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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又过去了半天。
    洪老板拒不放人。他说:"人我好吃好喝养着,让你们书记或是县长亲自来,来时最好带上三十万块钱,我的三台推土机算是便宜卖给县上了。"
    乡党委副书记许恩茂一脸沮丧,这已是第五次上门要人了,没想,姓洪的一点面子都不给,非但不放朱世帮,还将乡上县上的干部捎带着骂了个遍。
    "太嚣张了,哪像个国家工作人员,简直就是土匪!"许恩茂汇报完,愤愤不平道。
    林雅雯默不作声,她清楚姓洪的心里想什么。姓洪的不可能不知道她在胡杨,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冲她来的。你不是县长么,你不是现在很风光么?那我就让你看看,是我洪光大有能耐还是你林雅雯有能耐?是的,他一定在这么想。抓朱世帮,也是他的一着棋,一着精心布下的棋,狠棋。目的,就是逼她亲自上门去,跟他姓洪的服软,然后赔着笑脸,听他不阴不阳地说风凉话。甚至,他可能还会提及往事,那张肥嘟嘟的脸,极有可能还会凑她跟前,喷着一嘴的酒气还有呛鼻的烟味,问她:"这些年,你过得开心不?"
    他做得出来,他真做得出来!
    林雅雯的心在叫,凄厉地叫,悲惨地叫。那声音发自心的最底层,发自她最疼最苦最不堪一击的地儿,那声音,也只有她自己听得懂。
    那是一个女人一辈子都不愿触摸第二次的地方,那是一个能把她彻底毁灭的黑暗洞穴。
    "你太狠了,洪光大!"林雅雯咬着牙,吐血一般,吐出这几个字。
    许恩茂仍焦灼不安地望着她,五次要不来人,许恩茂也觉得无法交代,总不能真像洪光大说的那样,让县长亲自上门去领人吧?
    "跟我走!"就在一屋子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死一般的尴尬中,林雅雯突然说了这么一声。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走去。许恩茂吭了几吭,还是撵出来:"去不得,林县长,那是个草包,啥话都敢往外说,你还是先蹲着,容我再想想法儿。"
    林雅雯的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但也仅仅迟疑了那么一秒钟,就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了。许恩茂知道,再拦,就有可能挨骂。林雅雯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今天能克制到这份上,就已是奇迹了。再让她克制,等于是杀她哩。于是转过身,冲身后迟疑着的乡干部们喊:"还愣着做啥,走,全走,这回他要是不放人,我们索性也不回来。"
    兴许,上帝这一天是有意要放过林雅雯的,毕竟,跟一个给她的生命留下致命伤害和莫大耻辱的男人见面,是一件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艰难的事;毕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让她重新面对这个可恨的男人,就如同让她重新去死一次。
    林雅雯真是做好了这准备,她甚至想,姓洪的如果胆敢嘴里胡言乱语,提过去半个字儿,她就让他的嘴永远说不出话来。
    她的双手发出血嗞嗞的声音,她感觉到指甲刺破手心的那份尖利。
    是的,尖利。
    偏在这时候,村支书胡二魁跑来了,远远就喊:"不好了,公安把人抓走了。"
    "公安,哪来的公安,抓的什么人?"副书记许恩茂紧忙迎上去问。
    胡二魁喘着粗气,他一定是被惊着了,要不然,他这种人,啥时候知道个慌。果然,气刚喘匀点,胡二魁就道:"我也不晓得哪来的公安,反正一进村就抓人,抓的都是那些打架的,烧推土机的几个也抓了。"
    "人呢,走了没?"一听来了公安,林雅雯心里咯了一下,插话问。
    "没走成,村民们围在车前,要跟公安起事。"
    "起事,你们就知道起事,傻愣着做甚,还不快走?"林雅雯急得车也顾不上坐,拔腿跑了起来。
    乡政府离沙湾村不是太远,中间隔着一座学校,一条修了一半的街道,还有几家小单位。林雅雯的心是真慌了,刚才因洪光大引来的不快,早已惊得一干二净,她心里就一个念想,快点平静下来吧,再也不要惹出什么乱子了。
    远远地,就望见村口黑压压站满了人,几辆警车很招摇地停在村道上,十多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跪在车四周,双手抱住轮胎,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一群妇女则挥舞着鞋底或红柳枝,将警察围在里面,四周立着虎视眈眈的沙漠汉子,手里提着铁锨或扁担。
    局面僵持着,但显然,村民们又占了上风。
    林雅雯奔到跟前,看见警车里已关进几个沙湾村的村民,手上戴了手铐,奇怪的是这些人居然没一丝怕,脸上全都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其中一个黑脸汉子竟是治沙英雄陈家声的小儿子陈喜娃。
    林雅雯拨开人群,往里挤,边挤边喊,我是县长林雅雯,请大家冷静。拥挤的人群慢慢松开一条通道,林雅雯站在领头的警察面前。
    "请问你们是县局还是市局的?"
