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应命, 踏入门槛, 从地上提起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仆。
    “徐宁,当日问你,你说事发时, 你在小厨房后头的小菜园里浇肥,是也不是?”
    那男仆本就不是张勇对手, 加之这七日只吃了极少一点食物,浑身脱力,给张勇一把拎起来, 整个身子都跟着抖了几抖,“是, 是……”
    张勇“嘿”地笑了一声,毫无预兆地, 一脚朝此人后腰跺上去。
    柴房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人, 齐齐发出惊呼。
    那男仆瘫在地上,身子扭动一下,似乎想起来, 下一秒, 走来两个侍卫,架起男仆就走。
    没一会儿,隔院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那男仆嘶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是在后园赌钱了,和王老四一起……哎呀,九爷饶命,小人再也不敢……”
    话说到这里, 戛然而止。
    留下突兀的一片静默。
    什么情况,能让凄厉的惨叫瞬间没了声息?
    对未知情形的恐惧和漫无边际的凄惨想象,比亲眼看见徐宁给人施刑还更令人惊怖。
    柴房里头人人都变了脸色。
    木奕珩翘着二郎腿,不见往日的嬉皮笑脸,他目光阴冷阴冷的,挑眼朝第二个人扫去。
    那被出卖“王老四”登时腿软,本就是蹲坐在地上的人,“咚”地俯跪下去,他砰砰叩首,“九爷莫打,我招,我招!当日我与徐宁赌牌,从厨上郝婆子屋里偷了支小镀银簪子,我……我还偷看过春燕换衣裳……“
    巨大的压力和威胁之下,王老四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隐秘事都吐露出来。
    木奕珩淡淡听着,没有叫停,也没有出言询问什么。
    他的目光,从王老四身后的一众人面上掠过。
    那冰凉凛冽的一双瞳眸,如冰如雪,叫人寒彻骨髓。
    等王老四已经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自己做过的错事,揭露过自己撒过的许多谎,张勇才朝两个侍卫打眼色,将人拖了下去。
    王老四浑身抖着,想讨饶,眼睛一对上木奕珩的脸,登时吞了舌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浓厚的阴云蕴在上面,眸子射出寒刃,似乎只需轻启薄唇,就能吐出索魂的剑网,将人凌迟致死拆分血肉跺向万劫不复。
    王老四去了。下一个是谁?
    在场的多数,皆是不曾做过错事的忠仆,能在松鹤园伺候的,那都是府里体面的人。可饶是心中雪亮亮的不藏龌龊,经由木奕珩这么一吓,也都不自觉地垂头缩肩,身子发颤。
    下马威施得差不多了,张勇咳了一声,把梅儿、穗儿几个在屋里服侍的小丫头提了上来。
    梅儿这几天关在柴房里头衣食无着,小脸瘦了许多,两腮塌陷下去,白生生的皮肤上头沾了黑灰,看起来有些狼狈。往日里木奕珩待她最亲昵,见着了总要赞两句,说爱瞧她新月一样的眉,生得像谁家娇小姐似的秀美。
    她含泪看向木奕珩,声音哑涩难听,“九爷知道奴婢,一心侍奉老祖中,一家子都在府上过活,勤勤恳恳,万不敢生了坏心,当日老祖宗的茯苓燕窝汤给穗儿笨手笨脚碰洒了,正巧小厨房做了那羊乳甜羹,端进来一钵。奴婢私想着,钰哥儿小小人儿,能用得多少?正新鲜着,就给老祖宗盛了一碗,就热用了。初时还没甚,到里头钰哥儿哭闹起来,老祖宗一起身,才觉出不对头……当时嬷嬷们都在,奴婢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毒害老祖宗!倒是穗儿丫头,平素挺稳重个人儿,那天突然捧个碗也捧不住……”
    穗儿听她将祸事引到自己头上,立即分辨:“梅儿姐姐这是要栽赃陷害谁?那碗刚从蒸锅里头出来,怎么不烫手?我与你说着话儿,一时分心罢了。我固然不对该罚,可端那羊乳给老祖宗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碰都没碰过那东西,如何就有古怪?九爷明辨,奴婢实在冤枉啊!”
    两人素来和气,一家姐妹似的,平素谁哭个鼻子另一个都要跟着掉眼泪,这回遇着了大事,立即翻脸,相互攀咬,张勇摇了摇头,咳了一声打断俩人的争论,他看向木奕珩,“爷,这事儿一时半会审不清,要不您先移步歇着,便交给属下等料理?”
    木奕珩不答,他俯下身来,小臂弯曲撑在大腿上,目光盯视梅儿:“羊乳羹,除了你,还有谁碰过?你慢慢想,要想清楚。”
    这话说得极温柔。
    梅儿眼眶一红,心头一热。
    九爷到底是护着她的。到底待她是不同的。
    这回老祖宗没了,府上定要重新安排松鹤园一应下人的去留,那她有没有可能,随了九爷去,到九爷院子里头当值?毕竟老祖宗最牵挂的人,就是九爷啊。
    她在松鹤园虽是二等使唤的,可她是长辈身边出来的,春熙走后,九爷近侍少了一个,一直不曾填补,……
    想到这里,她盈盈如水的眸子蒙了层轻雾。脸蛋上头晕染了两片红霞。
    声音跟着娇软下去,似撒娇一般,委屈地道:“奴婢只是在屋里盛了一碗出来,直接就端给了老祖宗,东西是小厨房上的人做的,奴婢实在无辜,九爷何不便审审厨上那起子胆大包天的?”想到适才穗儿的攀咬,又道,“其他人虽不曾碰过汤羹,可难保就是没嫌疑的,故意叫老祖宗喝了这毒羊乳,谁知安了什么心思呢!”
