军,再也无颜面对城民了。从此,老头子对这片根据地,都是悄悄地来,又轻轻地去,不带走一片瓦砾。
    这回返乡老头子能踩出响声吗?估计音响不小,因为萧大秘来电提前预约了,要随老头子一道上a县,同车伴行。大凡有他萧大秘身影的地方,动静都不小,尽管眼下处于休养生息,可到了a县,那也是市领导的身份,更何况储书记是一个战壕里老战友了。
    我深感到这次a县之行,老头子有补上生日蛋糕的用意,否则何故甩开小姜呢?那样的聚集场合里,小姜确实属于不安全因素,而不在方向盘上。
    这个礼拜六我没出去玩牌,在家等着小姜上门送车钥匙。小姜听说我陪老头子上a县也没多想,反正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傍刚哥还嫌时间不够用哪。直到中午他才上门来,眼睛还没睁开似的,一看就是熬了大半夜的,哈欠不断。老婆正在厨房张罗午饭,小姜鼻子嗅了嗅,说从昨晚到现在米粒未进,胃难受得很,中午蹭口饭吃吧。老婆一听让儿子出去买几瓶啤酒去,小姜忙摆手说:不喝不喝啦,再喝肚子就成酒糟了。然后低声问我:家里有白酒吗?也难怪老头子骂他是酒鬼,啤的不带劲,整白的。我笑道:你嫂子是严格限定我喝白酒的,家里的白酒都让丈母娘搜刮给他老伴了。小姜好似不信,问你家老爷子也被媳妇管着吗?这话让我父亲在旁听到了,不等我回话,老爷子就呛上一句:我那糟糠米酒合你胃口吗?怕要起火的。小姜上门也没几回,可老爷子就是看不惯他那张嘴脸,说现在这些当官的都把身边人放纵成没人样了,我当年在人民公社开过拖拉机,也载过下乡干部,咋就没你们威风啊?真他娘的腐败透顶,连司机都跟老百姓摆谱。在我们家,只要见到有人提东西上门,老爷子事后都要给我们夫妇上课敲警钟,官场上鲜活的腐败例子太多,够他媳妇受听的;针对我这个司机儿子嘛,总是老生常谈,他老友“半边嘴”是惟一的先例,也不知翻腾过多少次了,磨得我耳朵起茧。我和媳妇一般都一笑而过,自当是耳边风吹过,觉得老爷子那辈人太过认真,近似迂腐,但也不想打击他满身反腐正气,只说送礼不犯法,搪塞了事。可老爷子还是认真上了,这么些年从不抽我的香烟,至于酒嘛,只要亲家母一上门,他主动从酒柜子里掏出来让她带走,说放在里面扎眼。自己可好,抽着劣制烟,喝起土造酒,有滋有味的,从无怨言。老婆私下开玩笑说:太为你爸遗憾了,这素质当年咋就没当上生产队长呢?
    老爷子的话让小姜很难堪,搓搓手说:老叔,不喝不喝,随便问问,嘿嘿。儿子本来就不想出去,凑近小姜,捏着鼻孔说,你这烟酒混合物散发的气味塞过化学武器了,将来只能娶个鼻炎媳妇了,否则要戴上防毒面罩跟你过日子。小姜哈哈大笑说:可别小看叔叔,你爸爸跟我差不多,你妈妈患鼻炎吗?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我啊,以你爸为榜样,以后一定也娶个大学生,不带鼻炎的。说到体味,老婆自然很敏感,因为本身就有狐臭啊,端着菜盘子进了餐厅,一把将儿子从小姜身边拽开,叫儿子洗手准备吃饭。饭菜上齐了,老婆还问了句:小姜,真就不喝啦?老爷子此时给自己斟上了一杯米酒,沾上一口,嘴巴吧嗒出声响,小姜的喉结动了动,讪笑道:那来一杯米酒吧。饭桌旁顿时笑成一片,老爷子给小姜倒上一杯说:平常多喝几口这酒,忆苦思甜哪,知足吧,别忘了自己姓啥?
    小姜是那种有酒便是娘的主,乡野之风吹成的,有了第一杯下肚,那就该成双接队地鱼贯而入了,老爷子也乐个有人陪着忆苦思甜,一老一少就这么礼尚往来,当然少不了老爷子掺着酒精来说教眼前的后生,小姜是眯着眼睛在旁恩恩呀呀应付。也就在这当口,门铃响了,老婆开门一看,我也觉得意外,来者竟是小欧,她这是第一次登门,事先也没说一声。小欧叫了一声嫂子,说自己顺路过来,有点唐突,不知道你们正吃饭。没等老婆请她进屋,小姜先宾夺主了,抹着嘴巴起身说:还没吃饭吧,来来,坐下一道吃。儿子端了把椅子过来,小欧也没客气,说在街上转了半天,真是饿了,我就不客气啦。这就挨着小姜坐下了。老婆客套了一番,给小欧盛上饭,有了这两位来客,我发现今天的午餐别有风味着,烘托出一种少有的气氛来。本来小姜的舌头就有点打滑了,有了胖妞当作料,米酒也杯催发洋化了。说你欧秘书虽不认识我,我可跟你照面不少回了,眼下可是吴常委的红人哪,将来前途无量啊,往后多加照应,你以茶带酒,我先干为敬。作为四大班子小车司机,说官场上的有人不知道你,那肯定是装蒜,问题是小欧就装上了,歪头问:不好意思,真没见过你,老余头,是你乡下来的亲戚吗?老爷子也是喝高了,开怀大笑应答:姑娘,你真有眼力,他在家没钱娶媳妇,上城来了,哈哈!儿子也痞上了,朝小姜调笑道:大表叔,想媳妇想疯了,要我爸给他介绍个保姆带回家。小姜一口酒喷出去,差点落到小欧的身上,居然嬉皮赖脸地混上了,擦了把鼻涕道:表哥表嫂,小弟的终身大事早就托付给你们了,你们有现成的,咋不介绍给小弟啊?老婆毕竟是官场上的,明白玩笑要有分寸,何况这小欧是吴市长的红人,可开罪不得,赶忙圆场说:都别说笑了,小欧,他是人大老领导的司机,少听他瞎掰,咱家可攀不上这门亲戚。老婆也真能卖傻,旗帜鲜明地跟小姜“书记”划清界限。小欧白了小姜一眼,没搭理他,饭碗一搁,说想借车用用,吴市长说这两天不用车,我刚好来同学了,老余头你方不方便?小姜插言:没问题,他老余头借我奥迪了,好嘛,我该朝刚哥借车没等他说完,我朝他嘴里塞上烟卷,直接给点上火,怕他说漏嘴,道出老头子的去向。这小欧本是位猎奇心特强的女人,听后一定也会像我老婆那样,猜测老头子上a县的动机,疑问集中在司机身上:为什么换上老车夫?我给老婆的答案是:老头子想叙旧。老婆摇头摆出女官僚的习气:没那么简单的,不符合常理。官场常理是什么,就是弃旧推新,跟男女之情相仿,说夸张点,近似滥交乱伦,只要满足欲望,不足手段,狼狈为奸。旧的东西都是脚下的铺垫石,身子抽空了,当即一脚踢除,也包括形影不离的司机。老子的背影总投射在你眼光下,挣脱后,你要当好瞎子角色,别再指望溜达到老子身上了。
    小欧吃完饭,手拿车钥匙满意而去。小姜冲着那肥硕的背影舔起了嘴唇:真不错啊奶奶个胸啊,胖妞再肥,在你小姜面前也是天鹅肉啊,真乃赖蛤蟆也!
