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庆二年冬,裹在风雪里的紫禁城被冻住了。各宫门紧闭,甬道里见不着有宫人走动,反而锦衣卫的人手比平时多了两三倍,十丈一个,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立得冰雕一样。
    皇帝前天停了饮食后,整个太医院的医正都被拘在乾清宫的偏殿,其实半个月前脉案上就写到:“肝肾阴虚,脾阳不足,血气两亏。”这也就是说无论是寒凉药还是温燥药都用不得了,已然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这两日全靠强喂的几口参汤吊着,等着他唯一的胞姐从建安封地赶来。
    可到了今早连御医都不传了,偏殿里正候着的个个哆哆嗦嗦,知道定是大不好了。
    南荣氏的江山岌岌可危,大荣皇室自开国来在子嗣上就很是艰难,有过祖传孙“青黄不接”的时候,但每每有惊无险,但到了保定皇帝的祖父高祖那一辈开始竟“一根”传“一根”,先皇留下的血脉里就孝贤皇后所出的承德太子和荣寿公主长到了成年,这承德太子就是现在的康庆帝,未志学登了基,金鸾殿上的龙椅没坐几天就病倒了,别说子嗣了,内务府的彤史都上还未着墨,后宫寥寥几个嫔妃也是摆饰,连同皇后都是十月里皇帝病重,钦天监选了几个八字极为合称的秀女抬来冲喜的。
    如今大荣再找不出个姓南荣的齐整男儿了,一个月前京城的几个藩王世子就被锦衣卫“请”进宫侍疾,因着祖制,南荣皇室除了太子,凡是皇子公主只要志学及笄,都要到封地去开府建牙,无召不得出封,眼看着国号就要改了,这唯一的南荣氏还在赶来的路上,帝都暗流涌动,几个内阁大臣整日慌慌不安心里像揣了兔子,按照云麾雷厉的行事现下早该到了,不知这锦衣卫到底是真的去接公主了,还是去“送”公主。
    说起这云麾,就让人心生敬畏,原只是个锦衣卫副千户,后在随从先皇世宗南巡到达卫辉,夜四更时,行宫起火,随从官员仓皇逃窜无人知道皇帝哪儿去了,只有云麾撞开门户,背出了先皇。
    世宗从此非常爱幸云麾,一年后就升了左都督,执掌了锦衣卫事务,后因揭发了藩王孟离“通虏纳贿”有功进封为太子太保,嘉承十三年,皇帝听信道士蛊惑,企图炼制“不死药”,公然宣布由不满十二岁的承德太子“监国”,自己“告假”一两年,加封云麾为少保兼太子太傅,令其从中辅佐。
    紧接着云麾一纸奏疏弹劾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光厚偷盗工地建筑料营造坟墓,其规格僭似皇陵。结果王光厚和东厂一干党羽被判斩刑,不久云麾就又加封为太保兼少傅执掌诏狱和批红,一年后世宗因服食丹药过量,在西苑暴毙,太子登基因着年幼且圣躬违和,几乎不过问国事,自此云麾一手把持朝政,如今年未逾三十眼看就要三朝老臣了,身兼三公三孤,闻所未闻的滔天权势,只怕接下来拥不拥立这女帝,还要看他的意思。
    策马急行,雪里夹着冰渣子直往风帽里灌,握着缰绳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肖劲不禁眯眼瞧向前方马背上因着杂乱急飘的雪有些模糊的身影,心里竟也生出些许敬佩之意,这一路上曲折难行,连他们这样常在刀口舔血的男子都有些吃不住了,却未听这养尊处优的荣寿公主有一句微词,尤其乘船走水路过了黄河行至临清,因严冬河道冰封,只能弃船乘车,北方却又连日下雪车驾难行,她又决定弃车与他们一样骑马,随侍的女官受不住半道跌下马,被留在了德州驿站,她却和他们日夜兼程,现下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城门了。
    肖劲不禁感叹这南荣氏的女儿当真比男儿强上许多,月初小皇帝病重督主令他奉召去建安接荣寿公主回京主持大局,护公主在万岁爷大行前赶回来。他很是呀然,这难不成真要拥立个女帝?取而代之又如何,他不信这大荣谁人敢置喙,不过那人的心思从来揣摩不透,只盼着一路上不要有什么差错,眼下估摸天黑前能赶到东华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也盼小皇帝别断气,让他能交了差。
    阿璃嗓子发紧,越接近都城她的心越慌,恨不能调转马头回建安去!她怎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这帮锦衣卫没让她半道上出事,把她安稳接了回来,那人是真要她回京称帝不成?这傀儡皇帝不知怎样屈辱,况且她一个公主连个驸马都没有,不知道要被人怎样摆布,原本还庆幸自己是个女儿,没有心怀天下的胸襟,说不定真像父皇给的封号那般能荣华长寿,没想到头来还是要沦落至此。
