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林在进入老人的房间前,用右手把一缕掉落在额前的头发抹上去,但它还是不听话地落下来,埃林也就不再管了。卫兵打开门,他走进去,立在屋子中央,直视着老人的眼睛。屋里没有其他人。
    “肖尔大人,”埃林说,“我来向您报告调查进展。”
    “说吧。”
    “是。呃,整个审讯过程里两名嫌犯都非常合作……”埃林停顿了一下,扯扯衣领,清了清嗓子。“总的来说,因伐罗修是受到了阿维德的利用。因伐罗修有一个情人,名叫吉特拉。她怀上了孩子,但实际上,她在这之前还曾经和一位叫霍尔迈的铁匠有来往,所以我不能断定她怀上的是谁的孩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伐罗修想要这个孩子。他让吉特拉和霍尔迈断绝了联系,藏在一间公寓里等待分娩。”
    埃林回想起审讯室里的景象。一直回避他眼神的因伐罗修,突然瞪大了眼睛,手掌猛地拍向桌面。“那孩子是我的,”因伐罗修说,“她爱的人是我。那个老家伙只不过是一直巴结着她而已……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犹疑不定的眼神,表示出他有多么想让自己相信这些话。
    “对吉特拉这个女人,我们一无所知。”埃林继续说。“但是,她的想法和因伐罗修不同。我相信她在怀孕的准确时间上欺骗了因伐罗修,所以因伐罗修错过了分娩的日子。这一点推测的佐证,就是因伐罗修对思考这个可能性表现出很大的抗拒。我个人认为这也不太重要……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在因伐罗修不在场的情况下,吉特拉生下孩子,然后也许是在当天就把他们——那是一对双胞胎——转交给了另外两个人。当然,也可能是一次交易,这一点已经没法证实了。至于为什么是双胞胎,又是把孩子交给了谁,请容我等下再解释。总之,因伐罗修见到了分娩后的吉特拉,当然会问她孩子到哪儿去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因伐罗修失控,把她淹死在水缸里,然后逃跑。”
    因伐罗修在坦白这一部分的时候,把五指展开按在桌面上,然后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头。起初吉特拉什么也不说,但很快就转化成对他的嘲弄。她承认孩子更可能是霍尔迈的,用这一点来不停刺激几乎一言不发的因伐罗修,让他不要再妨碍她的生活。“我不想杀死她,”因伐罗修的眼神中充满混乱的焦躁,仿佛那些淹没吉特拉口鼻的水,又从他的手指尖漫了出来。“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她……我只是想问孩子送到哪儿去了。这是唯一的要求!我别的什么也不指望。但是她……”
    埃林走神了一会儿。当听到老人说“继续”之后,他说:“案件的突破点是一名叫斯基尼的记者,乔贞在事情发生前曾去找过这个人。我认为这其中可能存在联系,就去搜查了斯基尼的屋子。斯基尼在前不久就死了,据说是自杀,但我对这一点保持疑问。总之,他有一个奇怪的生活习惯,就是喜欢不停地把烟头随手按在桌面上。我在他家里,办公室,还有吉特拉的屋里都发现了同样的痕迹。我调查了所有在前两个月里和他有联系的人——这一点不难,因为他过着隔绝人群的生活——我找到了一名保姆。她承认曾经受雇于斯基尼,到他家里照看一对出生不久的双胞胎。当时她抱有疑问,斯基尼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养着一对双胞胎?当然,她不会过问。”
    “现在那对双胞胎在哪儿?”