    小姜并没有躲避我嘲讽的眼光,而是勇敢地迎上来,碰撞出耀眼的光芒来,好似在说:瞧着吧,你余哥就是我的榜样,你能勾搭上女记者,我就不信拿不下女秘书,谁叫咱兄弟充当“书记”啊?
    a县位于本市最北端,山路较多,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开车先去接老萧。老萧的房产听说有好几套,政府大院的旧房子给他弟弟住了,他弟弟原先在乡镇工作,后来被哥哥调进了市区。刚开始安插在某区要害部门城管大队,是出了名的冲锋队员,很快就被提拔为副大队长了。冲锋在前往往就遭遇暴力流血事件,有一回碰上了一位刚刑满摆地摊的刺头,硬对硬就磕上头了。刑满份子本来就面临生存危机,觉得到了外头,身体是自由了,可总吃不饱饭,精神自然很压抑,你戴大盖帽的,摇晃一身肥膘来没收我那可怜的饭碗,老子只能搏命了。一场流血搏杀下来,两败俱伤,刑满分子挂着伤回到了铁窗老巢继续深造,而萧大队捞了个半身不遂的悲壮下场。好在属于工伤,有政府给养起来,但终究是哥哥心头上的难以根除的伤痕,后悔当初把弟弟引进了城,若在乡下混个一乡之长,吃香喝辣,无灾无病的,凭啥非得让城里挤兑啊?即便是萧大秘在官场最得意的时候,也时常为家事而锁紧眉头,弟媳妇忍耐不了寂寞,扔下瘫痪的丈夫红杏出墙头了,而且敢把外汉领进家里来享受。这叫哥哥恨之入骨,依然就是给自己扣上顶绿帽子,其实他做哥哥的应该能平衡心态才是,哥哥不是给别人扣绿帽子高手吗?别人借用他弟弟的头颅返还一小顶,不失公平吧?偷情不为罪,做哥哥的再能耐也无法把弟媳妇给法办了。还是弟弟大度,功能都废了,权当是娘娘伺候太监,只要娘子不离婚,太监也知足了。有人背后评价这位昔日的先锋战士说:再牛比,裤裆顶不起来,就成软八蛋了。哥哥最终想出一个办法来,让弟弟搬出外面的商品房,住进政府大院里,跟外面比较,这里头保安工作很到位,来客都得出示身份登记,就好比在户院外垒起了高墙铁网,提防红杏探头。这招还真显灵,弟媳妇收敛了许多,不过提出一个硬条件:将房子产权改到她名下。哥哥无所谓,破财息事,不就是一套旧房子吗?可嫂夫人不愿意了,凭啥让我来买单啊,再者说了,让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守活寡也太不人道了,你弟弟都忍得,你在旁吹胡子瞪眼的假正经,别忘了你自己的德性,等那么一天,老娘真就给你戴一顶试试
    做贼心虚,兄长跟弟媳都一个鸟样儿,两个贼的交易最终还是达成了,经过公证手续的,当然在嫂夫人面前妥协的结果也是经过公证的:新买一套房子属嫂夫人个人财产。
    前面的纠葛大都是传言,但有一点是事实,两份公证书确实留存在公证处,有一回我跟那位处长喝酒时,对方无意中提到这事,说你们这位萧大秘书长到底有几套房子啊,我那里就有两套备案了,一新一旧。
    现在萧大秘的豪宅位于近郊,是“王圣水”一手打造的黄金地段,住着不少机关干部,复式构架虽比不上别墅,也算是楼上楼了,非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打完电话,我点上烟卷在楼下等着。老萧这人也有文人的臭毛病——磨迹,甭管做什么,都得面面俱到,从头到脚要梳理一番。过去随老头子出去,我也是先接他,从时间上看,他至少得消磨一刻钟,是老头子的三倍,也难怪老头子说他是针线活男人哪。今天颇为意外,两分钟没到就进了车,头发显得格外凌乱,脸上的胡须好象有两天没修理了,领带也歪系在粗短的脖子上,平常笔直的西装皱巴巴的,就连嘴巴上的烟卷也少了玉把子烟蒂支撑总体感觉严谨而刻板的大秘书长,刚脱身铁窗,不修边幅了。
    开快点,别让老头子等久了。车上的萧大秘有些心神不宁着,老催我加快车速。
    奶奶个胸,忘了限速啦?这可是你大秘书长一向贯彻的路线方针:你们给领导开车,一定要限速,安全第一!