    只是可怜的阿玿,才多大!身边也没有亲近之人,不知何等凄凉。想到这里眼里瞬时涌出的泪被凌列的寒风吹出眼眶滑倒脸上,娇嫩的皮肤一时被皴的生疼,阿璃握紧手里的缰绳连连催马向前狂奔。
    午时刚过,终于看到城门了,守城的禁军远远看他们这一队二十几人打马奔来,也没做任何阻拦,就放行了。
    下了许多天的雪止住了,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光来,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原应喧闹的大街被厚雪严冬埋没在一片浓浓的深邃沉寂当中。到了东华门,看到禁军和锦衣卫两彪人马簇拥在外,阿璃一眼扫去都是平常穿戴,抬头也没有见着扬起的白幡,心里暗舒了口气,人也镇定下来!没等他们走近,肖劲下马急急趋步向前,到禁军处一说,禁军们定睛一瞅中间马背上正放下风帽的女人,有女子中少有的英气长相,却因着上挑的眼尾下一颗朱砂色的泪痣,生出些许妩媚的况味,被周围雪光映的越发明显,为首的禁军头目带头诚惶的跪下,齐声道“公主千岁”。
    阿璃什么话也没说下了马,急急穿过禁军从,入得东华门,门内的锦衣卫全部跪下,旁边停着一台轿撵,阿璃的脚早冻的麻木了,强撑着走近来,小黄门很有眼色的急忙过来搀她上撵,并从锦缎织金的坐褥旁拿起条红毡毯给她搭在腿上,然后尖声喊“起”。
    入了内廷,穿过龙光门,两队戴抹金凤翅盔、穿黄色锦缎袄的佩刀人,从汉白玉阶上急忙迎了过来,领头的着窄袖只孙衣,前后两侧绣金蟒,罩降纱,系玉带,隔着十几丈瞅着也是俊眉修眼。待那人行到撵前,弯腰行礼:“公主风雪兼程一路幸苦。’’
    琥珀束冠配着浓墨样的发映到眼底,不尽的风流颜色,阿璃腹诽,这人怎生的如此模样,原先听宫人形容这大云大人怎样的郎才艳绝,她总不以为意,一个男人凭的又会有怎样的好颜色,以前她也远远瞧过几次,不过身姿比旁人挺拔些,再者提起一郎郎男儿,不去谈论他政绩有怎样的建树,学问有哪些造诣,反而担着这样的美名儿,又爬得这般快,难免让人生出许多遐思,现在看来确有那么些见之忘俗的颜色。
    阿璃面上不显:’’云大人不必多礼,圣躬可大安了?’’云麾只微抿了下唇有些踌躇道:“只等公主主持大政。”阿璃只感觉胃里像瞬间被灌满了冰碴子一直顶到了喉咙,虽然早有准备,临到了人却木住了。
    云麾见状心下也颇为感慨,已经双十年华,因着先皇,和孝贤皇后先后隔了两年没了,她守完父丧守母丧,一直也没能够招驸马,现下唯一的弟弟也没能中用,无甚依仗的女子便要被推到这庙堂的玉阶之上,惶然不知所以。
    而他如今的处境,也不甚自在,只要行差一步就万劫不复,外头的门阀氏族都等着他从云端掉下来盼能踩上一脚更恨不能咬上几口,倒是可以拖这公主在身前挡一挡,所以如今谁也不能取而代之,他不能,别人更不能,漠北虎狼之心昭昭,这些年费了多少心力才爬到这个位置,万不能让那些蛮夷践踏了去,他若还想做这个“擅皇帝”就不能内乱,这皇位就算是个女子来做,也是唯一姓南荣的嫡出,名正言顺,几个藩王也师出无名,况且世子都以皇帝伴读身份全在京拘着,否则谁也别想好过!
    现下只盼这荣寿公主识时务.......一时间心思转了好几转。寒风吹来,撵上女子用两根镂空芍药纹样的金簪简单束起的的头发被吹起几缕贴着木着的脸,乌鸦的发色愈发称的脸色苍白,云麾温言道:“公主万万珍重自身,保全自己就是保全大荣。”和云麾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不管此人私下手段如何见不得光,但明面上还是很冠冕堂皇,御前伺候久了养出一贯的好声气,阿璃此时听来却很是刺心,一时体内气如泉涌,但好歹是回过神来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来半点声。
    到了养心殿,阿璃下了撵,极力挺直脊梁维持仪态,但终究深一脚浅一脚,微晃着往后殿走去,小黄门试着上前搀扶也被她拂开了,只敢在旁弓腰护着。紫禁城这么安静,她只能听见自己擂擂的心跳,伴着鹿皮靴踩在松软雪上的咯吱声,皇帝殡天了,白幡不见,哭声都不闻,这还算哪门子南荣氏的江山?眼里顿时攒出大颗的泪珠,却极力忍着,既然让她活着来到这里,断不会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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