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有条不紊地行驶在路上,祁知年暂且与姜七娘同一辆马车,小武在外赶车,黄连在后头那辆,他自己赶车。
    到了夜里,若是找不到投宿的地方,祁知年便会去后头那辆马车,与黄连、小武挤一挤。
    姜七娘还是柔柔弱弱的,她虽已是极力克服自身的懦弱与胆怯,常年养成的习惯却也不是朝夕就能更改,先前因为祁淮在,她没有敢下马车,否则她也定会当面再向长公主赔罪与辞别。
    大家都知道她的想法,谁也不会怪她没有下车这件事。
    此时夕阳已落,他们已经离开京都的边界,据黄连说,再行十来里路便是个小镇,因为常有赶路者经过,镇上倒是有好几个客栈,都很整洁干净,赧訃他们晚上便打算歇在客栈里。
    左右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小武赶车也是不慌不忙。
    离开京都后,姜七娘便觉得心里舒服很多。
    姜七娘生下来没几年,生母便已过世,她生母是清宁侯三十多岁时候纳的妾侍,原也是个举人的女儿,虽不能跟高门大户比,却也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在他们江南平江府老家的镇上,人们但凡提到都要赞声好的。
    她爹学问很不错,苦读多年后,于姜七娘生母十五岁时,抱着必中的心愿,变卖家产,携妻女一同进京赶考,若真能顺利考中,于她生母而言,又是另一种人生。
    无奈路上遭遇山贼,父母双亡,她生母因为生得好,被当作奇货可居,山贼留下打算卖给京中贵人,好能卖个好价钱。
    她生母也是个有急智的,先是装弱,直到那些山贼放松警惕,夜里便偷偷跑了,山贼们岂能容她逃跑?立即便去追,只是先前每回山贼们烤些肉、饼子,做个汤时,都打发她去,她看似温顺,实际每天都将用来做饭的盐巴与胡椒面留下一点,就藏在肚兜的小内袋中。
    好在那些人指望靠她卖高价,再垂涎,也不敢碰她,无人发现。
    那些人将要捉到她时,她一把胡椒面就撒了出去,谁也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手。
    艰难归艰难,她终于是逃脱魔爪。
    好在已是离京都很近,她进京便去报官,发誓要为父母报仇,之后她就遇到恰好在衙门里的清宁侯,被一眼看中。
    经历种种,胳膊到底拧不过大腿,仇是报了,她也被清宁侯带回府中做了小妾。
    她自小就跟着父亲读书,诗书都是张口即来,一口吴侬软语,长得就好似那江南烟雨,再想老实低调,也受尽清宁侯的宠爱,她活着的那几年,把清宁侯是迷得东南西北已然全都找不得。
    可想而知她是多少人的眼中钉。
    尤其她生下姜七娘后,宠爱竟然还能更甚,主母与其他妾侍岂能忍?
    她是活活被后宅女子陷害而死,只可惜人死如灯灭,往日再美好,死了也就是没了,清宁侯也顶多伤感几个月,转眼还有更年轻漂亮的女子,那个从前也宠爱过的女儿更是抛到脑后。
    姜七娘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长得和她娘像,更遭人恨。
    自小被嫡母欺负,被其他姨娘欺负,被嫡姐、庶姐欺负,有时候就连府里下人都能欺负她。
    从前的日子就好像是噩梦,生活在英国公府的十六年,虽是好上许多,却也没有哪天不是活在被发现真相的恐惧中。
    如今终于能离开这个地方,那座沉沉压在心上的山,终是消失。
    她深吸一口气,却见祁知年呆呆地看着窗外,她也才想起,祁知年已经这般坐着半个时辰不动了。
    她心中很不好受。
    她知道,祁知年其实不想离开,过去的十六年,祁知年每天都过得单纯快乐,如果不是因为她,祁知年不会被赶出来。
    又或者说,若不是她无能,当初没有做错那么多事,也不会有如今诸多烦恼。
    而她生下他,却不能给他稳定的生活,如今还要使得他离开出生长大的故土。
    她好像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错的,她也不知这次自己坚持离开京都去江南,又到底是对还是错?