    其实这回轮到老头子磨蹭了,坐在院子里喝茶哼着京曲,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悠然自得。
    见我们进了院子,头也没抬一下,老萧连叫两声,他才动了动身子,说了句:怎么还没改口啊,叫主任吧。老萧讪笑一声,坐在了旁边,局促着说:您生日那天实在脱不开身子老头子用手势制止了老萧的下文,瞥了他一眼说:不请你上门,你怕是迈不开脚进这门槛了。老萧被这句话呛得立起身来,欠腰连说:怎么会,怎么会
    老夫人出来给我们斟上茶,别有用意地说:是凉茶,能消火,小萧你嘴唇都起泡了,多喝点,来一回不容易啊。
    老萧低头无语,呷了口茶,好似在咀嚼这尴尬的场面,茶自然是好茶,凉在心里罢了。
    官家门第由车水马龙蜕为门庭冷落,其实也是正常现象,属于潜规则的外相表现。在玩耍游戏规则时,只要有利可图,也都有胆量把自己变成一只蚂蚱,拴在一根草绳上,作茧自缚抑或是荣辱与共,只要草绳没惹火上身,那就烤不到每只蚂蚱了。拴得再牢靠,草质本身还是有脆弱一面的,即便没有火势,也极有可能被风雨摧断,腐蚀后的草绳无法做到自保,也只好任由蚂蚱蹦达出身了,当然比起焚烧、烧烤,这样的结局也算完美,绳子保存了草料,蚂蚱毫皮未伤。但绳子终究是用来捆绑的,功能决定它必须惦念起旧物来,没了附属物,总感到失落,有时候恨不得打上一个扣环,套上自个来滥竽充数。
    老头子此时就是那根枯绳,悬挂在冷落的门前,遐想着万马奔腾的日子,他是那缰绳的操纵者,一个老道的牧马人,在自己一方肥草地上,圈养着一群驯马
    老头子盯视着老属下,可能觉得形象反差太大了,就招呼老萧进屋将自己修理一下,胡子拉茬的,像是遭受蝗灾似的,别在a县丢人现眼。然后又叫老伴找一件西装给小萧换上,太拖沓了。等老萧从屋子出来时,周身光亮了许多,胡子也剃干净了,可精神头总提不起,脑袋还是耷拉着。
    老头子说了句:一个赌徒翻不了天的,振作点。然后就出发了。
    从老头子的话语里,我能猜出这次a县之行可能跟老萧有关,而且也涉及到公安局抓赌行动。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一次抓赌何足挂齿,一个赌徒更是微不足道,奈何让他萧大秘书长耿耿于怀,释怀不下呢?其间必有玄机。
    一路上无话可谈,除了车声,车内保持缄默,没了过去萧大秘的甜言蜜语,等于少了润滑油,奥迪开起来也显得笨重;让我大跌眼镜的是:老头子和萧大秘颠倒了位置,主子主动退缩到后座上。这更叫萧大秘便秘一般难受,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接过我一只香烟,点上后才稍作安息。老头子在后面腆着肚子,眯缝着眼睛,半睡半醒着,一副老态龙钟的熊样儿,就差流汗砬子了。奥迪离报废时间还早着,而车上的主仆二人好似都衰老了许多,惟有我这个司机依旧睁开着大眼,盯着前方的路,来不得丝毫大意。
    半途路过一个镇子时,老头子忽然叫我停下,这镇子就是上回我送吴同学到信用社的地方,位于去a县省道上,那镇长也正是当年抢夺老首长枪杆子的“毛委员”老头子下车走了两步,身后的萧大秘即刻进入了角色,抢前一步问:要不要上镇政府休息一下?老头子捶了捶后腰,又点上一根烟,也回到了过去的威严中,既不摇头,也不点首。秘书就是要善于总结领导的一举一动,将领导的表情刻画在脑海里,见风使舵,方能一帆风顺。会上会下都一样,咳嗽不是痰,眯眼不为困,挠头不是痒,诸如此类的动作都是规范,都代表着一定的思想意识,你都得领会在眼,升华在心。至今我只观察到吴同学的一个习惯动作,那就是喜欢用口轻吹额前的发丝,意义何在我考察不出,还是留待胖妞去慢慢揣摩吧。
    反正老萧翻开了电话薄,老头子又回到车上,递了根烟给我说了句:休息会再走。
    车就停靠在离镇政府不远的路边,没过几分钟,有几个人一路小跑着到了车边,其中那位毛委员急步上前,开了车门,老头子这才重回到车下,跟党镇干部们热情地握起了手。为首的一看就是镇书记,不光体魄宽硕,从握手次序上他是第一位,因为毛委员开车门后就闪在了他后面。胖书记身材不高,只到老头子肩下,仰头献媚道:老领导来了也不通知一声,瞧我们慌乱的,失敬了啊。老头子对他没大兴趣,转头朝向毛委员,笑着问:上次见面是两年前的事了,你咋还在这里呢?进步得不快嘛!可别小瞧这句话,看似是嘲弄你这家伙原地不动,其实是有潜台词的,假如老头子没退居二线,假如此时是官方考察,跟班的县级领导一定铭记在心的,第二天任命书就有可能下达。进步不快,那是你地方官员不胜任伯乐角色,严重失职,多好的干部啊,因为你们有眼无珠,给闲置在这里浪费了,应该提拔到他该去的地方发光发热。可惜啊,这回老头子的话没用的,不是说没那权力,而是一个市人大主任不可能为一个小小的镇级干部,把手伸向政府机关发号施令,毕竟你在位的是监督机关嘛,权力是大,可大都是象征性的任命程序。也该着毛委员的官运到头了,碰巧眼下萧大秘大权旁落了,否则这个马屁拍起来一点不费力,堂堂的市府大秘书长提拔个小镇长进县委班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吗?也只能当作是老头子过去习惯式的口头禅了,提拔下层干部的口头禅,专门讲给下层干部的上级领导听的,起到四两拨千金的奇特功效。
