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楼的上房很宽敞,足有四百五十尺那么大。内有书房,将内厢和外厢很好地隔开。这个布局令沐瑶稍稍安下心来。
    推开雕棂,是一条宽阔的河道,在盈盈碧水之上来回穿梭着几条船坊和扁舟。两旁的花树整齐排列,株株俊秀。风儿吹过,落英缤纷,洒在潺潺的流水之上,芬芳扑鼻。
    沐瑶现在位于客栈三楼,目测距离水面有近十二米的高度,而这个高度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挑战,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她不会凫水。
    倏地,她感到身后有一丝热气萦绕在耳畔,微微收紧了凭栏而握的双手,忍下怒气道:“魏无殇,离我远点儿。”
    魏无殇并没有理会她的言语,而是更加紧密地欺上她的秀背,将沐瑶半拥在怀中。两人的手指距离不到半寸,青丝缠绕,好似剪不断理还乱。清隽绝伦的面颊贴近她的云鬓轻声唤道:“进来吃些东西,有你爱吃你的鱼。”语落,转身离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夜风拂过,吹散了沐瑶心头的燥热,也吹褪了梨颊上悄悄爬上的绯色。
    得意楼的清蒸鱼很好吃,里面加入了适量的酒酿,鲜嫩肥美还带着丝丝甘甜,入口即化,妙不可言。
    另外两道点心枣泥酥和百合羹太过偏甜,她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北冥人喜甜的口味她吃不太惯。
    魏无殇看出了她的不喜,开口问道:“这家的绿豆莲子羹清爽可口,有冰镇的,要来点吗?”
    “要冰镇的。”沐瑶螓首微颔道。她很喜欢吃冰食,以前哪怕是在凛冽的寒冬,她也会裹上被子吃上一口心爱的冰激凌。
    半晌,见魏无殇没有动静,抬眸迎上一双探究深邃的眼睛。
    沐瑶知道这男人的疑心病又犯了,抿着小嘴道:“怕我跑了不成?那我不喝就是了。你这么担心我,难不成我睡觉洗澡你也得盯着才安心?”
    魏无殇垂下眼睫,拨弄着手中的玉箸,仿佛在思忖什么。
    “你同我一块儿下去。”他不放心地说道。
    “我不去,你这么不分昼夜地盯着我,你不嫌累,我都嫌累。我打也打不过你,跑也跑不过你,身无分文又不会凫水,大半夜的你担心我什么?是谁说今晚能让我吃顿好的,洗个热水澡再睡个好觉的?是谁说跟着你不会亏了我?现在吃上一碗冰镇绿豆粥你还得纠结,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呀?魏无殇,你不可能十二个时辰分分秒秒都看着我,神仙也做不到这样。”
    男人最听不得女人对他们的质疑,更何况他觉得颇有道理。
    在沐瑶的轮番言语刺激下,魏无殇终于动了。
    “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魏无殇幽幽地盯着沐瑶三息,口吻带着浓浓的警告。
    沐瑶错开他的视线,继续闷头用膳。
    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沐瑶迅速戴上幂篱,一个箭步闪至窗前,密切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船只。
    形势紧迫,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她也要搏上一搏。
    西边,一艘乌篷小舟缓缓驶来,篷檐上挂着两盏华美的荔枝灯,随着夜风摇摆,恰似云母蕴含点点清光。
    沐瑶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心中快速掂量着登船的成功率。目前的楼层高度对上这艘小船的体积,这个冲力似乎有些大了。
    机不再来,她没得选,也无暇思量。
    当小舟距离她约一丈之际,她一鼓作气跳了下去。
    果然重心不稳,身体随着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震得后方的艄公狠狠抵了几下摇橹。
    倏忽之间,一只大手从乌篷中伸出,抓上她的皓腕,稳住了她那摇摇欲坠的身子。
    手腕上的力量直接将沐瑶带入一个厚实的怀抱,映入眼帘的是一撮如朝露般透亮的银发。
    她猛一抬眼,对上一张精致到毫无瑕疵的面容。那一头银发在朦胧的月色下宛如银河倾泻般随意流淌在肩头,每一根发丝都散发着淡淡的光泽。这是一个美到令人窒息的男人。他的眸子沉静如墨,深邃似海,正微笑地看着她语气轻柔地问道:“贵女,可是无恙?”