    "我们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面前的警察大约认出了她,显得不像刚才群众围攻时那么慌乱了,他镇定了下自己,声音略略沙哑地说。
    "为什么抓人?"林雅雯的火气很大,却不知这火该冲谁发。
    "我们在执行公务,前晚受伤的五人中有一人抢救无效,死了。"直到这时,那警察才说出了实话。
    "死了?"林雅雯脑袋"嗡"的一声,直觉得身子飘忽忽的,要倒下去。太可怕了,这消息真是太可怕了!
    随后挤进来的胡二魁一把搀住她,唤了声林县长。
    一听说死了人,刚才围攻警察的妇女们全都散开了,有些甚至撒腿往家跑,天呀,死人了,打死人了!男人们却像是没听见,仍握着手里的家伙,虎视眈眈地盯住警察。
    林雅雯努力支撑住自己,沉沉地说:"我是县长,前晚的事我负主要责任。"
    "对不起,林县长,我们无权追究领导责任,我们是依法缉拿凶手。"说着递给林雅雯一张缉押令,上面有鲜红的公章和领导签字。
    林雅雯扫了一眼,垂下目光,半天后艰难地抬起头:"能不能先不带人走,等我把群众的情绪稳定了,你们再执行公务。"
    警察略一思忖,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还真是没法带人走,点头同意了。林雅雯这才转过身子,久久地盯住村民,她的眼里有泪花闪动。村支书胡二魁这才感觉到天真要塌了,低头抹起了眼泪。
    "死人了,死人了你们知道么?"林雅雯哽咽着对身边的村民说。
    "让你们冷静,你们就是不听,动不动充英雄,现在充呀,闹出人命了,你们怕不?我怕!人命大过天,你们有多少理由能把一条命挡住。"她抹了把泪,泪水已冲出她的眼眶,奔涌在脸上。她沙哑着继续说:"现在你们清醒了吧,还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村民们傻站了片刻,慢慢地,一个个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无言地垂下头,听林雅雯说话。
    林雅雯却忽然不知说啥了。
    村口死一般的寂。
    过了半天,她又道:"听我一句话,让他们带人走,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就算你们有天大的理由,触犯国法谁也救不了你们。"说着,她走向警车,一个个的,依次儿看着那些戴手铐的人。刚才还不屑一顾的脸这阵全都布上了暗云,有两个愣头青已在车里哭了起来。看来死人的事没谁不怕。林雅雯最后站在陈喜娃面前,忍了几忍才说:"你对得起你爹么,他养你三十年,就是为了打人放火?"