    在镇招待所喝了一会茶,将车肚子塞满后就上路了。临走时,也不知道老头子是不是开玩笑,让毛委员随他一道上a县打猎去。毛委员面露难色,胖书记忙汇报说:省农业厅明天要过来检查试点工作,我们今天都没休息,都忙着准备工作,请老领导不要怪罪。老头子大手一挥说:工作是正事儿,忙你们的数字去吧,我就这么一说,不别当真。
    出了镇子,老头子骂起来:农业厅算球啊,老子这主任当得他娘的窝囊,真以为老子有闲心玩扳机啊?小萧,千万别想着下届谋个啥人大副主任的位子坐,靠边调研员也比进人大强,廉颇老焉,尚能饭否?老子老啦,服输哪。
    中午到的a县,直接开进了县府大楼,这里的五大班子牌照挂在一个门上。老萧此时才拨开电话,告诉储书记说老领导到了。老萧对储书记的称呼还是过去的老储,死党到了一块就少了官场公共场合下的套路,至少老萧没事先电话通知说快到了,好让下面人门前恭候,给领导长脸。死党属私交,有着等级划分,却无等级程序,碰头能称兄道弟,相互骂娘。
    我将车停靠在招待所门前,令我意外的是,旁边停靠着好几辆来自市里的小车,其中那辆警号凌志rx350格外显眼,虽然不是全新,但在本市机关领导中那是首缺一指的,超越了壹号车。有关政府领导车辆使用限定的文件,作为老司机,我见得实在太多,上到中央部委,下到市县,都有规范文件,有的竟然规定副厅以下干部不配专车,实在叫人哑然。大的不说,就拿乡镇来看,我所到过的基层,就算是穷乡僻壤,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几乎都配用专车,更别说实权机关的副职们人手一车了。“车轮腐败”之所以越开越猛,是因为大都在级别、档次上加以刚性规定,但弹性有余,实难掌握。我碰到过一个区级法院院长开进口宝马的,违反刚性吧,可院长振振有辞:车是扣押车,放在车库时间久了,容易废掉,开出来活活动腿脚。铿锵有力吧,我是为车主着想,保质保量,万一报废了,那可是我法院的责任。这种柔性开脱在重权部门更是猖獗,没准这辆凌志也是扣押品,挂上警号来维护功能。再说说我们司机最根本的刚性规定:禁止公车私用。这玩意儿简直就是洞房之夜试探小媳妇是否见红,太难拿捏了,由不得你来操刀出血。一来领导时常在干时顺带私活儿,公私不明,自然无法识别用途何在了公私;二则我们司机跟领导废一般关系,彼此心照不宣,睁一眼闭一眼,而也有“与他人之便,行己方便”的考虑,我们也少不了拉私活不是?
    就本市来说,像老头子这类角色至少也得坐上奥迪a6,基本符合俗成标准。见车如见人,这是我们司机的独特眼光,既然公安局汪局长都来了,那老头子没理由让小姜给自己开道了,小姜就是只泼猴,再蹦达也逃脱不出老头子的视线,他很清楚自己的车夫在外头勾搭上了警字号,关键时候,就得剔除。至于说,这位脱队的旧党为何在a县与老领队的碰头,也就一目了然了:为了一个不知名的赌徒,为了知名的萧秘书长。看来问题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否则,老头子不会亲自出马,更不会跟过去的“变节者”相聚一堂的。
    招待所规模不大,布局很典雅,门前迎出旧党羽们,除了汪局长,还有杨区长和钟总,另外一个是市委组织部的翟副部长,他也是a县出去的,只是进了市里后,跟老头子保持了距离,不算脱队者。储书记作为东道主,自然是领头迎驾。老头子握着手,自嘲一句:还是老友到一起乐和,汪局长能来,也真给我糟老头子天大的面子了。汪局有些不自然,脸上的笑容僵硬着,可握手之间还是夸张地抖动起来:老领导这是在骂我哪,担当不起啊。楼层不高,没有电梯,大家边上楼梯边说笑着,老头子跟汪局并肩走着,接过汪局递过来的香烟。只有老萧一声不吭地落在后头,这场老友会很难得,他老萧是引发人,却躲藏在背后,蜕离秘书长本色了。
    等上到六楼时,储书记把大家引进自己的房间,跟吴同学一样,家不在本地的官员,一般都住在政府招待所里,这里既是办公场所,也是歇息地,跟其他客房相比,这里是特定的“总统”套间。里面的摆设基本吴同学的“咖啡屋”差不多,外间是大客厅,花瓶紫竹什么的立在墙角,沙发茶几都是上等材料。紧挨客厅的就是办公室,墙边也树着书架,上面都是书,墙面上少不了几张地图,从世界到中国,由大及小,最后是a县蓝图,桌面上自然少不了一大堆圈阅的文件夹,还有两面小旗帜,右首是条小走廊,通向卧室。办公室跟外间客厅差不多大,很宽敞,桌前方摆放着沙发,围成圈形,这一般是局部通气会的场所,议定好方案后才拿到外面的正式会场公布的。等大家进了办公室坐定,我才觉察出这里面就我一人是“小”字辈的,没见到其他司机在场。不带司机的聚会都是机密的,也难怪选择偏远的a县,汪局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跟旧主私自谋面,包括自己的随身司机,老头子也有所避讳,以防别人说他退到二线还搞利益集团,换成旧车夫来得保险。我是个明白人哪,得主动退出啦。刚回到客厅,早有人在那里静侯,此人曾见过几次,戴着眼镜,很书生气,是储书记的秘书。他说一路辛苦了,带我上客房休息。至于里面那些头儿们碰到一块,围绕啥主题曲哼唱,我是无权旁听的。
    到了客房,跟秘书闲扯了几句后,秘书也很想知道老头子来此目的,便侧面试探着我,问很少见到汪局私下找储书记的,市里班子有变动了?玄外之音:是不是储书记要进市委班子?我笑着说:可能老领导想提前退休,想在a县找个养鸡场地吧?我们都笑了,秘书问要不要找人来玩会麻将。我一看时间已不早,也该吃午饭了,就没那雅兴了。说自己躺一会儿,吃饭时叫我一声。秘书这才退出去,嘴里还嘟囔一句:前任书记可是市委常委啊。
