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疾不徐地走向沈夜,那么大的事都没能令沈夜抬眸一顾,此时听到少恭的声音、反而当即放下手中木简起身迎上,“师父。”与欧阳少恭所距咫尺时、沈夜又回身令道,“华月,多余之事不必再想,你且去吧。”

    待得华月离开,沈夜轻舒口气、抬手压了压闷闷抽痛的额际,当着欧阳少恭的面才露出几分脆弱的倦色,他静静看向少恭,瞳孔清黑、神色稍柔,素来冷彻的声音染上些许温和惯纵,“师父此时过来,莫非又被谢衣那小子烦得怕了?”

    “算是吧,”少恭淡声缓道,而后执起沈夜的手、将他牵至椅子旁坐下,自己绕到后方为沈夜按压穴位、缓解疲劳,“更有一事,关于浊气绝症的根治之法。”

    恰到好处的力道使沈夜不自禁地闭上眼,稍微仰首靠向少恭,“哦?愿闻其详。”

    “既是浊气所致之症,当由病因入手,可行之途无非两条,抵御、抑或适应——此前周游神州,曾听闻横公鱼一族传说。”

    “师父是想说甘露珰吧,”沈夜接道,“我也仔细思虑过此法,虽同样不适浊气,但我烈山部却与之大有不同,流月城高居九天、极其贴近天穹,本为世间浊气最为稀薄之地,绝非仍在地面的横公鱼族所能相比,是以,若不能彻底隔绝浊气至金汤之境,所谓甘露珰、也与伏羲结界无甚差别。”

    况且即便不提效用,流月城虽地域有限、城中族民尚有千户之多,倘要人人一件法器、横公鱼须得举族合力方能做出足够数量,加之甘露珰之力亦有耗尽之时——莫不是要将整个横公鱼族抓起来、生生世世专门为烈山部生产甘露珰?

    “如此看来,较之抵御,适应倒是更为合算,”少恭道,“便如你适才说,适者生存,依我之见,若要彻底摆脱绝症困扰,则需自根本改变烈山部人体质、变为适宜下界环境的生灵。”

    “如同肉体凡胎修得仙身,须得经过洗髓,”沈夜接道,“莫非师父……不,凡人成仙,千百载功业修为方能承受洗髓效力,不劳而获,断无可能。”

    少恭手上动作停了停、改捏沈夜肩膀,“不错,我曾炼制丹药,确有一味名曰洗髓丹,可令人一时力量大增,归根究底却不过预支余生之力罢了,力量耗尽、则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沈夜握住少恭的手、止了他的动作,将他带到身畔坐下、边示意他不必忙碌,一边说,“那么,师父之法是?”

    “上古典籍所载,天界至清,魔界至浊,魔由浊气而生,是以、烈山部人若要变更至可承受下界浊气,化为魔体便可。”

    “……魔?”沈夜一震、眉宇蹙起,沉吟良久、容色逐渐凝重,“我烈山部、堂堂上古神裔……自甘成魔?”

    欧阳少恭低叹一声,如今自是不愿见到沈夜纠结,然而念及长痛不如短痛,只得继续坦白直言,“不止如此,凡人成魔,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谈何容易,我说适当魔化,以半魔半人来称,或许更为贴切。”

    “半魔半人……怪物?”

    “不错。”

    沈夜不再做答。

    他微微垮下肩头、竟似不堪重负,扣在欧阳少恭指间的手无意识地收紧、眉心深锁薄唇紧抿,如此沉思许久,方才低笑一声,“……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魔又有什么区别。”他深深呼吸、再看向少恭时,神色已是惯有的温和凛然,“结界尚未破除,此事暂且搁置,师父既来此避难,谈些开心事才是。”

    “哦?若说开心事,我倒想起一件,”少恭顺势接下,唇角轻挑浅笑道,“再过不久,便是阿夜生辰。”

    往年生辰,沈夜皆以与少恭相约于流月城中游历一日度过,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累了便坐下来歇息、静听少恭抚琴,十年之间,沈夜自少年长为成年,闻赏琴曲之时亦可小酌助兴,如是重复、看过数次的景物竟也不曾腻味。

    回忆之间,沈夜眉目渐趋温软,将笑非笑之时、却又蓦地想到什么,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可惜,今年生辰,却不再是沈夜生辰,而是大祭司的生辰。”

    少恭低叹着抬手、轻缓抚平沈夜眉宇,长指又沿着他的发鬓一点一点地顺,黑发将那只手衬得愈发腻白、玉瓷般莹润漂亮——胆敢如此肆无忌惮抚摸紫微尊上贵重头颅的,世间大抵也只得欧阳少恭一人,他看着沈夜、一双狭长的凤目不再锋锐,眉眼温和沉静,轻声缓道,“不必介怀,我会陪着你。”

    第24章 世情薄(柒)

    那日过后,混沌之间忽然安静了不少,谢衣仍时常前来、但若少恭在场,他则不再与瞳商讨议论,只自己默默在一边研究图纸、与瞳对话也压低了声音,至于稀奇古怪的偃甲也不再带来,仅会邀请瞳去他的私人工作室观览。

    重回昔日清净自是好的,然而谢衣如此体恤显然并非自己意识到、刻意痕迹着实过重,欧阳少恭不大喜欢这些虚与委蛇、却也知其并无恶意,看在眼里只觉愈发无奈,直到那一日、他在门口听到谢衣明朗的声音,甫踏入室内便见少年一震、旋即僵硬地屏息凝神不敢妄动,少恭顿了顿,低叹一声,“谢小公子不必如此。”

    “诶?”这还是少恭首次主动开口与他对话、且所言不明,谢衣一惊,有些茫然地问:“师祖,有什么事……需要弟子去办么?”

    少恭微微眯眼、沉吟片刻才道,“你的师尊,是否与你说过,以后若我在场,不得肆意妄为、荒唐吵闹?”

    欧阳少恭说得与沈夜分毫不差,回溯那日无缘无故被敬重的师尊训诫的情景、谢衣浅浅一笑,瞳底却泛起些许委屈,“师尊的确说过这些,是弟子太过逾越,搅扰到师祖,甘愿受师祖责罚。”

    数日相处,于谢衣脾性,少恭也略有了解,谢衣对沈夜尊崇敬仰,便处处为他着想、十分听话地认真修习术法,算得上偃术与法术两不误,由是近日沈夜也难以再对他板起脸;谢衣与瞳相谈甚欢,便体贴照拂、互赠得意之作,甚至帮瞳将假肢改进得更为便捷;谢衣对自始至终彬彬有礼、却淡薄疏离的欧阳少恭又敬又畏,举止言辞便从不曾失礼数,依他之意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着实应了沈夜那句“喜欢之事,全力而为”。

    顺眼之人则温柔以待,不投缘的则不屑一顾,黑白分明且心地善良、热爱生命,并以之为底线誓死坚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实乃高洁君子,已能令人想象得到他若长大成人,该是何等卓然风骨。

    欧阳少恭有幸、如今尚不属于谢衣厌恶之类,由是只需了解他性情明锐温暖、宽厚随和,只这一面,着实与巽芳相似极了,倘若没有那日触及谢衣底线的相谈,他们之间相处、当会亲近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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