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莫忘回到家里时,家里的阿姨没有做饭,杜遂安的秘书在沙发上坐着,见她回来站起身。
    她立刻往二楼望了望,书房的灯却没开。
    内心的火热和期望瞬间消散,杜莫忘向秘书问了好。
    “下周末有场晚宴,先生希望小姐可以出席。”秘书递过来一个平板,“因为不知道莫忘小姐的喜好,所以礼服挑了好几种,小姐选一件最合心意的吧。如果都不喜欢,小姐告诉我心仪的款式。”
    让她出席晚宴?杜莫忘看着屏幕上昂贵漂亮的裙子,光是从图片里都能看出礼服的布料有多么高档,垂在人台上裙摆轻飘飘的,像是海鱼的尾翼。
    为什么要她去?杜遂安也会去吗?
    看出杜莫忘的心思,秘书说:“先生还有合同要谈,赶不回来。”
    “先生的意思是说,小姐既然心思不在学业上,日后发展难免需要多认识些圈内的人,礼物都已经准备好送出去了,出席晚宴只是为了露个面。”秘书继续道,“如果有投缘的人可以联络一下感情,就算都看不上眼也没问题,只是让大家知道杜家新来了一位小姐。”
    “可是先生不参加的话……”杜莫忘迟疑。
    “小姐已经17岁了,总是要独当一面的。”秘书说。
    杜莫忘心里惴惴不安,但这是杜遂安的意愿,她不想让他失望。
    “那我要上什么礼仪课吗?”杜莫忘想起以前在奶茶店里同事看的电视剧,富家小姐们都会有一套约定俗成的礼仪,毫无准备闯进天鹅世界的女主角总是会受到嘲笑,但嘲笑是小事,她让杜遂安丢脸就不好了。
    “不,”秘书看起来有些惊讶,眉梢微微上挑半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带着一抹笑,“小姐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用遵从任何人的规矩,小姐你可是姓杜。”
    周末来得很快,因为下周一有晨会,需要提前到七点半到校,班里的少爷小姐们免不了一阵抱怨。杜莫忘收拾好书包很快跑出了教室,她需要在五点前回到家,梳妆打扮至少要两个小时,晚宴八点开始。
    她原以为自己会被带到妆造工作室,没想到妆造队已经在家里恭候多时。这些人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稀奇工具,看起来相当专业,每个人都光鲜亮丽,就连耳环也很时尚。
    杜莫忘被簇拥进了卧房,卧房外的小客厅摆满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她选好的那条抹胸裙子就挂在正中间。夕阳从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整条裙子闪闪发光,淡金色的灰尘在裙摆上飞扬,豆绿色的光滑绸缎里衬,外罩抹茶色轻纱蓬起,配以墨绿色的三指宽天鹅绒腰带,腰带中央是珍珠攒成的三朵小巧玫瑰,清新淡雅,仿佛春天刚冒出嫩芽的森林。
    造型师和化妆师对视一眼,这条高定是巴黎时装秀最新款,当红明星都难借到,这家的主人居然直接拍板买下,连夜送到家里。说实话,这个造型和颜色很考验气质,对肤色要求很苛刻,皮肤如果不是冷白皮根本穿不出韵味来。
    她们看了看站在门口傻愣愣盯着裙子发呆的大小姐,心里纷纷叹了口气。
    但让不可能变成可能就是她们的工作,拿钱办事,这世界上没有不适合人的衣服,如果有,那肯定是造型师的问题。
    “那个……粉会不会太厚了,我感觉脸上腻腻的……”
    “啊,锁骨也需要打高光吗?”
    “等一下,背上不需要涂粉底吧?这是什么?好奇怪!”