    刚在床上迷糊着,手机就响了,是小强的电话,那边很吵闹。小强说余哥在哪呀,晚上出来坐坐。我说没空,你又身在何处,咋这么闹腾?小强叹声说:在商场陪老板女儿购物,一早上出来,到现在自己还空着肚子,这女人买东西咋不知疲倦呢?我手里的袋子都快拎不下了。我嘿嘿一笑,说指不定哪天她就嫁给你了,到那时候你才觉得女人每进一回商场,你都得大出血,你越痛,她越疯狂,跟上床颠倒了男女位置。小强也被逗乐了,说除非王老板送他一辆凯迪拉克做嫁妆,否则,这样的女人是吞不下的,能噎死人。接着他让我等等,好象是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压低声音问:吴市长是不是又去氮肥厂了?草,没有不透风的墙,吴同学自以为神秘造访,还是没逃过“王圣水”的法眼。我故作惊吓,问:不会吧,去那地方少不了你们王老板啊?小强嗓门更低了:余哥,老板这几日心情很糟,酒一喝多就骂什么姓吴的娘们,我听着像是指吴市长。听到这,我口气认真了,说你小强管好自己方向盘就行了,别没事找事,这话是我老余听到了,换了旁人你饭碗就砸了。小强惶恐地说:那是,那是,我懂得挂了,又叫老子过去拿袋子了,余哥,回头再聊啊。
    这天中午的旧党相聚时间很短,一个钟头不到就散会了,在招待所吃饭时,汪局接了个重要电话,就匆匆提前离去。剩下的几位才推心置腹谈开了,先是叙旧,也都想起老头子的好处来,老头子指点几位说:老子也不指望你们将来能混进省里,只要平平安安就好,老翟你这人还是改不了处事太小心的臭毛病,在你的位置上不敢于说话,趁早换个地方,上统战部比较合适,别想着组织部长的位子了,那位置是好好先生玩不转的;再说说你萧秘书长吧,也是个老同志了,脑子咋就没笔杆子灵活呢?你当初跟一个小修车厂老板凑哪门子热乎哪?就因为他婆娘风骚吗?好吗?财色双丰收了?不见得吧,我看是色字当头,结果可好,让人家揭疤了,混到今天你应该知道,细风小雨的儿更容易让人翻船的,因为你船板早腐烂了,窟窿不大,可给人重力踩上一脚就塌了,话又说回来,就算你把全市机关小车使唤到那里,能给你多大好处,给人家揪住小辫子了吧?
    老头子今天在酒桌上的话特多,有种过嘴瘾的架势,也难怪,成日耗在人大闷得太久,这回碰到党政部门的同志,自然要操练一番久违的官话儿,深刻剖析起来,恨铁不成钢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这个局外人也领会了老头子的讲话精神。老萧差点在“修车厂”被报废支解,那个不知名的赌徒就是老姘头的前夫。能叫公安充当“醉翁之意”的幕后人一定来头不小,他老萧也就是跟自己的主管副市长有些个人纠葛,这次怎么会惊动汪局,要把一个小小的赌博案办成铁案,甚至于准备移送检察院呢?这幕后的操盘手到底是谁?也只有在座的头儿们知道了,但对方顺藤摸瓜的思路还是清晰的:赌徒——秘书长——?这“?”号很笨重,如同脚镣,叫人不寒而栗。老头子亲自出马,就是要挣脱那脚镣,将“?”号扼杀在摇篮里,停止晕眼的摆幅。
    瞧老萧此时的表情,有所放松了,不停地给老头子敬酒,依然是事先吞下了定心丸,不再忐忑不安了。
    饭后,老萧随翟部长先回市里了,老头子在储书记、钟总陪同下,扛着那杆德国制猎枪上山打鸟玩。手气还不错,枪响鸟落,老头子吹着冒烟的枪口,大笑几声:跟老子玩农村包围城市的鬼把戏,鬼儿子也太嫩了点,抠过扳机吗?哈哈——
    笑声回荡在山谷间,惊飞出一群乌黑的野鸟,场面有些阴森,跟在后面的书记和老总表情显得复杂,既想附和而笑,又望着枪管发憷,心里一定在盘算着:老家伙的枪把子到底能举多久
    晚上回到市里,钟总做东,请老头子上一家很不起眼的野味店吃饭。这类野味店从表面上看,跟一般小饭馆差不多,挤兑在小街巷子里头,但面门很雅致,虽赶不上大酒楼的灯红酒绿,却有别样的风味在里面。貌似生意很冷落,没什么吃客光顾,但只要进了里面,才发现收银台前墙壁上的招贴宣传菜谱及价格叫人咋舌。地上爬的四脚,天上飞的两翅,包括有本事学人类模样,直立行走一会儿的猴爷猴孙们,基本都属于法律保护范畴。这也是为什么这类门店不起眼的原因,不需要张扬做广告拉吃客,因为顾客都是固定的,非流动群体。官场两家才是这里的常客。此类野味店,在本市有那么几家,过去跟老头子开车,也时常光顾,感觉进了这里头,就好象回到了原始部落,逮啥吃啥,就差吃人了。最让我惊心动魄的还是吃猴。那是老头子当“财神爷”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广东佬带着一帮南方客商来考察项目,请老头子吃饭,进的就是一家野味店,是个四川人开的。当时刚坐定没一会儿,那川人牵了只猴子过来,让广东佬先验货。事先大家并不知道当晚的食物跟那只脏猴有关,老头子还挥手嚷着快把猴子赶走。猴子在动物园见过不少种类,那晚上的猴子长相比较奇特,眼睛是红色的,体毛为棕色,一瘸一拐地蹦达在地上,发出惨叫。细瞧之下才发现,那条右腿鲜血淋淋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夹过,前爪被截断了,红眼睛里流露出恐慌之色,使劲挣着脖子上的锁链。广东佬在猴子身上摸了摸,然后用手一的猴子的脑门,向上提了提,这才拍手道:不错,脑子够沉,就这只了。见我们很是不解的样子,对方才解释说猴子用来煲汤的。