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猪和哨声酒店的厨房里,舍尔莉正在把一些食物小心地放进餐篮。每放一样进去之前,她都要考虑几秒钟,看会不会过于拥挤,或者因为沾上另一种菜色而影响了味道。有几次她把已经摆好的东西拿出来,换个方向,重新放进去;甚至还誊空了一次重新再来。十分钟后,她把餐篮盖上布子,双手按住两边,从桌面上移给埃林:“拿走吧。”
    “你真的不去?”
    舍尔莉摇了摇头。
    “这里面可能有一些东西是医生不让吃的……”埃林揭开遮布看了看。
    “医生,医生懂什么?真有不让吃的,让他们自己挑出来扔掉。”
    “我觉得,至少这个不应该带去。”埃林把一块蛋糕拿了出来。在生日会上大受欢迎的正是这种糕点。
    “为什么?太多糖了?”
    “你懂我的意思。”
    “行。”舍尔莉抓出蛋糕。“我再来看看有什么不能带去的,行了吧。”
    她把餐篮从埃林手里拉回自己一边,两手一动不动地捏着握柄,也不说话。
    “舍尔莉。”
    “我挑不出。这都是他喜欢吃的。照这么说,蛋糕不能吃,这些也都不能吃。都扔了算了。”
    “给我。”埃林把篮子夺回来。“大清早的你和我闹什么别扭。”
    舍尔莉手掌按在桌面上,仍然低着头。埃林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就像一个夜宿树林的人,忽然听到水滴掠过石缝的声音;它来自于无法辨明的远处,轻渺却无法让人忽视。
    “嗨。”埃林身子往前倾一点,放低了声音。“你老公就在外面,舍尔莉。我和你独自在这儿呆着就已经够让他不高兴的了,你还想干嘛?”
    “闭嘴。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也不想惹你发笑。我只是想说,别哭,行不行?我是要带着这些东西去医院,又不是要去墓园。你哭哭啼啼多晦气。”
    “这事情太……我受不了。为什么它要发生?”
    “很多人都该自责,但不包括你,舍尔莉。”
    “我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你就不能别提那些陈年的……”埃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等等。这个说法有问题。你到底在讲什么?”
    “我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和他发生什么的……但是当知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不大好受。你刚才说我晦气不是吗?我真的,真的暗自想过会出什么事,把他们分开……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真是可恨。”
    “没什么。你是女人,这完全讲得通。我要走了,你哭一哭也好,不过最好在大卫进来之前把眼泪擦干净。”
    “那个人叫什么……阿维德,对吧?他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呀,生日会那天干了那么多活。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你们在那样的地方呆得下去,还那么卖力地工作?周围人人都是表面一个样,内里一个样。如果我的每个客人在点这样菜的时候,想吃的却是另外一样菜,我会疯掉的。我讨厌七处,我想让它消失掉。”
    “这可不对了,舍尔莉。”埃林把餐篮提在手里。“表里不一,然后利用这一点来做坏事的人总是会有的,就好象每天都会死人一样。正因为有我们在,所以你们才不用花费自己的精力去辨认那种人。只是为了捉住那种人,我们必须先了解他们,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变得像他们。阿维德?他只是再也变不回来了。我走了。”
    埃林把那块糕点重新放回了篮子里。
    乔贞坐在草坪前的长椅上,双手搭着膝盖。强烈的阳光把周围的一切都放置在一种极其耀目,以至于张扬的光晕中——它把嫩绿的树叶变成近似透明的湖水般的绿色,让视平线尽头上的来来回回人影变成模糊的光点——但它并不灼热,只是呈现出极易在轻风的劝服下变得温顺的品质,就像一个爱高声说话,但是却绝不闹事的小孩子。在这样的阳光下坐着,乔贞并没有特意去思考什么,也不大注意得到伤口的隐痛;唯独在风刮过手背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指关节上传来一阵微痒。
    在他面前,有一队教士争论着问题走过,虽然尽力放低声音,但仍然难抑激动。在这条林荫道上,更多的是在护士陪伴下出来散步的病人。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人对乔贞致意,乔贞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个人。过不多久,他看见一个小姑娘越过草地向他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一个大人走在她稍微后面一些的位置。他认出那是埃林和伊莱恩。
    在离乔贞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埃林拍了拍伊莱恩的背。伊莱恩抬头望望爸爸,然后加快步子走到乔贞跟前,把篮子递出去说:“乔贞先生,我和爸爸来看你。这些是舍尔莉夫人给您做的东西。”她停了一下,把篮子再推出去一点。“是好吃的。”
    乔贞看着伊莱恩。她抿着嘴巴,似乎是在犹豫应不应该展露笑容。
    “谢谢。”乔贞接过篮子,放在身体右边。
    “原来你在这儿。护士说你出来散步了。”埃林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天气真好。”
    他在乔贞右边坐下,和乔贞之间隔着篮子。伊莱恩也坐在了爸爸身边。
    “真是个好天气。”埃林双手合握着挂在膝盖之间,转过头对乔贞说。“你不看看舍尔莉都为你做了些什么东西吗?”