    “年儿。”她开口,轻声叫祁知年的名字。
    祁知年没能立即回神,姜七娘将手掌覆在他的肩膀,祁知年才回头:“娘?怎么了?要喝水?”
    他说着便要倒水,姜七娘按住他的手:“娘不渴,娘是看你没有精神。”
    祁知年怕她担心,立即笑道:“恐怕是因为夜里没睡,我没事的,娘,晚上早些睡便是。”
    “昨夜,国公爷,带你去哪里了?”
    “……”祁知年低头沉默。
    姜七娘舍不得他为难,赶紧道:“不想说不说便是。”
    祁知年摇头,拿出那个荷包给姜七娘看:“他带我去了云山寺,请方丈开光这枚玉观音。”
    一旁的范嬷嬷见了忙道:“这与您那自小戴到大的玉观音一个样儿!品相比那还好!看来从前那块儿也确实是国公爷给的!”她当着姜七娘的面又不太敢提祁淮,毕竟有些尴尬,却又忍不住,到底是低声道,“国公爷对我们小郎君,确实是没话说……”
    姜七娘那柳枝一般纤细美好的眉毛便渐渐蹙起来,她的双手开始不安地绞动。
    祁知年以为她是害怕祁淮,将玉观音又收回去,刚想说话打个岔。
    姜七娘小声道:“年儿,要不,我们还回去……”
    祁知年愣了愣,说道:“娘,你这是说什么呢,我们一起去江南啊,你不是说想去外祖母老家的那个小镇看看吗?或许,我们可以直接住在那里呢!我们买块地,在小镇上临河的地方盖个小院儿!”
    姜七娘心中的话转了千百回,低声道:“你这样有才华,若是去了江南,便要一辈子埋没。我催着你离开,是,是怕国公爷那里不爽快,怕我连累你,可我没想到他待你竟是如此的好,我,我——”
    “娘,我们已经到这里啦,回去的话就别说了。有什么埋没不埋没的,人人都有各自的活法,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年儿——”
    这时,小武在外敲了敲车门,欢欢喜喜地说:“快看!外头有片桃林呢!”
    祁知年迅速岔开这个话题,推开窗户,笑道:“娘,我们看看外面的桃林。”
    不等姜七娘再说话,祁知年已经凑到窗边往外看去,原本不过是为了躲开娘亲的话,哪料他看了窗外的景色,确实被惊艳。
    他们正向着东方行驶,夕阳将落未落,余晖好似薄薄的一层金纱,飘入这片桃林。
    他们的马车正好自桃林经过,祁知年趴在窗边,便有那镶了金边的粉嫩花瓣擦过他的脸颊,微凉,却又软嫩可爱,枝头不时有花朵被风吹落,祁知年的发间也落了几枚,春风迎面而来,祁知年不觉闭上眼,静静感受这份春天。
    时光顷刻间便慢了下来,祁知年双臂交叠,脸颊贴在手背上,眼睛微睁,望着桃林里在金光下飞舞的粉色花瓣。
    姜七娘与范嬷嬷越过祁知年的头顶,看到窗外的风景,同样没有言语。
    她们生平都没有出过远门,没成想,这才刚出京,就能见到如此曼妙的景致。
    时光静止,风景成画,他们也早已落入这幅画中。
    周遭静谧,风的声音便格外清晰,春风微凉,却又是绵绵的,像是一个温柔的结界,包裹着他们。
    因此当风声忽然变大、变急,结界更似是被什么用力撞开一般,风被击碎,碎片迎面而来,他们都不觉打了个寒颤,蓦地就觉得好冷。
    而窗外,确实有道黑色影子在飞速地一闪而过,速度太快,快到桃花从枝头落下,尚未来得及落到地面,就已被那阵突如其来的风给带走。
    祁知年他们全都傻了眼,姜七娘与范嬷嬷更是互相对视,甚至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也是这时,“嘭——”,马车猛然停下,祁知年直接往前扑过去,他“咚”地一头撞在车壁上,顾不得去揉上一揉,赶紧先回头去看姜七娘。
    好在姜七娘一直半躺在榻上,方才范嬷嬷又及时按住她,她没跌下来。
    祁知年吐出口气,立即推门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武已经气得大喊道:“什么人啊!哪有你这样的!你是谁!你——”