    陈喜娃双手蒙住脸,不望林雅雯,也不说话。
    半天,他的哭号声在车里野起来。
    那野腾腾的哭号,一下子就把沙漠扯了个紧。
    "让开,让车走。"林雅雯最后对住拦路的老人略略有些威严地说。
    "使不得呀,林县长!抓去是要吃枪子的呀。林县长,你救救娃们吧!"几个老人突然跪在她面前,磕起了头。林雅雯艰难地掉转头,望住天。
    沙漠的天蓝得令人心惊。
    警车缓缓地启动了。几个老人不甘心扑过去要抱车轱辘,让胡二魁一顿脚踢到了边上。老人们猛一下抱头痛哭,哭声嘶扯在沙漠里,久久不肯散去。
    乡上的干部将群众一个个连劝带说劝了回去,村口一下子空荡了。
    林雅雯迈开步子的一瞬,猛地望见一个人。不远处的沙梁上,红柳丛里,站着一个木雕般的老人,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满脸胡须,表情凝重得如同秋阳下一棵沙枣树。
    他正是六十岁的治沙英雄陈家声。
    死在医院里的正是那个姓楚的推土机手,他叫楚发云,三十二岁,他老婆叫宁酸枣,也是沙乡人。就在当天傍晚,黑饭刚吃过,乡上的干部们还没离开灶房,楚发云的老婆宁酸枣便扑进乡政府院子,进门就喊:"老天爷啊,你不让我活了,我要死给姓朱的看!"喊着喊着,就一头撞向乡政府院内那棵老沙枣树。老沙枣树有些年头了,乡政府还没建起时,它就长在这。它的年龄,怕是比这乡上的干部们都大。
    副书记许恩茂闻声跑出来,宁酸枣没撞树上,撞偏了,她的头不偏不倚就给钻在了树边一簇花里。花是迎春花,开得正艳,宁酸枣的脸上破了几道口子,血渗出来,染得那张脸花一道子,红一道子,很有看头。撞落的花瓣有几瓣伏在她头发上,有几瓣,顺着她浑圆的肩膀还有圆丢丢的身子慢慢落下来,看上去她就像黄昏里被风吹进来的一株花,只是不幸在乡政府院里飘零了。
    "酸枣儿,你做啥哩,快起来。"许恩茂眼看宁酸枣又要撞树,忙喊。
    "我不活了,活不下去了,我的天呀,朱世帮,你赔我男人。我死去的冤家啊"
    宁酸枣这次没撞树,怕再次撞不准,让人笑话,索性就躺在院里,花坛前,打滚撒泼,哭闹起来。
    她的哭是沙乡很标准的那种哭,长一声,短三声,中间唏嘘一片,还要夹杂着喊上几声哎呀呀,抑扬顿挫,悲怆有力,很能感染人。
    果然,宁酸枣还没哭上十分钟,灶房里就有人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睛发湿,也想跟着哭了。
    许恩茂的眼睛也开始发红,他想拉酸枣儿起来,又觉拉得太快不合适,男人死了,应该让她哭上几嗓子。
    林雅雯站在灶房最里面,她能听见哭,却看不见人。这个时候,她也怕看见人。就让她哭吧,她在心里这么说。
    "我亲丢丢的男人啊,你死得好冤,你丢下我和两个石头,哎呀呀,让我咋个活呀——"
    楚发云和宁酸枣生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大石头,小的叫小石头。当初小石头生下时,乡上还罚了他们五千块钱——超生就要罚款。款还是许恩茂带人去收的。从去年开始,超生罚款改了,由五千涨到了两万。结果还是生,不过罚款不好收了,比当初罚五千时难收。
    许恩茂在乡上管的就是这事,乡上哪个妇女超了,哪个妇女没超,谁是三胎,谁是四胎,谁家还欠多少罚款,老远一见人,他就能说出来。
    宁酸枣没欠,但她妹妹还欠一万六。
    许恩茂就想,能不能拿这事,先把宁酸枣的哭声止住?毕竟,乡政府院里让人哭一场是不吉利的。
    正这么想着,就听院外突突突一阵三码子响,许恩茂还在愣怔,暴响着的三码子已开进院里。五辆,三辆拉人,两辆拉着家什。许恩茂正要惊问,就见三码子上的人哗啦啦跳下来,没等乡上的干部反应过来,一间灵堂已搭了起来,就搭在花坛前。
    这帮人真是利索啊!许恩茂细心瞅了瞅,帮忙的人中除了几个是楚发云家的亲戚,别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莫非
    许恩茂忙将脑子里浮起的混蛋想法赶开。
    灵堂一搭好,宁酸枣的哭就越发嘹亮,不只嘹亮,还具有了某种撕天扯地的味儿。乡干部们全都哑了,谁都知道,宁酸枣两口子是惹不起的主,这事摊上了,麻缠就会没完。
