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成都。
    “刘先生,我们到了。”从长沙出发后,经过了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刘玄初总算踏上了成都的土地。随行的向导换了一个又一个,现在已经是成都派出的一名军士了。
    “有劳兄弟。”刘玄初神色疲惫,这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尤其是从重庆到成都这一路人烟稀少,道路坎坷,他着实吃了不少的苦头。
    “刘先生,现在就去见殿下吗?”
    刘玄初摇了摇头:“我想在成都附近转转,军爷可自便。”
    那军士点头,却也没走,而是提醒道:“刘先生,殿下有令,凡到成都者,皆需到各亭、各村报到,登记信息,领取临时身份号牌。刘先生既然想四处走走,不妨先随我去领了号牌。”他指了指城门口的卫兵,接着道,“刘先生虽换了装扮,但毕竟剃了发,没号牌颇为不便。”
    刘玄初稍感愕然,成都府对人口的控制竟已如此严密,想想朱慈煊到成都不过几个月,顿时忍不住心下凛然。这个南明的小太子,倒是颇有几分治才。既然如此,自己更得好好看看这成都了。
    “好,烦请兄弟带路。”入乡随俗,刘玄初点头道。
    那军士带着刘玄初走到城门口,掏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令,又指着刘玄初说了几句话。城门守卫点点头,待刘玄初走来,很和善的行了个礼,提醒道:“刘先生居所在春熙路,亭长就在居所旁边,记得先去亭长处登记。”春熙路,自然是朱慈煊这个穿越人士开的金手指了,他将成都最宽阔的一条街改名春熙路,希望在这个世界,能多一些他熟悉的元素。当然,他随口定的这个名字,引发成都一众文武各种脑补,就不是他知道的了。
    步入城内,刘玄初亦步亦趋跟着军士,一双眼睛四处打量着。第一个反应,是热闹。城外虽然阡陌纵横,一派盛世田园景象,但人踪渺渺,没有看到多少忙碌的农人。城内却是人潮汹涌,滚滚人群从四处汇聚而来,又隆隆散布向四面八方。那扑面而来的热潮,让刘玄初以为自己回到了传说中的万历年间,那个大明最后的黄金时代。
    “这,成都怎的这么多人?”刘玄初憋不住了,拉住军士开始发问。
    军士挠挠头,茫然道:“很多么?嗯,比平日是要多了一些,大概是因为王师帅从湖北带回来的百姓到了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高喊声从远处传来:“殿下有令,此次湖北来的百姓无家室者,不再直接分田,需到各工坊做工三年。诸位,快去春熙路广场抢人啊,去晚了就又便宜那群打铁的了……”
    一群人轰然而动,从路边的铺子中一涌而出。抢人啊,成都现在看着人多,但大多数都是在城外有地的农夫,城内遍地的工坊都缺人啊,更别说还有叙州那边的制盐业,更是吃人力的大户。
    刘玄初目瞪口呆,惊问道:“成都现在多少人了?”
    “嗯,大概五十来万吧?”军士不太确定的答道。
    “五十来万!这已经不比南京人少了,为何还会缺人?”
    军士想了想,答道:“人是不少,不过好多都是在城外种地。殿下兴建了很多工坊,造农具、造船、打造兵器,还要制盐,还有纺织,各个工坊分分,那也没多少了啊。您看,这次来的百姓,殿下不就不直接给分地了么?”
    事实上,朱慈煊原本还是打算直接分地的。成都周边田地数不胜数,区区几十万人扔进去,浪花都砸不起来一点。但这个打算却遭到了成都城内工坊主的集体反对。他们的意见很简单,全部分地,他们就招不到人了,主管工商的谭弘也很赞同,找到朱慈煊着力劝谏了一番。朱慈煊对工坊内频繁的人员流动也很头痛,有心答应,只是顾虑着问道:“都是千里跋涉而来的百姓,差别对待,是否不妥?”
    谭弘大大的不以为然,心道殿下万般都好,就是太过妇人之仁了些。他笑道:“殿下宅心仁厚,对治下百姓好得没话说。可是殿下啊,您得想想,这些湖北来的百姓,在鞑子治下过的是什么日子?来了成都,就算不给分地,那也是能吃饱穿暖,每月还有工钱。老百姓精明着呢,只要比他们原本的日子过得好,他们岂会不满?何况,您可以定个期限,在工坊多少年之后才有分地资格,以后照此处理,形成定制不就行了?”
    朱慈煊顿时恍然,心中明白自己又犯下了后世人的通病,略一沉吟后,他也就顺坡下驴,定下了这个政策,这才有了刘玄初看到的这一幕。
    “这,农为国本,本固方可邦宁。殿下偏好杂业,岂非舍本逐末?”刘玄初担忧道。
    那军士不以为然:“粮食够吃不就好了,成都的地肥呢,种啥都长得好,再说了,殿下一开始也是分地的,这不是不缺粮食么?”
    刘玄初疑惑道:“岂会不缺粮食?官军这次不是从湖北运回来这么多百姓吗?而且殿下到成都不到半年,成都就算土地肥沃,莫非已经有了收成?”
