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因伐罗修说。“该怎么说呢?假如我能在检察院里做出什么真正成就的话,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他。但是换一个角度来讲,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机会选择别的道路。四岁的时候,他就教我阅读法典了。在大部分孩子吵着父母要睡前故事的时候,我却必须在他面前完整地背诵出当天学习的条文,才能够睡觉。没错……他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小时候,我只知道照做就行,没有能力去想事情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或者说,甚至没有考虑这些问题的时间。”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当然,最容易理解的一点是:我作为独子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年纪已经不轻了,长久以来都想进入政界却因为种种原因只能放弃,又没有贵族头衔,使得‘总检察长’似乎已经成为这一生中能取得的最高也是最后一个成就,那么我的下一步,也只能是尽力培养儿子了。”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因伐罗修朝后靠在椅背上,仿佛随着回忆的深入,身体也略微下陷了一些。他双手十指交叉地悬在大腿上方,当没有看着达莉亚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移向自己的拇指。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对她笑笑,然后说:“麻烦的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期望是什么。或许是希望我至少能在和他同等年龄的时候,爬到同样的位置上去。那可有些困难。”
    “为什么?”达莉亚说。
    “这样说可能会显得我很自大,但是……时代不同了。父亲那一代人——因为年龄的差距,我和他可以说是隔了两代——他们的工作是开拓,而我们要做的是继承。在前人建立的功业上努力,的确是比较容易得到机会,但却很难遇上关键性的机会。父亲作为和新兴期的暴风城共同成长起来的人……噢,抱歉,我的这些话让您觉得无趣了吧?”
    “没这回事。”
    “可是你不能说,我的这些话里面一点儿抱怨的味道都没有吧?您一定是听出来了的。”
    “嗯……或许有一点儿。但我相信没有什么害处。”
    “不会在女士面前说适当的话,是我改不掉的毛病之一。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有过两次相亲,对方都来自很有名望的家庭,人也不错,这是父亲给我努力争取到的。但是在她们面前,我都只是围绕着宪法修订和自己当时经历的重要司法考试说个不停,这让两次相亲都成了灾难。有一个姑娘回家以后哭着对父母说:‘因伐罗修让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张考卷有女人味’,这是我后来向他们家的仆人打听到的,因为我还自以为做得不错——毕竟我努力向她展示上进心,表示自己一定前途光明之类的。这样连着两次让父亲脸上无光,他也就不再管教我的成家问题了。或许我没办法和他在同样的年龄成为总检察长,但是看来在家庭生活这方面,我倒是有希望赶上他了。”
    达莉亚能听出来,即便自称不了解和女士说话的奥妙,因伐罗修的语气中也没有半点尴尬和以此为耻的成分。如果说他是在自嘲,那也是一种建立在信心之上的自嘲;取笑自己因为太过于专注工作而忽略女人,本来只是非常迂腐且常常是编造的官场幽默,但是他却有办法让这些话听起来显得新鲜而真实。或许从事法律工作,需要将真话谎话一一拆解重构的人,就是具有这样的能力,又或者这只是因伐罗修本人的个性——达莉亚还没办法下结论。
    “我想我们都太急着要在这个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我想,您也是一样的。”
    “不……我的生活并不怎么忙。”
    “或许吧。但是,就像我上次说的,您在募捐集会上表现出来的形象让人难忘。我看见的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女士,知道自己在用正确的方法,做正确的事。所以我很庆幸在那个下阵雨的早上,我及时赶到了。让那种缺乏自知之明的女人在您的集会上闹事,是让人难以容忍的。”
    因伐罗修刚才自称的些许自大,达莉亚多少能感觉到了,但这自大也并不会让人厌恶:这不是一个初上阵的士兵夸耀自己的战功,而更像一名将领,问心无愧地把勋章别在胸前。他把身子挺直了些,继续说:“其实……我对乔贞先生也有一些想法,您应该听听。”
    “哦?”这有些出乎达莉亚的预料。“请说吧。”
    “事实上,我很仰慕他的成就。我并不向往在七处工作,而且检察院和七处一直都存在大大小小的冲突,但是我敬佩乔贞先生所从事的大部分工作。说真的,他在从事世界上最危险,最需要个人牺牲的职业。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七处的具体理念——这其中也包括我,但人人内心都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能够更安定。当然,有一些人走上了歪路,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任何一项事业的建立和维护,都会存在着一些污点和错谬,而乔贞先生显然是尽力纠正这些错谬的人。”
    “我能把这些话转告他吗?”