老头子一听,眼睛瞪得溜圆,沉声问道:这泼猴的脑子能当汤喝?你别是让我们生吞猴脑吧?我可听说过那玩意儿,场面太惨烈了。我老婆是干记者出身的,见多识广,同学分布全国各地,有一会家里收到一盘带子,晚上夜深人静,等孩子上床睡觉后,她把我从床上弄醒。说你平常不是爱看恐怖片吗?今晚上让你见识啥才叫恐怖。说着将白天收到的带子放进dvd里,一瞧就是记者暗访的镜头,左拐右拐,进了一个黑暗的角落,再往里边去,灯光明朗了,看上去是餐厅,里面很是吵闹。我一看实在没劲,说你们这行的就爱侵犯人家隐私,合上眼睛继续睡觉。老婆没动,好象看得很投入。紧接着吵闹声忽然禁止了,传来一声惨不忍闻的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老婆一把抓住我的手,汗津津的。我再次举目观瞧:但见暗淡的镜头下,桌边人站得远远的,屏息相望,镜头聚焦在餐桌上,有只猴头被铁制夹子固定在小洞里,那洞穴位置餐中央,有人手拿着着圆规一样的两边刀具,正在猴头顶门上固定准心,猛然一转圈,猴颅骨当即被活活切下顶盖来,用刀一挑开,脑髓尽现,血管鲜红,众人发出一声惊呼。再看那被捆住四肢的猴子,拼命地蹬开着,发出痛苦的嘶叫,当中有女人掩面而退。随后推过一个小餐车,上面有个油锅,油气沸腾着,有人戴着很厚的手套,用勺子盛上沸油,直向猴脑灌入,猴子发出一声嘶裂般惨叫,便气绝而亡。最后叫人浑身起疙瘩的镜头是:在猴子全身抽搐中,那群吃客拿起勺子吃开了
    我老余看过太多的恐怖片,觉得大锯活人的场面也不过如此,但那个晚上,我是搂着老婆睡觉的。
    广东佬说,不会的,我们是文明吃饭,只煲汤。然后跟老头子说起猴脑汤的做法,还讲起猴脑汤的来历。说当年吴三桂变节归清,在引领清兵入粤后,为显示其威武之师,将一些活猴关在笼中,以棒击脑,吸食浆液。也真是涂炭生灵啊,古人尚且如此,现代人发扬光大了。吃在广东,看来是有着历史渊源的。按照广东佬的说法,煲猴汤也有步骤的:先把活猴用棒击昏,然后用刀割喉放血,再放进沸水中浸泡褪毛,之后才割下猴头,撬开颅骨取脑,最后才炖,直到骨肉分离,猴头汤即成。
    反正那回喝完猴脑汤后,老头子一直眷恋不忘,至于说此后他有无猴瘾大发,痛喝几回,我就不知道了。我嘛,猴肉倒是吃过不少,汤入谁口,也就不得而知。
    今晚,储书记随同从a县过来作陪,反正家在市里,都挺方便的。跟老头子一样,他也把握不住方向盘,所以,秘书跟着一道来的。老头子当年在a县老搭档鲍副县长闻讯也来了,鲍县长现在是a县政协主席,家早搬进了市里,礼拜天就从a县回来。老头子一见面就笑道:鲍主席,你可又发福不少喽。鲍主席连连摇头:不动脑子了,只长肚子,血压高啦。几个老枪杆子碰到一起也照样擦出火花来,嬉笑不停。我在偏座上埋头吃菜,将他们花费在酒令的时间发配到筷子上,填满嘴巴。在官方私宴上,但凡见到埋头苦干的家伙那一定是司机,能说会道,将口水掺进酒杯的,就一定非秘书莫属了。今晚是纯粹私宴,所以,有储书记秘书在场,不带做笔记的,领导们完全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嘴巴。说着说着,焦点回到了壹号人物身上,官场上酒令规则,先闲扯,再议政,最后回归到女人身上。扯完闲话,老头子点将起壹号来,先拿鲍主席说事。跟鲍主席碰了一杯,一抹嘴巴说:自从退到人大,就跟“酒鬼”久违了,一日没喝,如隔三秋啊!老鲍,你也有体味吧。老鲍望了一眼储书记,欲言又止,像是有所避讳。老头子一拍他肩膀说:别看他老储脸色啦,今天在这里畅所欲言,言无不尽。我先给你说了,你的意思是,本想跟我一样,弄个主任位置,可现在都让人家书记兼任了,哈哈,我这主任位子,市里那位还不稀罕呐,我哪,算是捡了个便宜啦。储书记讪笑道:老领导说笑啦,其实人大主要工作还是常委副主任在抓,我只是个空名而已,就个人来讲,多戴一顶帽子,压力就大一份,就拿上次人大代表被警察打伤一事来说吧,一边是公安,一边是人大,我这个当家的偏向哪边啊,最终还不是两边不讨好。老鲍这才说:我可没想过主任位子,都是快滚蛋的人了,萝卜白菜挑个啥啊?都是一碗清汤水。老头子将头偏向一直保持沉默的钟总:老钟,你可是全国人大代表,多听听基层同志的意见,都成萝卜白菜了,来年一定要提个议案,建议给我们这些老人院加点油水,伙食太差,没这样减肥的吧。钟总是商业脑子,算盘敲起来,也哗哗作响,说老领导上人大没多长日子,就一针见血指出了弊端,不满老领导说,过去人大机关没少上我那里搞赞助啊,每年两会都是我出血的时候,政府会议预算跟不上大会开支啊,再说说年终吧,政府财路通广,老领导在政府时,机关干部奖金发放问题是用不着您费心的,可退到人大,问题就来了,又要找企业的,您放心,在我这里,无须您开口,到时候一定加倍奉上。老头子一听,对着储书记笑道:听到没,这就是人大主任,老叫花子啊,市里的那位本是为公子少爷的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叫他体验叫花子街头乞讨的光景,早他娘的做缩头乌龟了。就拿氮肥厂来说吧,不是整天叫啥群众利益为重,以人为本吗?才消停几日啊,这又钦差大臣下访了,这下可好,都他娘的当龟xx了,我看啊,古塔上不跳下去几位,他当书记是不会出头的,倒霉的数吴市长,领导小组啥时候不是书记挂头名?你嫌名堂太多,消受不起,那也该市长出面吧,看见没,都把头勒在裤裆里了!常委班子就要进行第三次讨论,这回我看公子哥是要明确态度了,态度一明确那就是表决通过啦,她吴市长意见再大也要执行是不?末了还是老百姓遭殃啊!老头子有点失控,脸涨得通红,热血沸腾,吐沫星乱飞。说到常委班子,储书记加问一句:宣传部长人选有着落没?看来,盯上这职位的人不在少数,包括一直想重整旗鼓的储书记,为当上常委,也不惜来个曲线救国,用书记头衔嫖取部长之位。老头子的话让储书记的脑袋上砸下冰雹,当局者并不混沌,老头子至少很清醒:喉舌人选自然是那位说了算,你们啊,都别费劲啦,要说耍笔杆子,我倒觉得小萧更合适,可惜哟,生不逢时,这次差点被人脑后砸砖头了。