    祁知年也有些生气,推开门后,恰好看到有匹黑马急急拦在他们车前,马的缰绳被人紧紧扯住,黑马昂起脑袋嘶鸣几声,前腿更是跟着抬起直蹬,却又硬生生地被扯得转过身,马上之人回首,身上的披风被风卷起,许多桃花瓣卷在其中,又纷纷落在他的发间、肩膀,甚至是马背与地上。
    他的双眼直直朝着祁知年望来。
    祁知年的手扶门框,呆愣在门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黑马嘶鸣后,前蹄终于落下,祁淮翻身就从马上下来,几步走到马车旁,顶着小武既是惊吓又是佩服的眼神,抱起祁知年就走,转身就进了路边的桃林。
    两人的身影没入桃林不见后,小武才急急反应过来。
    姜七娘更是差点没晕过去,拉住范嬷嬷的手问:“方才那,那可是国公爷?!我十多年不曾见过,可是我看错了?”
    “确实是国公爷!”
    姜七娘手直抖:“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们年儿哪里做得不对?怎会这样!”
    她说着就要掀开毛毯下车去追。
    范嬷嬷赶紧抱住她,急道:“娘子,您冷静!国公爷不是那样的人,他若真要为难我们小郎君,又怎会让他离开京都?”
    “万一就是离了京都才好动手呢……”姜七娘的声音也在颤。
    范嬷嬷犹豫一会儿,还是坚决道:“不可能!”
    毕竟在姜七娘还不知道的时候,她便已从祁知年那里知道许多事,国公爷旁的不说,对他们小郎君绝对没话说!
    “小郎君都被他给带走了,我瞧着是朝林子里去的,您就算过去,也追不上,不如请小武或者黄大夫去瞧一眼。”
    “好好好!”
    黄连早已闻讯而来,听说是祁淮来了,他嘀咕了声大家都没听到的“到底是追来了啊”,很好说地往林中走去。
    祁知年双手还是先前扶住门框的那个姿势,被祁淮就这么给“卷”了出来,桃树枝不时刮过他的腿或是祁淮的手臂,脸又被花瓣刮到时,他终于回过神,眨了眨眼,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祁淮却不言语,抱着他又走了十来步,确定无人会来,这才将祁知年放下。
    祁知年刚站稳,看到他的披风有一半被风卷到后背,他伸手要去帮祁淮折回来,祁淮却顺势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到身后的桃树树干上。
    “……怎么了?”祁知年不敢动,盯着他,“难道出什么事了?”
    祁知年脑中乱想,甚至猜测难道祁淮被人追杀?!
    祁淮看他,眼神落在他的面上几乎不舍移开。
    来的路上,他想了许多话,更是想过多种话术,他完全知道如何能留下祁知年,祁知年太好骗,说些话骗骗他,或是吓吓他,他就能老老实实地跟着回去。
    只要目的达到,他并不介意骗祁知年。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
    只可惜到了此时,他竟是一个字儿也想不起来。
    好半晌,祁淮只吐出一句最为真心的真心话:“别走。”
    “……”祁知年眨了眨眼,嘴巴微张。
    “别走,留下来。”祁淮再道。
    “可,可是——”
    “我并不会强求你们住在国公府,或是温园,你们可以住在城外,住在任何你们喜欢的地方,你也可以做你任何想要做的事情,无人会去打扰你们,我也不会。”
    “不不不。”祁知年连连摇头,祁淮怎能用上“打扰”这个词!
    是他们的存在,打扰了祁淮原本安稳的生活才是!
    祁淮却是以为祁知年的“不”是在拒绝,心中颇有些急躁,难道只能用哄跟骗的了?