    “噢,千万别告诉我您不是在开玩笑。或许到了一名检察官,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公开称赞七处直属探员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找对了自己位置的时候。我还得说,乔贞先生也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他有您这样一位善良、温柔而又独立的女人陪伴着。我相信仅有爱情,是不能成就真正匹配的伴侣的。当然,这倒不是为我自己的单身状况开脱。”他对她笑了笑,然后继续说。“我也明白,你们的生活面临着一些困难。而我受命来找您的最初目的,似乎也是为了增添你们的麻烦;圣光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这么做。我真心期盼你们能渡过这些难关。一定会的,因为你们是我见过的意志最坚定的一对伴侣,没有人能像你们这样互相支持。当然,如果说这样有什么坏处的话,就是让接触你们的人会不知不觉地提高择偶标准——比如我现在就想着,我未来的伴侣也一定要像您一样,能够做一个耐心的听众,来忍受我这一番又罗嗦又不知分寸的长篇大论。好了,我该回去了。”
    达莉亚把因伐罗修送出大门后,靠在门上,叹了一口气。这番对话起因于她谨慎提出的问题:“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人?”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因伐罗修很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把焦点转换到自身之上。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但她试图引出这些话,却不是偶然。
    昨天乔贞终于回来之后,似乎不太高兴——至少不像别离半个多月之后的反应。虽然达莉亚为了减轻乔贞的情感负担,有意不把自己重逢时的兴奋表现得太明显,但是乔贞怀抱的僵硬还是让她感觉到:哪儿出了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林德因为工作繁忙,只偶然拜访过一次。因伐罗修来了四、五次,每次都会从他的调查任务开始话题,但最后会不知不觉地转化到更个人的层面来。这对话虽然从来未达到具有亲密性的程度,但达莉亚仍然不打算把这一点告诉乔贞。即便如此,她还是注意到了乔贞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因伐罗修的身上,提醒她“不要太轻信他”。于是,达莉亚就对他说:
    “你又读了那份报纸,是吧?”
    她从未见过乔贞如此尴尬的表情。他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移了一下,眉毛刻意地低垂下来,看上去有些烦闷,什么也没说。达莉亚早就读过了那篇文章,但它不比乔贞不在身边的事实更让她心烦;而且她深知自己对因伐罗修的好感仅停留在友好邻居一般的层面上,也就很快抛在脑后了。达莉亚能从乔贞的眼神看出来,他当然不相信报纸上所说的一切,但这并不等于作为一个男人,他不会因此而烦心。
    “他父亲德萨·盖尔芒特找上了我。是他把那张报纸给我看的。”为了努力不让自己听上去像在逃避责任,乔贞立刻转换了话题焦点。“德萨对儿子小时候管教的严格是出了名的。他找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把因伐罗修从你身边隔离开来。”
    “德萨为什么不自己做这件事?”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花了一些功夫才打听出来,原来他和儿子之间不联系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他不肯说明白,但这时间大概得用年份计算。他已经没办法直接管教儿子了。”
    正是这句话让达莉亚今天决定引发关于因伐罗修父亲的话题。当然,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是她完全能理解因伐罗修的回避。他提到父亲的极度严厉,也算是提供了一个婉转的答案。比起因伐罗修,她倒是更担心乔贞的行为,因为她相信乔贞一定注意到了:两篇诋毁性质的文章,作者都是一个人。乔贞越是故意不提,越表明他会计划些什么。
    我多希望你能对我更坦白一些,她想。刚才因伐罗修所说的那句“没有人能像你们一样互相支持”,在她听来是有些过誉了——达莉亚觉得乔贞不知不觉间低估了她能给他提供的支持。但是,终于听到了一个外人对自己说“你们一定能渡过难关”——这句话让她今天剩下的时间里都心情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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