    “没有找到。我猜想,是阿维德杀死了斯基尼,然后……”
    “你是说,阿维德和斯基尼是同伙。”
    “对,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结论。这是通过因伐罗修的坦白,结合上面我所发现的一些情况,而总结的推测。不得不说,我并没有任何实物证据。另外,现在我也无法证实吉特拉是否从一开始就和这两人做好利用孩子来达成某些目的的计划。比如说,勒索因伐罗修,又或者他的父亲德萨·盖尔芒特。”
    埃林停了一下,等待老人质疑他工作不力,草率结论。但他得到的只是又一声“继续”。
    “这推测的主要根据还是因伐罗修的供词。他说,阿维德找上了他,自称知道他的孩子在哪儿。在这之前,他们素不相识,而阿维德用一个风险很大,但是又非常有效的方式博取了因伐罗修的信任:他承认自己带走了孩子,然后……”埃林眼睛看看地面,再望着老人。“他还说,已经把孩子转卖给了达莉亚夫人的慈善机构。事成之后,他非常后悔,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替因伐罗修把孩子找回来。他引发因伐罗修通过伪装调查的方式,接近达莉亚夫人,去寻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交接孤儿记录。的确是很奇怪的行为,至于他这么做的动机,请容我稍后解释。现在必须联系到另外一个嫌犯:达莉亚夫人的女仆,黛西。”
    埃林并不真认为黛西是嫌犯,她八成只是遭到了阿维德利用。埃林了解这个跟了达莉亚好几年的女孩儿,了解她有多么关心女主人,又有多么单纯善良。在审讯室里,他没有铐上黛西,还给她准备了茶水,但她仍然恐慌得不停颤抖。而这恐慌不仅是因为自己涉及了一桩犯罪,更因为得知了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宅子里发生了什么。这是最让埃林难受的一次审讯。
    “阿维德曾经在乔贞的命令下,在达莉亚夫人的屋子周围巡逻,但这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当控制住因伐罗修之后,阿维德在黛西面前自称接到了长期保护达莉亚夫人安全的命令,然后要求黛西全力帮助他,而且不能让达莉亚夫人知道。无论达莉亚夫人和谁会面,经历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都要求黛西向他报告。有时候是会面,有时候是让黛西在一个秘密地点留下信件。正是通过这种办法,他知道了达莉亚夫人和林德主教最后一次会面的日期。因为这次会面之后,慈善机构的交接就会正式启动,因伐罗修不可能再继续那虚假的调查了,所以阿维德认为,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根据黛西和林德主教的证词,我推测出了当天事件的经过。”
    对埃林来说,询问头上裹着绷带的林德,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主教说起话来仍然滔滔不绝,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弱,到后面甚至开始咳嗽起来。虽然埃林不知道林德和乔贞、达莉亚相处得如何,但从林德塌陷的双目、好几次把眼镜取下来擦拭的动作看来,他也仍然处于巨大的震动中。
    “首先必须指出的一点是,阿维德知道因伐罗修曾经在失控的状态下杀死吉特拉,了解他心里存在着不正常的暴力冲动。从因伐罗修对两人谈话的一些回忆里,可以发现阿维德一直在试图暗示他用类似的手段对付达莉亚夫人。他很擅长演戏,仿佛在能不能找回双胞胎的这个问题上,他比因伐罗修还要焦急。但他最终所作的一切,仍然只是一个赌局——一半成功,一半失败的赌局。他把达莉亚夫人和林德最后的会面日告诉了因伐罗修,对他说,‘我们没有时间了’,让他去做出‘最后的选择’。根据林德主教的证词,他当场意识到了因伐罗修所谓的调查是不存在的,而这一点就促使因伐罗修下了手。”
    埃林深呼吸一次,语速越来越快。
    “他打昏林德主教,随后攻击了达莉亚夫人。根据黛西的证词,可以知道阿维德当天一直以巡逻的名义守候在屋外。总之,黛西见到了受伤的林德主教,就按照阿维德过去的指示,立刻逃出屋,把眼中所见的一切告诉了他。可以说黛西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成了阿维德的眼线。阿维德让黛西出去寻找乔贞,然后独自进屋。我想,这时候的阿维德,是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他无法掌控因伐罗修的行动,也没法确认乔贞会回到屋里。但是很不幸,他的计划得逞了一半。林德主教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时间段应该是在乔贞进屋后不久;他知道自己仍然身处危险之中,所以也不敢贸然四处行走,只是藏在附近的树林里简单处理伤口,同时找到了一把铁锨防身。在这时候,乔贞和阿维德的打斗发生了。林德主教听见阿维德这么说:‘杀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实在要抱怨的话,去怪这位检察官大人不够合作’,所以我想,阿维德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乔贞亲眼看见因伐罗修杀害达莉亚夫人。”
    “他期待乔贞做些什么?”老人说。
    “杀死因伐罗修。”
    “你认为乔贞会这么做?”
