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十二年九月,哥哥解了我的禁闭。三个月来,我所有的活动范围只有那做座不大不小的云瑶宫,可到了重获自由的这天,我却丝毫没有想要出去的欲望。
    我垂下头来看着地面,眼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这三个月来的每一天,我都在关注着塞北的消息,每一封战报、每一场输赢,我都知道。可是最后的结果,却迟迟没有传近云瑶宫中,我知道是哥哥断了我的通讯,我也知道,或许这是一个噩耗。
    我生了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哥哥坐在我的床边,明黄色的龙袍把他衬托地这样尊贵和浩气凛然,可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是那么伤感,没有流泪,却比泪水更为动人。
    他对我说:“阿荣,怀渊和容韫……”
    我眨了眨眼,眼泪轻而易举地顺着眼角滑落:“哥哥,我知道。”
    哥哥没有再说什么,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叹了口气。
    自那以后,我几乎都不曾真正开心过。哥哥也是,他整日把自己埋进成堆的公文里,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
    我知道哥哥一直不愿意相信他们离去的事实,我也不信,可我却没力气因着这样一个可能性几乎为零的猜测,去再一次燃起我的希望了。
    宣明十三年七月,哥哥陷入了长达半个月的昏迷。
    太医乌压压地围在哥哥的床前,个个焦头烂额,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会长眠不醒。
    哥哥不曾纳妃,母后也只能代他执掌起国家事务,而我日日夜夜陪在他的身边。
    哥哥的床前燃着一根蜡烛,它被笼罩在琉璃灯盏里面,半个月来都不曾熄灭。我跪坐在哥哥身边,双目放空,眼泪却在一滴滴滑落。
    我不敢想象,若是哥哥也不再醒来,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我向来不稀罕权贵,我只想要自己爱的人都在身边。
    可我虽然贵为公主,却奈何不了命运。
    好在哥哥最终还是醒了过来,他床头的那盏蜡烛,也燃到了尽头。
    我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哥哥的胸膛宽阔又温暖,我第一次意识到,离开了他的庇护的自己,会变得多么懦弱不堪。
    哥哥的眼眸熠熠生辉,全然没了从前那般阴郁的模样。他对我笑了笑,像是清晨露出的第一抹阳光。
    我终于学会了哥哥说的隐藏,在这红墙之内,我带上了面具,掩藏起心中的空洞,成了一位心系大梁的好公主。原来隐藏,是这样的难。
    哥哥给我赐了婚,正是当今丞相的嫡子。他说他在六年前的那次元宵宴上见过我,对我一见钟情。我不失身份地笑了笑,脑海里想到的却是一片墨蓝色的衣角。
    又过了一月,恰逢中秋,皇宫上下举行了隆重的庆典。也是那天晚上,我重获了新生。
    当他从我身后抱住我的时候,心中巨大的震颤就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我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万荣,是我。”
    我不知该不该回头去看,这一场梦,实在是太过真实,却也虚假无比。记忆里,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缱绻的声音和我说过话,他也不曾这样逾矩地抱过我,我只觉得是上天在和我开玩笑,让我也体会了一把白日梦的感觉。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铜镜,我眼里的神色竟然和哥哥的是那样相像,原来哥哥,也从来没有把自己真正的隐藏。
    我清楚地明白,那一种神色,叫爱情。
    罢了,白日梦也好,幻觉也罢,总归是他。我真的太想他了。
    我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他,他身上炙热的温度和强劲的心跳一遍一遍提醒着我,这就是事实,眼前的这个男子,真的是他。
    心弦一下子就崩断了,我除了哭,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回来了,万荣……对不起,现在没事了,都没事了……”
    那日的中秋宴,我找了个借口没有去参加。容韫哥哥小心地拦腰抱起我,几个翻飞的动作,就带我来到了皇宫中最高的屋檐上。
    我们并排坐着,没有公主和将军的身份之别,只有数不清的眷恋和羁绊。他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活着回来的,也没有说这些日子他都在干嘛,他只是抬着头看月亮,然后慢慢与我十指相扣。
    我知道他一定不是寻常之人,可我也不曾过问。他说他只有三年的时间,别离以后,他还会回来找我。我告诉他,哥哥将我许配给了丞相的嫡子。他皱眉看着我,半晌叹了口气,沉沉地说:“也好。”
    这三年,我过的很快乐,却不开怀。一想到总有离别的那一天,我就觉得心如刀绞。我很想问问他能不能不要走,可每当我想要开口时,都会觉得无可奈何。
    三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与我不告而别,只留下了一柄白玉簪子,像是在证明这三年的时间并非只是梦境。
    宣明十六年五月,我与丞相嫡子顾宽完婚,赐恭荣别苑,成了桩美言。
    驸马待我极好,可我在他的眼里,看不见丝毫温柔的意味。在他的眼里,我就像是一只昂贵的宠物,或者是一级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什么一见钟情,什么天作之合,不过是做做样子。时间久了,他也就显露出了本性。
    顾宽简直就是一个魔鬼,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折磨活生生的人。床第之间,他也不再对我温存,甚至会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厉声骂道:“贱蹄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别的男人有苟且,是常容韫对不对,他没有死对不对!”