    话题越来越敏感了,储书记好象嗓子烧得干燥,连声“恩呀”着,声响也不大,可那秘书反应特别强烈,给大家斟上茶水,然后用手轻拉了我一把,意思很明确:咱先撤吧。因为过去经常旁听他们私党论坛,私党们也基本没把我当成树起耳朵的与会者,两者漠视对方的存在。对于他们的高谈阔论,我是充耳不闻,我在他们眼里,也就熟视无睹了。秘书的政治敏锐性往往就是从领导的“恩呀”声中捕捉成的,所以,他都主动撤离了,我这个司机没有理由留下的。出了野味店,秘书看了看表,说才八点多,老板们不喝到十一点是不会散席的,现在正在高xdx潮期,咱俩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吧。眼前这文绉绉的“眼镜蜜”提前伸出了针头,刺向灯红酒绿的夜市,采集夜来香魂。没等我回话,他就拨开了手机,斯文扫地,开口就骂:草,不知道我陪老板正吃饭啊,懂不懂规矩呀?随后他说了我们所在的位置,让对方快点过来接:我只有两个钟头的空闲,别耽搁了老板的正事。
    奶奶个胸啊,老板的正事就是吃野味,喝补酒。
    我笑着问:有女朋友了吧?他也乐了,反问道:有孩子了吧?
    一个司机,一个秘书,在夜色里发出一阵淫笑。
    第二天,我接到了老张的电话,说人先放了,但没有撤案,老萧暂时可睡安稳觉了。还说碰到这样的事,他也很为难,别看是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有时候是抓是放,也做不了主的,这事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了,一定会怪罪的。我试探着问:老萧到底得罪谁了,拿这破事挖墙根,真不地道。老张狡黠地笑了笑:天知道啊,反正我只听上面的意思办,从不问为什么,干咱这行的,多问几个为什么,早晚自己也出事,泥菩萨过河哟。一脸农民相的老张,自从扣上大盖帽后,头发是少多了,最终进化成了泥鳅,专往混水里扎猛子,泥潭越深,他反而越安全。在老头子那根烂草绳上,他还够不上蚱蜢角色,可终究用爪子勾攀上了老汪,所以,现在活得很滋润,秋千一般荡漾。
    老萧的事就算暂告段落,波澜不大,却也颠得他呛水,好在老头子充当了一回木匠,及时在他腐烂的船板上钉上几锤,才没在阴沟上翻船。至于后事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日子,一个记忆新的日子,一个真正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日子。那是个雨天,秋雨带着寒意。我很少跟老头子请假的,包括奥迪,而且是上高墙内接人,实在有点晦气。所以,张开口来,觉得有冲撞领导的意思,心里很是不安着。老头子一听,大手一挥说:去吧,也是个替罪羊啊。
    老头子的命是战场上炮火烘烤过的,他始终是位坚定的无神论者,更不相信坐骑靠近高墙边会带来什么不测。就是这位不信鬼神的领导,却时常让下面的官员当神一样供奉着。就说说他老家山沟子里那间土墙屋吧,在他上任市长的第一天,就被当地乡政府当文物一样保护起来了,包括他家祖坟,也让周围的坟群退避三尺。当市长的那年春节,久在城市的老头子忽然想到垂眠大地的祖坟来,想回去扫墓上坟,祭奠先人。年三十那天一大早,我就驮着他一家子上路了,直接开往a县那座很不起眼的山坡。等到了坟场,已是午后。那天上坟人很多,到处是篝火蔓延,人们在焚烧坟茔上的黄草,只盼来春吐出绿青。
    爆竹声声,划破阴沉的苍穹,山口灌出的北风呼啸开来,好似在跟坡上坟场的鞭炮声比起了嗓门,混杂的声响震动在空旷的山谷间,搀杂着断断续续的泣声。
    上坟人中除了女子的泣声,大都是静默,包括四周的孩子,收起调皮好动的本性,蹲在大人身旁,很小心地往冥火中丢下草纸。
    大人一边烧纸,口里一边默念着什么,许下新一年的愿望,唤醒长眠大地的先人,恩赐给后人福址,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见景生情,老头子像个守墓人,在山下开始给自己的子女讲起老家旧俗来。说这一年到头,死静的坟场也只有在这大年三十的午后,才死灰复燃,活着的人给这片亡地带来点人气。然后指点着坡上又说:没人知道这坡上的坟场是什么时候出现第一座坟头的,在山坡的最高点,斜卧着一块半入土的残碑,在我小时候每年三十都要上去玩耍,青石面已成黑色,上面的字迹早模糊不清。过去在生产队时,坡上的不少墓碑被村里人挖出来,抬到山下的村子里,垫在池塘边上,充当女人槌衣板,最后挖完了,只剩下最高点的墓碑了,有村民挖时,游出两条金黄色的大蛇来,吓跑了挖碑人。当时全村人都被吓住了,有老人指点说,恐怕冲撞老祖宗了,会遭报应的。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女人也不敢到池塘的石板上洗衣服了。