    “如果他真的看见那一幕的话……会的。毫无疑问。乔贞会杀死任何一个这样伤害达莉亚夫人的人。”
    老人略微抬起下颌,目光中多了一些审视的意味。他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以听不见的声音敲打了两下。
    “继续。”
    “从这个角度来说,黛西在这件案子里涉入得更深了,因为正是通过她,阿维德才了解到乔贞对达莉亚夫人感情之深。您知道,爱说话的女仆……会犯这类错误。阿维德的动机在于对乔贞的嫉妒,和不能得到他重用的不满。出于这个动机,他希望引诱乔贞杀死因伐罗修,让乔贞失去现有的地位。虽然乔贞事先调查过斯基尼,并且对因伐罗修有所警惕,但是假若没有因伐罗修的证词,就根本不足以让这起阴谋浮出水面,因为因伐罗修对阿维德的指证是关键性的。阿维德希望胜得干干净净,但是就像刚才所说,他的赌局只赢了一半——因伐罗修中途放弃了对达莉亚夫人的攻击,并且过早碰上了乔贞。跟在后面的阿维德看见了这一幕,明白这对他的整个计划来说是毁灭性的失败,所以就做出了第二个决定:杀死所有人。乔贞,达莉亚夫人,林德主教,甚至可能包括黛西,一个不留。这是唯一不让阴谋败露的方式。在这之后,他可能会选择这样的谎言:因伐罗修杀死了乔贞和达莉亚夫人,而他不得不杀死因伐罗修。当然,这样等待着他的可能也是几乎无限期的调查,但他甘愿去赌一赌——毕竟按照原计划陷害了乔贞,也并不等于他能得到重用;然而,他如果能通过后一种办法,成为为乔贞和达莉亚夫人报仇的英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便如愿的可能性非常小。孤注一掷或者败露,这就是他当时面临的选择。我实在不想说这句话,但是……我只能承认阿维德有很强的能力。他准确地抓住了因伐罗修和黛西的弱点,然后非常大胆地利用起来,而且还试图利用乔贞对达莉亚夫人的感情。对自身能力的信心,让得不到重用的他更加心理失衡。”
    老人点了点头,但是没说什么。
    “当然,这件案子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阿维德与斯基尼的合作关系,而且有证据表明德萨·盖尔芒特曾经在事情发生前不久见过乔贞,这也是不能忽视的一点,或许他也扮演了某种角色。另外,追查双胞胎的下落也是很必要的工作。”
    “做得好。继续追查下去,我准许你在这件案子上自由动用资源。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肖尔大人。”埃林并没有动。“我有些话必须说。”
    老人皱了皱眉头。“你讲。”
    埃林右手探进衣兜里,拿出银牌,上前放在老人的桌面上,站回原来的位置。
    “……你想做什么?”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毫无疑问会冒犯您;而且作为乔贞的搭档,同时也是他的朋友,对于他遭受这样的苦难,我无法摆脱责任。所以,我在此辞去直属探员的职务,并且愿意接受一切处罚。这件案子的主干调查已经接近尾声,只要有我留下的资料就能顺利进行。但是无论如何,我现在必须把这些话说出来。”
    老人并没有回应什么,只是盯着他。
    “我认为您为这起案子的发生,也负有责任。阿维德成为乔贞的助手,是经过了您认可的。而且……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阿维德是您观察乔贞的一个途径,而这毫无疑问为阿维德提供了虚伪的信心。”
    “你指控我通过阿维德监视乔贞。”
    “……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是的。”
    老人身体往后靠了一些。“你想让我怎么做?埃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都遭到了巨大的伤害。我会指责任何一个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人,而现在除您之外,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惩罚。”
    “你明白我可以因为这句话把你关进地牢。”
    “是的。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埃林毫不回避地看着老人。虽然在这此刻,他知道没办法完全掩饰自己的不安,但那并不重要。这一番话是早就决定要说了的,没有回头的可能。眼前的老人并不是什么庞大而凶残的东西,埃林这么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驼背、发须完全脱落、眼珠子浑浊的逝去者。然而面对老人的目光,这种心理暗示毫无作用。埃林不后悔说出这些话,但是同样会因为自己接下来可能经历的事情而颤动。
    “拿回去。”老人右手食指在银牌旁边敲了敲。“拿走。”
    埃林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抓起银牌,在手里看了看,收回衣兜里。
    “你走吧。继续调查。”
    “……是。”
    埃林转过身,走到门边的时候,老人又开口了。
    “他们两人……情况怎么样?”
    “林德给他们安排了完善的治疗和护理。”埃林说。“但是两人都还没有醒来。”
    老人不回话。埃林知道该是时候离开了。
    屋里又只剩下潘索尼亚一个人。他咳嗽了两声;因为屋里没人,所以他可以咳出声来。这一轮咳之后,他觉得脑袋疼得难受。他该按铃叫医生来,却没有马上这么做。
    为了权力而孤注一掷。就算自己得不到权力,也要把阻碍自己的人拉下来。这种事情他很熟悉;他一向认为这世界不外乎斗争,和失败之后的再斗争而已。
    大概在五年前,有人对他做了类似的事。孤注一掷。带走他的孙子。即便明知不可能获得权力了,也试图要给阻碍者留下永久的伤害。
    当时把他救出这困境的人是乔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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