    急躁间,林中的风掠过,桃花瓣洋洋洒洒,祁淮蓦地想起那个梅园。
    对,还有那个梅园。
    祁淮立即又道:“还有你埋在树下的三坛酒。”
    “……”
    “尚未起出,那是你亲手埋下。”
    说完这句,祁淮便再不多说,而是看着祁知年。
    这样的祁淮,熟悉却又陌生,是的,尽管祁淮还是那副常见的镇定模样,可他紧缩的瞳孔还是暴露他心中的焦急与紧张,若不是祁知年离他这样近,恐怕也不能发现。
    偏又因为这份发现,祁知年反而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从来那样云淡风轻的祁淮,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而如此焦急吗?
    但是祁淮的眼神越发灼灼,甚过这满林子的桃花。
    祁知年顶着这样的眼神,想要闪躲,却又被祁淮紧紧地按住,动弹不得,他只能直面祁淮,他的脑袋便也越发像一团糨糊,不由便道:“可,可是……你很快要成亲,你会有自己的孩子,我,我和我娘亲,这样子的身份,只会妨碍到你……我们已经妨碍你这么多年,我们不能再这样自私……”
    霎时,祁淮的眼睛更亮,按住祁知年双肩的手甚至微微颤抖,只是他们俩谁也没有发现。
    祁淮向前一步,祁知年已经完完全全贴在桃树上,两人膝盖紧紧贴住,脸之间已是一根手指也插不进。
    “是谁说我要成亲。”
    “……是人总要成亲的啊。”
    “你也是?你想和谁成亲?”祁淮的声音蓦地又变得咄咄逼人,甚至有股怒气。
    祁知年完全招架不住,糊里糊涂地道:“我,我没有要和谁成亲,但是我长大了要成亲的啊,大家不是都这样么……”
    “所以要去江南找一名南方女子成亲?”祁淮的声音中,怒火更甚。
    “我没有想要去江南成亲。”祁知年立即反驳,又晕乎乎道,“不过我娘说,江南女子更适合我……”
    祁淮气笑。
    “……”祁知年有些无措,却又有更多茫然,他没说错啊,为什么祁淮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祁淮再不打算与小家伙讲道理,他站直了,低头看着祁知年道:“跟我回去。”
    这次再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完全不容置疑。
    “……”
    祁淮转身,拉起祁知年就走,祁知年被拽得走得跌跌撞撞,脑袋里的糨糊晃来晃去,已经完全懵了。
    走到桃林边上,撞上好奇地正在探头探脑的黄连。
    瞧见他们,黄连立马站直,一本正经地道:“国公爷您来啦!”
    祁淮看也没看他,拽着祁知年从他身边直接掠过。
    怎么好像气得不轻的模样?
    黄连立马转身也跟上,只是祁淮走太快,一下便走到马车旁,小武傻坐在车辕处,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倒是范嬷嬷迅速从马车下来,瞧见祁淮这面无表情的模样,也摸不准他这是怎么了。
    她刚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儿。
    祁淮已经道:“去江南之事再议,下个月便是考童试的时候,先考了童试再说,儿郎还是要以学业、事业为重。”
    “国公爷——”范嬷嬷还想再询问。
    祁淮拉着祁知年已经往他的马走去,茫然的祁知年直接被祁淮抱起放到马上,范嬷嬷急步跟上去,“国公爷!”,祁淮翻身上马,双手环住祁知年,绕到他身前扯住缰绳,使得马儿转了个弯。
    祁淮望着马下范嬷嬷道:“我先带他走,稍后便会有人来接你们,你们在此处先稍作休息。”
    说罢,“驾!”,马已经朝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国公爷!小郎君!不是——”范嬷嬷跟着跑了几步,实在是年纪大了没劲,她气喘吁吁地撑着腿儿看向远处的身影,远远地也只能看到两人交织在一起随风飞扬的黑白衣角。
    这叫什么事儿啊!
    范嬷嬷用力将手一拍,急得也只能原地跺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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