生产队长跟我出身一样,年轻时也当过兵,觉得村民太迷信,亲自上阵挥锹挖碑,结果脚板刺痛了一下,当场口吐白沫身亡。从此,再没人敢动那墓碑,那墓碑始终保持着原样,斜立在坡顶,而那一年碰巧赶上大旱,饿死了不少人,坟场上又多出不少新坟来。村民都说是报应!农村人善良啊,没怨天怨地,只怨不该碰那块碑,说那肯定是老祖宗的墓地。有一年夏天,接连下了半个多月大雨,那立了多年的墓碑终于倒下了,那一年是涝灾,村里人不少出去乞讨为生。再后来,坟场又不平静了,开始有人荒地了,原本没人在意的坟地突然间变得珍贵起来,为了一块刚开垦出来的荒地不让别人的坟地占据,村民间时常发生争吵,田地承包到户了,可荒山还是集体共有。村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谁恳出的荒地归谁所有,就好象分田到户前的自留地,人们的思维还停留在大集体阶段,那自留地才是他们的命根子。把荒地当成自留地,自然是寸土不让,生者与死人争抢地盘,往往已不是简单的邻里纠纷。坡下争斗不断,很是热闹,但坡上依旧寂寥一片,包括那卧倒在制高点的墓碑,再垦荒造田,也没人敢朝那块动一粒沙子。所以啊,人跟人斗,能舍出性命去,可一旦面对鬼神了,就没那胆量了,你们想想,一样是条命,为什么不敢冲犯鬼神啊?
    老头子借题发挥的感慨,我们都没听懂。他媳妇抱着自己的儿子,跟老子说道:上坟就上坟,说啥鬼神啊?别吓着孩子了。
    老头子显然是沉醉在过去的回忆中,继续开讲:制高点的平静最终还是打破了,就在这年春天,制高点上长出一棵小青松来,仿佛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嫩绿嫩绿的,松叶发出少有的香气。村民才真正明白过来,那可是块风水宝地啊。于是有人开始迁坟了,老坟头换上新土帽,逐渐靠拢在墓碑四周,就这样,坡上坡下都热闹了起来
    老头子一路上痛述坟场历史,等到了坡上,老头子傻眼了,好象自家的祖坟了无踪迹,升天了。
    这时候,低头上坟的村民才认出他来,左右跟他招呼着,老头子笑容可掬掏出软中华给男人们递烟。男人们接过烟来一瞅,立刻夹到耳根上,没舍得抽。
    不远处一个老者唤起他的小名:花蛋,找不到了吧?你这兔崽子忘本哪,真是造孽!
    老头子赶紧小步跑过去,给老者敬烟。老者吹了口烟,这才用手指着不远处几座坟茔说:那边躺着哩,你现在是贵人了,祖上也沾光,咱贫下中农的祖宗也要回避哪!老头子望了望,还是疑惑不解:不对啊,老爷子,以前咱几家祖坟不是都在一起吗?咋这么空旷啊?
    老者一听,山羊胡子气得抖动起来,当面骂上了:狗日的花蛋,你也真能装蒜,你让乡政府的人出面给你挪地盘,是不是以后也想在这里土入啊?
    老头子这才听明白过来,敢情是别人家的祖坟都迁移出去了,难怪他找不到祖宗的灵位了。我特意朝那边看了几眼,这市长当的,真够忘本的,杂草丛生,连个墓碑都没有,快淹没坟头了,真乃不孝子孙啊!祖宗这是藏起身子,敬畏他大老爷虎威呀?
    老头子的脸当即被老北风扫成青色了,也无颜在那里显摆了。做了个手势,带着一家子灰溜溜向坡下逃遁。
    这样的上坟也真是头一回见识,来回折腾,没烟没火也没响爆竹就走了。
    回到车上,老头子才问起老伴:咱多长时间没扫墓了?
    你调进市里就没来过啦,你也真是的,连墓碑也不树一个,寒碜!老伴“呸”了老头子一口唾沫,吐出车窗。
    老头子嘴巴又犟上了:想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多久才回去上坟啊?咱不信那个!
    这事春节一过,老头子亲自下到乡里,把那群小马屁精骂得狗血喷头。结果是老头子出资,隆重将那几家祖坟重新迁回原地,然后又找来人将乡里圈养的“土屋圣地”给扒掉了。
    当然,也终于拿出孝心,在祖坟前树了几块石碑。
    这一事件引发了老头子一手策划的“清剿祖坟”行动,在全市清查官员违规兴建祖坟,可谓震动四方,连省电视台都跟踪报道过,一时间,老百姓拍手称快。
    官员们时常骂老百姓违愚民,其实他们自身更为愚昧。老百姓再穷,每年节气里都要祭奠自己的先人,哪怕是穷到只能在坟茔上添几把新土,这是约定俗成的传统,不代表任何功利色彩,顶多祈祷先人保佑后人健康平安;而官员们恰好相反,祖坟上冒烟了,咱就腾云驾雾,升官发财啦,于是乎,指点山水之灵,大兴土木一番,造就王陵之势,君不见,那每层厚重的砖瓦里,凝结着多少老百姓的血汗钱啊!造势并不仅仅是为了祭奠,也为了显赫身价,更为了野心的扩张,像坟墓一样伸开手臂,贪婪地吞噬一方水土。
    在这件事上,老头子得罪过太多的权贵,他却义无返顾:你们还是不是党员?心里还有握紧拳头时的信仰吗?多好的土地啊,让死人霸占着打不出谷子来,你们的良心真让鬼吃掉了?
    老头子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所以,我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小车开到电网高墙边。
    没错,那天我是去接“半边嘴”一个快磨掉槽牙的老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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