    沐瑶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银发男子,一股淡淡的茗香沁入幂篱,萦绕在她的鼻尖。陌生的香气,掌心的热度让她顷刻回过神来,迅速离开他的怀抱,端坐一侧。
    稳定心神后,沐瑶启声问道:“多谢公子。不知能否捎我一程?我。。。”一想到她如今囊中羞涩,也不知拿什么回报人家,不禁尴尬地蜷紧了手指,低下了脑袋。
    沈初堂扬起好看的眉毛,眼底波光流转,温和笑道:“无妨,本就闲来无事夜泛洱水,现有佳人相伴,乐意至极。不知贵女想去哪里?”
    沐瑶第一次踏上北冥,唯一识得的就是谢辞。默默看了眼银发男子,谨慎问道:“不知这里离开咸水有多远?”
    “哦?贵女想去咸水?巧了,和在下同一个方向。一片舟,幸相逢,踏尽天涯,缘来同渡。在下沈初堂,不知贵女怎么称呼?”沈初堂的笑容如沐春风,眼神盛满了善意,令沐瑶神思恍惚起来。
    越是温柔的男人越危险。
    莹粉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迫使自己沉下心来。
    她缓过神回道:“我姓姚,单名一个惠字,恩泽惠。”
    “姚贵女缘何会在深夜从得意楼跳下?”沈初堂好奇地看着眼前头戴幂篱,一身琥珀色衫裙的女子。
    沐瑶望着愈来愈远的得意楼,考虑到眼下必须借助这个男人的力量,只好如实说道:“沈公子,不瞒你说我在躲人,能否帮忙让船开快些。”她现在整颗心都悬着,魏无殇武功极高,若是被他追上,再想逃怕是更难了,搞不好还得连累这位银发公子,一想到这里,连空气都觉得稀薄了几分。
    沈初堂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他还是头一回遇见大半夜这么狼狈出逃的贵女,不禁让他眯起了美目质疑起她的身份来。
    “告诉我你的真名,我就带你早些到咸水,如何?”沈初堂还是一如既往地浅笑着,声音如同醇醴一般,醉人心神。
    这个男人的警觉和敏锐引起了沐瑶的侧目,不得不令她隔着幂篱正视起他来。
    形势逼人,她心中轻叹一声,坦然道:“沈公子心思缜密,沐瑶佩服。”
    “原来是沐贵女,幸会。不知是哪个瑶?”沈初堂追问道。
    “美玉瑶。”
    “好名字。这才衬得上贵女这一身风华。”沈初堂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在哪里听过。
    “走吧。”沈初堂眼底含笑地看着沐瑶,起身来到船头。
    沐瑶不明所以,跟着踱至他身侧。
    月光如水,沈初堂沐浴在月色下,一身白袍,衣袂翻飞,宛如天上最耀眼的谪仙,周身充满了柔和与恬淡。他那俊美得不似真人的面容,令人望之仿佛心灵得到了洗涤与升华。
    他侧着美目深深地凝视着沐瑶,嘴角扬起和煦的笑容,大掌搂上她的纤腰,纵身轻点波光,掠过一段河道之后再次一跃而起,犹如飞鸿踏雪般穿过无数大街小巷。他们飞得又稳又高,直至楼阁檐角之上悬挂的大红灯笼逐渐变成了点点星光。
    沐瑶惊骇他的实力,心中忐忑不已,只希望到了咸水后能尽快与他划清界限,找到谢辞。
    “得意楼”中,魏无殇坐在空无一人的房内,手中的碗羹早已被他捏得破碎不堪,锋利的切口深深地扎入他的掌心,任凭鲜血汩汩流出。他眼角一片赤红,清俊绝伦的面容狰狞得宛如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若不是那几个商队醉汉挑事,耽误了几瞬,那个女人也不会逃得这么快!一想到她真这么不带一丝留恋决绝地离开,这几日的朝夕相处仿佛成了个笑话。心中初绽的点点星光再次变得黯淡无光。他又回到了那种处处被人唾弃,遭人背叛的孤寂日子,莫非他真的是“明镜”大师预言的“天煞孤星”?
