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盲从,随波而动。“公主来了”四个字,就像是块磁石,吸引四面八方的人汇聚而来。
    袁隽眼前一暗,见韩济当先而立,张着双臂护她在身后;落霞也迅速回身,与自家主子贴背站立,两手起势,格挡出少许空间。两人比她高大不少,让袁隽觉得自己此刻正像块夹在馍里的肉。
    袁隽伸手轻拉韩济衣袖,失笑提醒:“先生,安平是自幼练武的,我自己能行。”
    韩济闻言,双手微握,慢慢放下双臂,人却不肯让一步,仍直直立在前头。
    袁隽见状,侧向轻移小步,沉气出声:“既知本公主在此,各位这么圈圈层层地围着,意欲何为?”
    “公主可是为徐秀才主持公道而来?”
    “琼州世家欺人太甚,作恶在先,官府却只抓徐秀才和琼州流民,不能服众!”
    “琼州乡试舞弊,怎知只有三人,一定要彻查,给天下真正的读书人一个交代!”
    ……
    四周“伸张正义”之声此起彼伏,多夹带着私心私利。袁隽不禁冷笑,刚想开口,感到身后落霞竟放松下来,而后听见她说:“主子,世子来了!”
    袁隽回身一瞧,立即对上远处萧凌的视线,虽隔着重重人潮,仍清楚见其眼中罕见地盛满责备之色,便怏怏转回了头。身前,韩济也已看着萧凌方向。
    长风骑在马上,以内力将马鞭抖出一记空响,众人立时循声而望,见一公子白衣黑马立在人群外,煞气颇重。
    四下一时很静,长风冷声开口:“我家世子习惯骑马,不喜步行,有劳各位让条道。”
    话音刚落,萧凌便驱使“追日”向前,见马蹄踏来,不少围观百姓急急往边上散,但于外围的人尚有退后空间,越往里的就很难再挪腾了。
    萧凌停马,示意长风,众人又听那护卫模样的青年说:“各位站得如此挤,马蹄之下难免磕碰,不过大家放心,我家世子保证,若伤着碰着,事后皆可到留园领赔赏。有伤的治伤,没命的下葬。”
    闻言,人群中叫嚷声起。当下汇聚者本以考生士子居多,闹事由头又是南海世家子弟仗势欺人。此刻,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世子”,嚣张更胜,一下子如烈火烹油,引起众怒。
    韩济眉头皱起,下意识又将双臂张开,低头一看,却见袁隽在笑。
    那厢,萧凌又驱“追日”上前三步,再度停下,森冷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压住了嘈杂人群:“京畿重地,府衙门外,聚众哗闹,围攻皇亲,这个理由,出兵也够!”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先散不少。恰此时,京兆府大门敞开,府兵列队而出,脚步声震。满身肃杀之气的白衣“阎王”又催动高头骏马,蹄声衬着府兵脚步,嗒嗒作响。“包围圈”快速松动,萧凌马前,一条通向袁隽的窄路渐渐清出。
    “主子,世子!”落霞毫不掩饰地笑,轻轻拽着袁隽转身。
    马上的萧凌定睛一看,见袁隽不慌不惧、不怒不恼,只微微低头浅笑,便觉得压在心头半月的石头轻飘起来,无足轻重、无关痛痒、无需理会。刹时,萧凌笑了,白衣“阎王”突然变回翩翩公子,却将仍围在袁隽身边的一干人等吓得不轻,不由暗自庆幸此刻的公主仍好端端没少一根头发,不然……下场不堪设想。
    “追日”向袁隽走来,每一步都似踏在她的心上。袁隽意识到,其实自己,很想见他。过去半月,她因不知如何向萧凌解释,便一直等着萧凌放下疑惑、放弃探究,先走向她,一如从前的每一次。
    不过是仗着他的喜欢,任性作为,与燕洄并无差别呢……
    袁隽想着,嘴角耷拉下来,下一刻,眼前出现了萧凌的手:“袁祎然,上来!”
    简简单单五个字,蛊惑着袁隽将手放进他的手里,借力上马,坐到萧凌身前,耳边传来熟悉的温热气息:“还有话要说吗?若没有,我们就走咯?”
    袁隽微红着脸说“等等”,见孙正业已出了府门,一扫小女儿情态,清了清嗓子,端着公主气势开口:“在场诸位,都是秉公守正、敢于仗义执言之士,尤其是这几位……”袁隽抬手先划拉一片,又单点了几个,“方才所求所诉,甚是有理。孙大人,劳您将几位请进府衙,将各位需盼一一清楚记下,方便来日做个参照。若有不清楚之处,韩大人也在。”
    韩济笑叹一声,向孙正遥遥行礼,面容平静笃定,转又对袁隽点出的几人致礼,说道:“诸位莫急,京兆府办事极有效率,诸位列个队,依次记录,半日就好。”
    众人这才发现,今日这篓子捅得有些大了。
    “走吗?”萧凌又在袁隽耳畔问着,声音分外低沉。
    袁隽看向韩济,郑重点头:“此处就拜托先生了。”
    “定不辱命。”韩济行礼,目送袁、萧二人合骑远去后,朗声道,“孙大人,诸位,我们也别耽搁了。请吧!”