    “我没有刮腋毛的习惯,好痒……可以只留一个人吗,大家都在这里我压力好大……”
    “不,你不用这么客气,我可以自己穿鞋,鞋带也可以……是有点麻烦,辛苦你了……”
    终于到了最后收工,杜莫忘身心俱疲,化妆师小姐在她嘴唇上细心拍好粉底遮色,用小刷子轻轻地晕染口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造型师双手叉腰,抹了把鼻尖上泌出的汗珠,“客人你现在直接上杂志大片完全没有问题啊。”
    杜莫忘悄悄地瞥了眼镜子,她快认不出来了。明堂的镜子里女孩双臂随意地垂在身前,宛如初生的花芽,象牙白的肌肤净润细腻,身材纤细修长,亭亭玉立,腰间不盈一握,苗条的腰肢下是蓬松的纱质裙摆,仿佛行走在轻盈的绿色雾气里。
    女孩的头发一半编制成繁复的辫髻,仿佛玫瑰花苞,点缀零散的白珍珠小花,剩下黑色卷发披散在身后,刚好遮住裸露的半截脊背。简约的珍珠耳钉更显得耳垂圆润饱满,再往下是线条明显的下颔以及紧致的脖颈,一条天鹅绒的绸带在脖子侧面打了个小结,和腰带相互呼应。
    她有张五官不出彩的瓜子脸,眉毛很深,眼型不典型,只觉得墨色一般深邃,正瞅着镜子,涂了豆沙色口红的嘴唇润了一层浅光。
    但样貌并不是最重要的,她的装扮并没有喧宾夺主,身上独特的气质更加吸引人,她只站在那里,就觉得安静如深不见底的潭水,沉默地泛着微不可见的涟漪。
    恍惚间,杜莫忘好像看到镜子里的人对她笑了一下,并非是她,而是穿着水蓝色长裙的女人,她的眉眼里有驱之不散的悲伤,很快就消散了。
    再定神,镜子里只有身穿绿色裙子的小小的姑娘,有张和妈妈不相像的脸,但隐约有某种相同的感觉。
    杜莫忘试着转了一下身,轻薄的蓬蓬裙不仅随着她的动作飘舞,还调皮地颤动一下,她的心底雀跃起来,忍不住牵起裙角,趁人不注意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微凉的布料贴在肌肤上,腾起又降落,沙沙的窸窣声,落了一场细雨。她感觉自己突然学会了芭蕾舞,旋转着飞舞着,心也要跟着裙摆一起飘上天。
    如果杜遂安能看到她穿这条裙子的模样就好了,这些人真厉害,让她变得快和妈妈一样漂亮了。
    妆造师又是相视一笑,什么嘛,明明还是个小姑娘,之前那样严肃成熟不过是伪装自己的假面,看吧,现在就算脸上没有笑容,眼睛里的笑却是挡不住的。
    真可爱。
    “客人,香水你有什么偏好吗?”造型师适时打断杜莫忘的自赏,假装没有看到她小女孩姿态。
    杜莫忘立马停下动作,身形僵硬了片刻,对着镜子调整表情,强装镇定地咳了一下,认真地说:“想要有点淡的香味,然后我不太喜欢果香。”
    “还要有点木质香味。”杜莫忘闭着眼回想杜遂安身上的味道,“不要太明显。”
    化妆师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冰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排香水,玻璃瓶子散发出诱人的光华。
    “配这条裙子的话,我个人推荐是白瑞德的无人区玫瑰,有点辛辣的粉胡椒玫瑰香,但是也有人说有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化妆师介绍,“不过适用年纪要大一些……”
    化妆师喷了一点在自己手腕上,凑到杜莫忘的鼻子下。杜莫忘闻了闻,很冷清的香气,偏中性,初闻很尖锐,带着点尘土的气息,玫瑰的香气不明显,若有若无,但一直萦绕在鼻尖。
    “我喜欢。”她不由弯了弯眼。
    “太好了,这刚好是瓶没开封的,客人这么喜欢就送给你了。”化妆师笑着说,“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我们的工作室。”
    打理好一切,秘书开车送杜莫忘去宴会,不得不说人靠衣装,她原本忐忑的心在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后平静下来,虽然算不上绝世美人,至少比平常的自己更加耀眼,平添不少自信。
    “我就不陪着小姐进去了,”秘书把车停在宴会大门,“请不必担忧,您今天很美丽,堪称威风凛凛,有任何问题打我的手机。”
    杜莫忘忍俊不禁,哪有夸女孩子用“威风凛凛”的啊?她是老虎狮子吗?