    果然,据后来人们反映,这天怒气冲冲扑进乡政府院子搭灵堂的,一多半是洪光大花钱雇来的人。洪光大手下专门有这么一帮子人,平时在他的工地上干点轻闲活,一旦遇上啥纠纷事儿,这帮人就能派上用场。久了,这帮人也都有了经验,这就叫吃啥饭务啥心,他们是洪光大用来对付纠纷另一方的秘密武器。
    据说这帮人去年还在省政府门前跪过,就为了流管处的改革,他们当时的身份是流管处的职工。
    这晚的林雅雯没睡着,怎么能睡得着?外面的哭号声不算,单是跑进跑出跟宁酸枣的家人平息事儿的,就把她折腾到凌晨三点多。午夜十一点,她接到丈夫周启明打来的电话。这很稀奇,周启明这个死人,居然能打电话给她。手机叫响的一瞬,林雅雯有丝感动,也有丝儿紧张。在这风沙滚滚的大漠深处,在这悲声四起麻烦遍地的春末之夜,丈夫周启明终于想起了她,知道这世界上他还有个老婆,知道他老婆也有孤独无助的时候。
    她接通电话,感觉心在使劲儿跳。说来真是不害臊,她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接丈夫的电话,心还要跳半天,脸还要偷偷地红起来。不过没办法,她在沙湖两年,接得最少的,就是来自亲人的电话,其中周启明的,还占不了一半。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那个叫家的地方驱逐了出来,有时候更糟,感觉自个就没有家,居无定所地漂泊着。周启明反对她到沙湖,反对她担任这个县长,当初不同意,现在还不同意,为此事,两人关系一度很僵。现在虽说缓和了一些,但她知道,周启明这个死脑筋,是不会支持她干下去的,他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缺少了丈夫的支持,林雅雯就有一种漂的感觉,这个世界上女人最怕什么,就是怕漂,怕没人牵挂,没人在深夜里想起她。
    启明,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一声,感觉喉咙有东西在堵,堵得她发不出声。
    手跟着也抖,真的在抖,好半天,她对着话筒,轻轻"喂"了一声,那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发着粘,发着烫,烫得手机都在发热。周启明没喂,他一定是刚从写字台那边走过来,身上还带着浓浓的书味,嘴里还飘着一股子茶香。他爱喝茶,尤其晚上看书或是撰写论文,更是茶不离口,仿佛离了茶,他的思路就会被打断,灵感就会跑掉。
    可这个死人,他有灵感么?
    "你咋还不回来?"周启明开口便说,声音硬邦邦的。这话多没情趣啊,多扫兴啊。瞬间,林雅雯的身体就退了潮,心也退潮。刚刚泛起来的那层儿浪漫,那层儿温情,一下被周启明这句毫无情意的话给击退。她抱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你抓紧回来,家里有事。"周启明又说。
    这像是丈夫说的话么,这像是两个多月没跟老婆见过面的丈夫说的话么?可它的的确确是周启明的声音!林雅雯的手抖得更为厉害,脸也烧得通红。不过,这抖,这烧,跟刚才的味儿已完全不同。如果刚才她是被渴望燃烧着的话,这阵,失望就是她体内最深刻的东西。林雅雯这才发现,失望也能让人发抖,也能让人脸发烧发红。
    "我回不来!"她赌气似地说。
    电话那边的周启明似乎怔了怔,似乎没想到林雅雯会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就在林雅雯幻想着他能换另一种口气跟她多说两句时,周启明突然极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反正家里有事,回不回来,你自己决定。"说完,啪的一声将电话挂了。
    屋子里唰地变得寂静,刚才随着心情欢快起来的空气,复又归于静止,死死的,不再流动。
    林雅雯怔了好长一会儿,直到许恩茂进来跟她汇报外面的情况,她才从电话的愣怔中醒过神。许恩茂说了半天,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在想,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萌萌,还是周启明自己?