    “我不太饿。”
    “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埃林又朝两边张望了一下。伊莱恩在椅子上挪挪身子,探出头,视线越过埃林看了看乔贞,然后缩回来,用脚跟来回踢打长椅的下部。随便踢了几次以后,她开始这样打起拍子来。
    “爸爸要和乔贞先生说事情,你别吵。”
    听见埃林这么说,伊莱恩立刻停下动作,把腿悬在半空。
    “没什么,让她玩自己的。”乔贞说。
    伊莱恩没有继续打拍子。
    埃林看看乔贞。他的同伴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现在他却仿佛存在于一个独立的静默空间里;不仅不说话,连说话的趋势也潜伏在地表之下。现实中的沉默,是对嘈杂世界的一种反抗,而在乔贞如今身处的世界里,沉默是基本美德,是生命的规则。以往埃林早就习惯了把出于工作式冥想的乔贞卷入自己关于酒和女人的不停歇评语里,他承认那会引起一种恶作剧式的愉快感,但是如今他对这样的谈话连想都不愿意想。长久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要从自己贫瘠的词汇表里慢慢挑拣出合适的词句来说。
    “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给我讲讲案子的进展。”
    “噢,好。其实我这部分工作已经基本结束了,现在忙的是检察院那边。德萨当年就是因为贪污丑闻所以才提早退休的,而儿子进入机构的时候又一路上都很顺利,所以肯定免不了有人要丢官了。他们希望这整件事能尽量低调处理。”
    “怎么个低调法?”
    “比如……”埃林看看伊莱恩,凑近乔贞一些,放低了声音。“昨天已经秘密处决了因伐罗修。在总部的地下室里。”
    “没有公开审判。”
    “没有。他们承担不起公开审判的后果,德萨自杀的事情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决定了,对外采用这种说法:德萨为悔过而自杀,儿子因为压力太大而辞职,调到了某个偏远地带从事法律教育;处于安全考虑,他的去向不能透露。所以,从官方角度来说,因伐罗修还活着,户籍履历什么的都不缺,只不过他不存在。下一步是控制住民间媒体,虽然无法完全阻止他们质疑因伐罗修的下场,但凭他们的脑袋不可能联系到秘密处决,最多怀疑他也自杀了。就连议会和王室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知道真相——这事传不到国王那儿。还有,《运河晨报》已经关闭整顿了。”
    “检察院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没有。这是老头子的主意。一切都由他来安排。”
    乔贞皱了皱眉头。“他为什么这么做?”
    “最大的理由是占据主动权。毕竟,七处这边也要承担责任,而检察院里面会有聪明人想到利用阿维德来攻击我们,即便他们缺乏阿维德的一切资料。老头子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所以在对方内部意见混乱的时候就提出了这些建议。他一说放弃公开起诉因伐罗修,那边的大部分人就都高兴还来不及了。这实际上是让七处和检察院共同保守一个秘密,但是老头子做得就像我们费尽心思帮他们保守一个秘密,是施恩。然后,他还对他们提了个附加的要求:秘密审判的时候,不要求你出场作证;而且,检察院不得在这件事情上用任何方式追查你和达莉亚。永久性的。”
    乔贞看着远处草丛上的一片扇形光点,没说话。片刻后,他意识到那是有人在洒水。
    “我只是告诉你这些,乔贞,只是把事实告诉你。我不会替你判断老头子的行为的。只是事实。”
    “行。”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伊莱恩继续用脚跟打起拍子来,这一次埃林没有阻止她。
    “乔贞,我刚才……”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顺便到达莉亚的病房去看过了。她不在那。”
    “她在别的地方。”
    “……哪儿?”
    “另一栋楼房里。”
    “噢……换病房了吗。”
    “不。她要做一个手术。”
    “什么手术?问题不大吧?”
    “终止妊娠。”
    埃林皱起眉头注视着乔贞,但是伊莱恩踢打长椅的声音突然让他心烦起来。
    “你再踢一次试试。”埃林对女儿喊。伊莱恩的动作僵住了,眼睛盯着地面。埃林没有再管女儿,回头朝向乔贞,并且终于注意到他是选择了一个多么刻板的词来描述这件事。没有任何与生命直接有关的词语涉及其中:“孩子”,“怀孕”,“她”。虽然安静下来了,但埃林想不出任何话可以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还留在这儿。
    乔贞并不期望埃林说些什么。
    林德前天夜里亲口告诉乔贞,达莉亚怀孕已经快两个月了。他第一次受邀到达莉亚宅子里会谈的那天晚上,在会谈结束后,达莉亚追上了他,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林德给她安排检查,并且确诊了。
    “你得做个决定,乔贞。”林德说。“如果怀孕超过两个月再做手术,对她身体的损害会非常大。”
    当时,乔贞感觉到仿佛有一只顽固的怪兽潜伏在他的脑袋里,阻止他真正理解这些话。他知道每个词的意思,也知道它们合起来的意思,但那只怪物把这些话咀嚼了再重新混合,等它们进入乔贞大脑的时候,仿佛已经成了水面上的一道雾气,永远都无法揽过来成为手心里的现实。他并没有感到悲伤,或是激动;他只是无所适从。但他回话的时候,仿佛开口的只是他的逻辑,而不是他这个人。
    “你是说……必须这样做?”