    就算真的是,那又如何,他魏无殇看中的人,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定要将她逮回来。
    咸水城,此时宁谧无声,沿街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家铺子门口仍高悬着大红灯笼,好似为这片夜色带来了一丝希冀。
    “沐贵女,夜已深,不知你住在哪条街?我送你回去可好?”沈初堂认真说道。
    沐瑶不安地稍稍向后挪了半丈,微微作揖行礼道:“多谢沈公子相助,我朋友离这儿不远,不必劳烦公子。。。”她缓缓回头,脑中掂量着该拿什么答谢沈初堂。
    眼下身无分文,只有耳上的那副红珊瑚耳环值些银两,这是她爹给她的嫁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她尴尬地摘下一只耳环递给了沈初堂:“沈公子,真是抱歉,我出来得急,身上并无携带任何银两。这只红珊瑚耳环出自赤洲,质地尚可,希望你能收下,莫要嫌弃。日后若是有缘相遇,我再重重报答公子大恩。”
    她如今没辙,只能先画大饼,就看他接不接了。还有一只耳环她得留着典当。在没有找到谢辞之前处处得靠自己。这让她仿佛回到了当日流落扬名镇的日子。实在不行,也只能在城中找份活干了,只是她这身女装。。。沐瑶越想越烦躁,不禁暗暗骂起魏无殇来。
    沉默了好一阵,沈初堂扬起一阵轻笑。沐瑶的目光落在他唇边的梨涡,两颊瞬间火辣辣的。
    这可比她当初面对牛二叔还窘迫,不禁呼吸也紧促了几分。
    “无妨。夜深了,在下总不能见沐贵女以天为盖地为铺,流落街头。不如随我先去奇石居落脚可好?”
    “奇石居?”沐瑶疑惑道。
    “那是咸水城最大的酒楼客栈,环山而建,内有奇石无数,故名奇石居。”沈初堂详细介绍道。见她迟疑不决的样子,继而展露一抹亲切的笑容道:“已过丑时,不如好好梳洗休整一番再做打算。奇石居人来人往,人流密集,环境菜品皆为一流,沐贵女大可安心入住。”
    听着他那循循善诱的话语,说不动心是假的。自己现在就想好好寻个地儿洗个热水澡饱睡一觉。但想到住宿费,不禁又将挽着耳环的柔荑向他递去。
    沈初堂会心一笑,伸出右手轻轻抵回那只凝白泛着月辉的小手。目光落在那颗红珊瑚上,只觉得她那掌心显得更加白皙粉嫩,宛若一朵晶莹的水莲。
    沐瑶的指尖轻触到那只大掌的瞬间,一丝寒意袭上心尖,这是一种不正常的体温。她好似想到了报答他的方式,反手握上他的手腕软声说道:“我是大夫,若是沈公子信得过我,可以让我为你诊脉,算了承了公子的人情。”
    沈初堂眸中闪过一丝惊诧,这个女子仅凭瞬间轻触便能察觉出他的体寒,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禁认真起来,弯唇漾起一抹笑容大方说道:“那就有劳沐贵女了。”
    三十息过后,沐瑶放下了他的皓腕,详细说道:“沈公子的寒症估摸着从小就有了,能撑到现在全得于公子浑厚的内力。”
    说到这里沐瑶一顿,不禁轻轻换了口气。
    不得了,这等实力怕是与魏无殇不相上下,绝对不能招惹,明个儿一早必须得走得远远的。”
    “能治吗?”沈初堂见她不语,以为仍是无药可救。他的寒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每三个月便会复发一次,毒性每一次都会较先前加重一分。这些全拜魏无殇他那毒蝎娘亲所赐。小时候他娘为了他的病,耗尽了所有功力,以至于如今变成了废人。后来他长大了日日苦练,问鼎至尊。简神医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如今他已至而立之年,的确全凭他深厚的内力死死压制撑到现在。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要他活上一日,便要拉着魏无殇陪葬!
    他倏地扬起温和的笑容,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暖意轻声说道:“无妨,本就是绝症,在下早将生死看淡,沐贵女莫要多虑。”
    “一会儿到了客栈,我写个方子给你。你照着我的方子治疗,半年便可痊愈。我再额外赠你一个抗寒症的丹方,你回去找个有经验的大夫帮你炼制,在你没有痊愈前,可以保你不再犯病。”沐瑶很肯定地说道。这人的病比魏无殇的好治多了,又不用什么稀世药材,只要按照她写的分量一毫不差地抓药就行了。
    “你说真的?”沈初堂瞬间不淡定起来,声音都扬高了几分。他压下心中希冀,眼神复杂地凝视着沐瑶不确定地说道:“简神医曾经为在下诊过脉。。。”
    未待他说完,沐瑶岔声道:“简心简神医是吧?嗯。你放心,我比他厉害。他看不了的病我能看。你帮了我,我没必要在这此托大。”作为一名医者,最见不得病人对自己医术的质疑。这也是她为何当初初到云启没有运用医术谋生的原因。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给人看病,谁信啊!
    周围安静地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沐瑶也不急,耐心地等着沈初堂缓过神来。
    约莫着过了六指弹的时间,沈初堂眉心微动,绽放出一抹绚烂的笑容,他那俊到极致的面容和不染红尘的矜贵气度震得沐瑶心神微颤,迫使她不得不承认这名银发男子的杀伤力太过强大,简直比韩祁那个妖孽还要美上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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