    木奕珩将她从头至尾的面色变换都瞧在眼里。
    从恐惧不安,到怨毒憎恨,到娇羞不已,又到另生心思。
    小女儿家的一点心计,给他瞧得明明白白。
    她和穗儿两个前途未卜,她这是想打压穗儿,给自己争个好出路。哪怕穗儿真是无辜的,也要在木奕珩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叫他对穗儿生厌。
    木奕珩坐回椅中,背靠在雕花的椅背上。
    到了这个时候,没人真的关心老夫人是怎么给人害的,一个一个,还都打着自己的小主意!
    他无比的厌烦,手在扶手上一拍,“张勇,掌嘴!”
    梅儿蓦地瞪大了眸子,掌谁的嘴?穗儿,还是她?
    就见张勇朝她过来,大手一挥,她连躲都来不及,清脆的一声响,她觉得自己牙床连着头骨一道给这一巴掌震碎。
    鼻子里,嘴里,腥热的一片,眼泪鼻涕并粘稠的血,不能自制地往下滴淌。
    她瞪大了眼睛,没从疼劲儿中缓过来,张勇已经又一掌打上来。
    啪啪的巴掌声,响彻院落。
    原本就处于惊惧中的众人,眼睛盯在张勇那只厚实有力的手掌上头。
    梅儿细弱的小身板,只挨了两下就倒下去,后头给人提着衣襟,打得头颅左右猛甩。血花飞溅而起,那脸没一会儿已瞧不出本来面目。
    木奕珩冷笑一声:“还有谁想说些废话,起些无用心思,这便是例子!”
    终于说回正题,事发前后三日,每个人做了什么,见了谁,一一细细吐露出来,上工时间赌牌躲懒的,平素偷鸡摸狗抽头的,跟各院落往来说闲话的,一派宁静祥和的松鹤园,抽丝剥茧地敞开,原来暗藏了这么多的不堪。没有谁是真正无辜,便是不曾参与毒害老夫人,玩忽职守难道就不算错么?
    木奕珩最后留下四个人,其余的都给张勇叫人带了下去。
    几人哭喊着替自己分辨。
    其实事情从一开始便已了然。
    羊乳羹是给钰哥儿备的,因他这两日染了风寒,哭闹不休,乳娘想喂给他,没能喂进去。老夫人却是足足用了一碗,那药下的量足,根本不惧人发觉,只需一刻钟,进入胃中的药就起了作用。
    祖母临终前,遭了大罪。
    肠肚入刀绞般,便是成年男子用了,也要哭着满地打滚,痛苦不堪地死去。
    幸得沈院判上门给钰哥儿瞧病,替老夫人稍缓痛苦,可那麻药用下去,也只能稍稍减轻些微的疼。
    祖母是用何样的忍耐力,平静地不在家人眼前露出痛苦神色?
    是用何样的自制力,叫自己扛住那疼,先把钰哥儿要过来放在自己身侧,等木大老爷等人过来了,才叫他们抱了孩子走,没给狼心贼子半点伤害钰哥儿的机会?
    她是知道,她院子里有靠不住的人,所以必须叫自己清醒,必须叫自己坚强。
    第一时间内,就叫木大老爷封死了院子,拦住所有的下人,才叫这些人,一个都没能销赃跑路。
    张勇招手叫了一个侍卫过来,从侍卫手里夺了只小包袱,一甩,包袱摊开在地上,洒了一地的碎银子,金簪子,珍珠链,绸缎衣裳……
    木奕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他脚步徐徐,走到一个婆子面前。
    马婆子,从他进木家时,这马婆子就一直在祖母身边,是最有体面的老嬷嬷。
    木奕珩不说话,居高临下望着她。
    马婆子眼角抖动两下,“九爷,我冤枉啊!”
    木奕珩并不希求她会直接认罪,他轻轻一笑:“你两个孙子、四个儿子、儿媳、闺女,我均已叫人好生照料着了……\"
    马婆子怔住,不敢置信地抬眼。
    她从木奕珩冰冷的眸中,看见泛着淡蓝的光芒。
    是阴毒的怨怒的恨。
    是了,自己各处藏的东西都给搜了出来,家里必然早给翻个底朝天了。
    可若要交代出背后之人,她和家中亲眷,一样要死。
    总是一死,不如少受折磨。
    马婆子垂头盯着地面。只需一撞……
    她听见木奕珩冰冷的声音,“不必担心,他们会有好的去处。你若死了,我能保证,你儿孙们活得长长久久。”
    马婆子牙关打颤。
    她抬头盯视面前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年轻男人。
    他想她的家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
    木奕珩扯开唇角一笑,那笑容恁地慑人心魄,俊朗的外表,无端可怖起来。
    马婆子瘫下去,她伏跪在木奕珩的脚面上,扯着他的衣摆,“是……是我错了,不关我家人的事,九爷……我招了出来,求您给个痛快……瞧在,老奴曾在二姑奶奶身畔服侍,亲手将您接生出来……”
    “是……是卫国公……”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还有一更,尽量更。如果十点半刷新没有,就明天来看吧,不要熬夜伤身体了小仙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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