    “那倒不是,所以我才让你选择。听我说,乔贞。作为一个医生,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不知道达莉亚什么时候会醒来。我已经请来了同行里最好的专家会诊——实际上我想这已经到了我们当前所知的医学极限。这类病例我们遇过不少,也慢慢总结出了一些应对手段,但效果都不理想。直白地说,病人是否会醒,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以外。很抱歉。”
    林德停了一下,看见乔贞没答话,就继续说。
    “当然,为了尽快让达莉亚恢复,我们会在许可范围内尽其所能。让她继续怀孕危险是很大的,而且胎儿也会夺走属于母亲的养分。但是,我们也确实有过失去意识的母亲产下健康婴儿的先例;所以,决定权在你。”
    过了好几分钟,这些话才硬生生地扎进乔贞的大脑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达莉亚成为了母亲。女人在胎儿产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母亲了,但是在守护女人把孩子好好生下来之后,男人才真正有资格共享围绕着孩子的一切痛苦和快乐,真正有资格称为一个父亲。乔贞还不是一个父亲,更何况眼下他将要失去这个机会:达莉亚独自在短暂的时间里成为母亲,然后又要抛弃这个身份,而必须做出决定的乔贞,却只是一个局外人。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问过达莉亚。她说……她也不大明白,只是觉得暂时还不应该说出来,因为你们那时候有太多麻烦事情。她说,只要等机构转交,什么杂事也处理清楚,马上就告诉你。但是在那之前,她不想让你更烦心了。”
    随着对这些话的理解,乔贞终于能够降落在现实里。他回想起来给达莉亚阅读埃林的来信,和她一起看伊莱恩风景画的那一天:她那异常的激动。她快等不及,等不及要了结一切琐事,然后在湖畔镇等他。然而那激动,与其说是兴奋和对幸福的期盼,还不如说是不自信。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她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到。关于两人在一起安静生活的期盼已经很沉重了,而在事情真正看到曙光之前,她把怀孕暂时作为一个秘密而保留着。当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的时候,这秘密的揭露会成为真正幸福的标志,就像艰苦航行后逐渐在眼前海面浓雾中浮现的灯塔;而在那之前,达莉亚宁愿自己承担着它,以增添自身的负担来减轻两人共有的重荷,如同一位敏感温和的车夫,明知道多拉货物才能挣更多的面包,但是却生怕压坏了心爱的马匹。
    可是你做错了,达莉亚。你错了。等你醒来之后,我该怎么对你说?我该怎么指责你?我得怎么样才能让你知道,你错了?醒过来吧,达莉亚……等你醒来之后,我首先要说的,就是你曾经错得多么离谱……
    一刻钟后,埃林和伊莱恩来到了医院外面。临行前,乔贞在他们面前吃了半块那特制的蛋糕。
    医院大门不停有人进进出出,街道上也有很多人。埃林拉着女儿的手,走过一个拐角,在比较僻静的小巷里停住了。
    “爸爸?”伊莱恩说。“我们不回家?”
    “回。”埃林说着,在街边坐下,仿佛毫无目的地看了看道路两侧。
    任何人想横插一脚,阻止你们去尝试的人,首先就得从我埃林·提亚斯的尸体上踏过去。任何人都不例外。
    伊莱恩站着,看看埃林,右手拉了拉裙角。
    “来陪爸爸坐一会儿。”埃林把女儿揽到身边,让她的前额靠着他的右脸颊。
    我腐烂、肿胀、苍蝇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尸体。
    “伊莱恩。”
    “爸爸?”
    “爸爸告诉你一个道理,你一定要记住。”
    “什么道理?”
    “别胡乱发誓,发了誓就一定要做到。不然的话,就成了世界上最蠢,最讨厌的人。记住了吗?”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埃林并没有看着伊莱恩,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回答。他总觉得自己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在事情发生前的一天,他对达莉亚说,会去打扰她和林德的会面,然后就是那一通誓言。此刻,他的大脑完全让这影像占据了:达莉亚亲了亲他的右脸,然后笑着说“谢谢”。面对这一番埃林虽然说得很过瘾,但是自知是大话的誓言,她说: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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