    “没呢,这不外面庄稼还长着么?殿下从昆明调拨了粮食过来,听说孙可望那逆贼当年存了很多军粮,晋王都送去昆明了,殿下这边用得上,就运来了一些。”
    刘玄初默然,他差点儿忘了,就算现在处境窘迫了些,朱慈煊好歹也是大明的太子,顶级的权二代,这点资源,他还是拿的出来的。
    “那也不能一直靠昆明救济……”刘玄初不太服气。
    军士更不服气道:“谭大人说了,殿下说不用全都去种地,要和鞑子打下去,光有农夫不行,还得有战士,有工匠,有各行各业的人出力。粮食很重要,但盔甲兵器也不能少,不然我们种了粮食,等着鞑子拿着刀枪来抢么?”
    刘玄初再次默然,也是,现在明清争霸,战事需求高于一切,朱慈煊没有像孙可望那般将普通百姓全部纳为屯丁,已经算是仁慈,确实无法苛责太多了。
    军士自豪道:“殿下刚来成都就说了,他要把成都打造成乱世中的一片净土。有饥饿,但不会再有死亡;有冤屈,但不会投告无门;会辛苦,但所得不会再被无端夺走。”
    “这,你们相信?”
    “一开始也就是听听罢了。”军士不好意思道,“大人物说的话,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会件件当真?听完之后也就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了。不过,殿下不一样,他是真的在乎我们这些百姓。”
    “何以见得?”刘玄初饶有兴致的问道。
    “殿下事务繁忙,每天睡不到三个时辰,还固定抽出一个时辰接见百姓,有冤有苦都能直接找到他申诉。他担心胥吏世代相传勾结豪强,规定胥吏也要考评,不但不能再父子相传,而且也不能一直在一个位置上干了,隔几年就得轮换。他怕豪强把控地方鱼肉百姓,不准有钱人买卖土地,还派了退伍老兵担任亭长。他怕官府欺压咱们,特地弄出了一个民意调查,治民官除了朝廷的考评,还要由百姓评分决定去留。多咱辈子也没听说过老百姓能决定官老爷的位置的,你说,殿下说的话,咱能不信吗?”
    刘玄初喃喃道:“殿下这是,学太祖皇帝啊……”太祖皇帝不相信当官的操守,宁可让地方乡绅分润官府的权力。朱慈煊做的更绝,他连乡绅也不相信,甚至不允许乡绅的出现。
    听这军士一口一个咱老百姓,刘玄初好奇道:“你现在可是官兵了,怎么还一口一个咱老百姓?”
    军士呵呵笑道:“殿下说啦,在家为民,入伍为兵,兵民本就是一体。说我们都是百姓的子弟兵,当然也是百姓。何况,除非立下大功提拔为军官,我们可都是要退役的,这退役了不是百姓是啥?”
    刘玄初听了好几次退役,忍不住问道:“殿下真的让你们退役?”这乱世之中大战不断,老兵何其珍贵,朱慈煊竟然让老兵退役回家务农,这不是瞎胡闹么?
    “殿下岂会骗我们?”那军士双眼一瞪,不悦道,“现在好多亭长都是退伍的老兵,等我以后退役了,也去当个亭长。”
    刘玄初不愿和他争论,在他眼中,这军士已经被朱慈煊成功洗脑,他调转了话题,问道:“当亭长要处理公文吧,殿下也给你们配师爷么?”在他看来,这军士谈吐虽不算粗俗,却跟读书人怎么都沾不上边,应该是不识字的。
    军士爽朗笑道:“要啥师爷,殿下不准官员用师爷,说公器不可私授,师爷只认东家不认朝廷,最是败坏官场风气,现在成都一个师爷都没有。原本那些师爷,都被殿下转为吏员了。再说了,咱自己就认识字,要师爷干嘛?”
    刘玄初肃然起敬:“不想壮士竟是书香世家,是刘某孟浪了。”这年头识字率低得惊人,这军士既然说自己能处理公文,想来祖上必定出过读书人。
    军士不好意思道:“刘先生可别抬举我,我哪是什么书香世家,再往上数八辈子,我家也找不出一个读书人啊。”
    刘玄初奇怪道:“那你在何处就学?”
    “当兵了学的,殿下安排了先生,每天晚上教我们认字。”
    “这……”刘玄初再次无语,这朱慈煊真不是一般的特立独行。当兵的敢上阵不怕死不就行了,让他们认字难道砍人还能更利索点?花大力气让他们识字,还准他们退役,到底图个啥呢?偏偏朱慈煊这样干了,明军在湖北还连战连捷,这着实让刘玄初看不懂了。
    “刘先生,这便是春熙路的亭长所在,咱们这便去登记么?”
    刘玄初兀自思索,心不在焉的点头答应。待得登记完毕,他也领到了一张代表合法身份的临时凭证。
    “这小太子,还真很会折腾。”看着亭内进进出出的人群,纷繁忙杂的事务被条理分明的接收处置,刘玄初突然决定,他要在成都多留一段时间,好好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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