    “追日”载着袁隽、萧凌向袁府而去,行得极慢,一路上引众人目光汇集。袁隽几次使力夹马腹,“追日”不理不睬、自有节奏。萧凌见袁隽有些羞恼,笑得很舒心,炫耀似地说:“它不听你的。”不一会儿,又像告罪:“是我没教好。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说完,静了好一会儿,才又絮叨:
    “袁祎然,自你今日出门起,我便跟在后头了,落霞没告诉你吗?就算她没说,你自己也没发现吗?功夫都练到哪儿去了?还是孙院正目光如炬,你确实就是个看着精明的,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半点不在意。再这么下去,总有一日,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萧凌说话时,下颚堪堪擦着袁隽头顶。她一时分不清,他的话里,以后不会的是什么,让自己别再气的又是什么;也分不清,他说她“总有一日,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是句玩笑话,还是对自己前世的中肯总结。
    袁隽一路无语,待到了家门口,未及下马,突然便转回身说道:“萧诺一,你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所以,我便是生气,也绝不是气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萧凌觉得自己此刻与袁隽有些太近了,好像只要略略低一低头,她的发就会扫过他的唇,他的颚就要抵住她的额。萧凌不敢再动,低声说着:
    “好!”
    袁隽一路小跳着步子走进内院,直到见着秋水错愕却又快速转为了然的目光,才停了下来,不无尴尬地问道:“何事?”
    “主子,己巳在内书房。”秋水轻声回禀。
    袁隽正色步入书房,己巳一身合体窄袖衣裳,看不出半点“韩汜”的影子,自书柜阴影一侧闪身而出时,很有死士的样子。不过,才一开口,就让袁隽想起了姜姝的那句话——
    十分不正经。
    “主子,近日可有喜事?我此次会试名落孙山,难免有些伤怀,现下又要离京了,要不您就当体谅体谅我独自在外不易,把方才在府门外发生了什么,说给我听听呗?让我高高兴兴地走嘛!”
    “韩汜,你若要伤离别,自去宁国公府找姜姝,不必来此见我。”
    “主子,”己巳单膝着地行礼,“己巳知错了。”
    “说吧!什么事?”
    “京兆府里那个叫徐棠的,”己巳起身,神色慎重,道:“可用!”
    “为何?”
    “此人不是个莽撞人,心思玲珑,一点就通。他能说出口的话,必有所依凭。”
    “你在琼州就认识他?”
    “是。琼州乡试,事先拿到考题,找上他和另一人代笔的,分别是戚、邢、朱三家的小少爷,都是琼州地界上累世权贵之家。我设法看过徐棠写的文章,确实不凡;也调查过他这个人,自小聪颖,性格又隐忍,于前途上很有野心,只家世清贫了些。原本其结交三位世家少爷,也有为自己铺路的打算,不想被用之则弃。
    其好友遭设计而自戕后,他曾打算去知州府求告,我命人在府衙前演了一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留在琼州就没有活路,后来出琼赴京也很聪明地没有走录名换引的正规路子。我派人冒充朱家管事,给他好友家里送了些银子,那人家里听说徐棠要为自家孩子赴京喊冤,便把银子都给了徐棠,他这才有了进京的盘缠。
    但徐棠到底历练不够,出琼州没多久便被劫了道。不过,他倒也会想办法,混在流民中间,靠着脑子聪明,带着那队人顺顺利利走到了京城。我在那些人里还塞了祖孙三人,手里有琼州知州邹霆贪墨朝廷于去年夏、冬两季拨下的赈灾银两的证据。徐棠应已有所察觉,对祖孙三个颇为照顾,但事情知道得并不确切。
    此番,他已成功告出第一状,入了不少人的眼。我揣度着,他应该会一贯到底,绝不会放弃这个扬名的机会,毕竟以小博大,再差也不过赔一条命,若成事,便有机会青云直上。
    原本,我还想再安排得停当一些,哪知还是少算一步,他与流民队伍皆被挡在城外入不了京。我本想来找主子讨主意,但那日四方馆外见您似乎有别的重要事情,便想着再缓缓,也为再看看徐棠的本事。我计划着,到了落榜考生不得不离京的时候,若他还没弄出名堂来,就只好请主子想办法了。所幸,如今一切都刚刚好,大概也是邹家多行不义,老天也容不得了吧!”
    “邹家?大姜后母族?”
    “是。姜、邹两家世代联姻,从利益根本上,已然是一家。姜家以外戚之势入京,邹家在琼州继续为两家经营,打伤一个,另一个也得赔进去!此番琼州乡试舞弊,表面上捅出来的只有戚、邢、朱三家,但其实邹家嫡长孙邹耀也是今科考生。而且,只要稍稍细想,戚、邢、朱三人既在乡试时就已是靠舞弊上的榜,缘何入京会试依然能中?估计,荣国公府在这里头也下过不少力,自然是为了邹耀。只是,带出会试舞弊,难免会连累到老爷子。”
    袁隽心中惊诧,己巳一个人在南海,从冒名顶替身份成了杏林韩家的继承人,到一步一步谋划布局把邹家往死里推,到底吃了多少苦、耗进多少心血精力?
    “己巳,谢谢你!”袁隽说着,向己巳十分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主子,你这是做什么?您让我去琼州,不就办事的吗?吴叔说过,姚家血脉有恩必报、有仇必报。姜家指使薛家害了主子父母,我们做死士的,自然应该尽心竭力为先家主报仇的。”
    “是!报仇!你可知如新草?”
    “知道。毒草,作用伤口,外创不愈,月余而亡。主子怎么问起这个?”
    “我娘……正是死于如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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