    算了,不想了,随他去吧。许恩茂走后,林雅雯想把自己平静下来,想把自己从周启明带来的那股伤神中拉回来。可努力了半天,也没成功,相反,对远在省城的那个家,对那一对留守的父女,她的心里,更加添出一份扯不断的牵挂。
    女儿萌萌十七岁了,再过三个月零七天,就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就要成人了。林雅雯心里,女儿成人的路还是那么长,艰难着呐,这个小祖宗,怕是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成人。她以前多可人啊,要多乖有多乖,乖得林雅雯都直发愁,这么乖下去,将来哪有出息?可突然有一天,萌萌暴发了,像运动员冲刺,像拳击手突然发力,一下就将原来的那份儿乖气打破,林雅雯随之看到的,就是一个全新的女儿,一个好可怕好反叛的萌萌,一个让她震惊得不敢相信的现代版中学女斗士!
    家里的那份儿平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担不完的忧,还有吵不完的架。
    如果自己在省城,在家中,萌萌纵是再反叛,有她这个当娘的管着,她还多少能约束一点。自她到了沙湖,萌萌像是彻底解放了,思想中再也没怕这个字。周启明呢,以前她在省城,他还多少能配合着教育一下,现在倒好,他像是也解放了,对女儿的种种行为,要么视而不见,是好是坏一概不问,自己图清静。要么,就用极端的方式,不给她钱啦,不让她回家啦,等等。父女俩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人家都是女儿跟当爸的亲,这个家倒好,女儿跟谁也不亲,跟自己亲。上次她回家,父女俩就打冷战,周启明居然连饭也不给女儿做,说她两门功课不及格,啥时考及格,啥时再吃他做的饭。听听,这像当父亲的么?林雅雯一时冲动,抢白了他几句,没想,周启明竟搬出一大堆理由,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气得林雅雯抹了半夜的泪。后来她才知道,事实跟她掌握的不一样,周启明是给女儿做了饭,萌萌不吃!啥时考及格,啥时再吃他做的饭,这话原是萌萌说的。缘由就是周启明为两门课,对她大发雷霆,伤害了她的自尊。
    自尊!萌萌现在动不动就拿自尊两个字说事,好像整天不过问她,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有时林雅雯也想,如果周启明多少现代点,少点书呆子气,多点烟火味,兴许,这个家,还不至于此,至少,她能少操点心。偏不,这个死人,自从读了博士,自从破格评了教授,就像彻底掉进文物里了,满身的旧气,酸气,还有迂腐气。
    婚姻这东西,真是道不清,记得自己刚嫁给他时,对他这一身旧气,是那么的贪恋,那么的痴爱,仿佛,她就是冲着这一身学究气嫁他的。这才过了多少年,感觉就彻底变了。林雅雯现在真希望,周启明不是什么教授,不是什么专家,只是平平常常一个男人,一个有充足时间和足够耐心陪女儿的爸爸,那样,她在下面,就省心多了。
    是不是太自私?
    猛地,她就想到了这一层!
    意识到这层,林雅雯的心境就完全成了另番样子。
    这一夜,在乡政府这间略显破旧的屋子里,县长林雅雯过得有几分酸楚,几分寂寞,还有几分无奈。居然,她还落了泪。泪不是在醒着时落的,是在迷迷糊糊睡着后,恓恓惶惶地,就洒了一枕头的泪。
    睡梦中她梦见了萌萌,梦见了丈夫,他们都不理她,陌生的目光,坚硬的表情,忽然就刺痛了她的心。泪便痛痛快快地,流了出来。
    天明时分,她被外面的声音惊醒,声音是宁酸枣她们发出的,林雅雯揉了揉眼,弄清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穿衣起床。起床半天,又找不到事做,就又返回床上。这一次,她想起了父母,很想。
    幸亏父母还健在,还能替她看管一下萌萌,要不然,这沙湖,她是一天也蹲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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