    我看着他狰狞的表情,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听见他说容韫哥哥的名字,我的心跳得像是要冲出胸膛。
    他发泄过后,在我的耳边留下一句:“他配当什么大将,他想要的,我一样都不会给他。”然后披上了外袍,转身离开。
    我哆哆嗦嗦地从被褥下方摸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放着一柄精巧的白玉簪。我把盒子贴近了胸口,蜷缩着身子开始哭泣。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容韫哥哥了,我亦不想再见他。现在的我,哪里还配再见他呢?
    宣明二十一年秋,今年的寒潮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我坐在恭荣别苑的亭子里,披着厚实的狐狸毛斗篷,手里还捂了个暖炉。玉盘懒洋洋地趴在我的脚边,一身白毛有些枯燥打结。
    它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来到我的身边,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四个年头,它老了,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万荣了。
    “公主,起风了,我们回去吧。”我听见侍女这么对我说。果然起了一阵风,我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我畏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愈发弱不禁风了,就算是简单的着凉,都能让我卧床半月不止。
    顾宽总是会给我带来各种补药,可他从不会对我有半点儿好脸色。他看向我的神情,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说:“钟离荣,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啧啧啧,真是我见犹怜。”他上前一把抓住我的下颚,力道大得让我疼出了眼泪:“可是他呢?他来看过你么?你在常容韫的眼里,不过是个玩物,腻了,也就可以丢了。”
    我直直地盯着他,本想摆点儿公主的威仪出来,可心里的痛楚让我说不上一句话。
    宣明二十一年冬,我得了一场大病。
    我日日卧床不起,昏昏沉沉,滴水不进。我的梦里全是十几年前那个站在红墙边目送我离开的男子,他身着墨蓝色的长袍,剑眉星目,霞姿月韵。可他离我这般的远,我没办法向他靠近,我只能与他渐行渐远。
    又过了半月,大梁的京城又开始飘起了雪花。那一日我的精神头特别好,难得得下了床。
    我坐在铜镜前,却不敢看自己的脸。身后的侍女小心地为我梳理着头发,正想给我戴上哥哥赏赐的鎏金玛瑙步摇,我就挥了挥手。
    “戴着个吧。”我递给她一柄玉簪,“先前从未戴过,只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公主切不可这么说!”侍女惊叫出声,“公主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恭荣别院的景致很好,盖上了一层银白,倒是又添了几分姿色。我正被侍女搀扶着在庭院里走动,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阿荣……”
    我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我知道那是谁,我也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可是今晨起来的时候,我照了镜子,镜中的人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又丑又可怜。我不愿他瞧见我现在的样子,只堪堪说道:“你走吧,我已为人妇,实在不方便见你。”
    翻飞的大雪落满了我的发顶和衣领,我呼出的白气飘渺又虚弱,我的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发黑,四肢的力气一下子像是被抽走了。
    他一下子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我,大步把我抱回了房间放在床上。一离开他的胸膛我就开始打颤,这被褥,着实是太冷了。
    那一晚,哥哥、母后还有一大群太医全都守在我的床前。顾宽隐瞒我的病情,以驸马之名笼络朝内人心,与丞相一同结党营私,被一锅端起,抄了满门。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手脚发凉,视线也是模糊的。恍恍惚惚中,我只觉得有人正握着我的手,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的指尖,一路涌动到了我的心里。
    是哥哥吗?我动了动手指,手背上滴落了两滴灼热的泪。
    疲惫感如夏日的雨,呈倾盆之势朝我而来,我知道,我的生命大概是走到了尽头。
    我拼命睁开了眼,却还是没能看清那人的脸庞。我轻轻地说一句:“皇兄,若有来生,我再不想投生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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