    但这的确是个不错的词。
    秘书拉开车门对她伸出手,杜莫忘定了定心神,搭上秘书的手心,高跟鞋稳稳地踩在红地毯上,发出清脆短促的声响。
    燕尾服侍者打着伞经过花园里的喷泉,秘书递上邀请函,侍者看向从后座下来的女孩,笔直修长的象牙色小腿踏上地毯,微微发力站起来。她穿着一双深绿色丝绒罗马高跟鞋,这样的鞋子多缠带,很容易把小腿绑成火腿,但却完美地拉长了她绷直的腿线,身姿更加伶仃挺拔。
    暖黄色的灯光夹杂着水晶灯的折射自宴会厅里涌出来,女孩沐浴在金黄色碎光里,不卑不亢,肌肤涂了香膏般晶润,卷曲黑发瀑布般吹洒在腰间,绿裙窈窕。
    “杜小姐,”侍者的伞向杜莫忘倾斜,“您会是今天的焦点。”
    杜莫忘不想成为焦点。
    在拒绝了第五个前来搭讪的男人后,她不留痕迹地朝露台移动。
    这些人眼冒绿光,叫杜莫忘胆战心惊,在听到她是杜遂安的养女后,更是殷勤不断,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热情对待过,百般不适。
    更何况他们的高谈阔论她也听不懂,她不知道什么是巴赫十二平均律,也不知道法国哪个酒庄的葡萄酒口味最醇厚,更不知道城西的那块地是哪家公司中标。
    合上露台的门,喧闹的宴会被关在身后,所有衣香鬓影都与她无关,如果可以她现在只想脱下这烦人的高跟鞋,从露台跳下去,光着脚一路狂奔回家。
    怪不得嘴唇要抹粉底,好像根本不担心她会在宴会上进食,这身衣服勒得她呼吸都困难,更别说吃东西了,她现在一粒米都塞不进去。发髻为了支撑十个小时,更是藏了不少黑色小发夹,扎得很紧,她的头皮止不住地发麻刺痛。鞋子漂亮是漂亮,却很磨脚,她的后脚跟火辣辣地疼。
    美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来到宴会上她才发现一些女士比她的打扮更精致,腰肢细得她一只手就能完全圈住,头发不知道上了多少摩丝,耳垂的宝石和脖子上的项链看起来沉甸甸的,不知道会不会把人给压塌。她们的高跟鞋鞋尖锐利得能当凶器使,鞋跟也是一个比一个细,踩高跷般,杜莫忘总担心她们会摔倒,但每一个人都摇曳生姿。
    女人都好厉害,杜莫忘拢紧御寒的雪白狐裘,背靠在门上叹息,浑身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瘫软,她长大后也会这个样子吗?
    露台角落里传来细碎的响动,杜莫忘立马站直身子。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宽肩男人背对她瘫在双人沙发椅上,天色灰暗,他的头发像是深棕色的,在后颈处扎了个小小的辫子,有些卷曲。
    杜莫忘不好打扰别人,想着离开,转身时却不小心踢到了门板,脚尖立即传来尖锐的闷痛,下意识蹲下身,又被腰带狠狠一勒,差点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挤出一声痛苦的沉闷呻吟。
    “你怎么在这里?”男声有些熟悉,声线低沉富有磁性,在沉静的夜晚十分清晰,带着点英伦腔调,略显生硬。
    杜莫忘抬起脑袋,惊讶地挑起眉。
    棕色半长卷发,眉骨高深,线条硬朗,几乎能溺死人的海蓝瞳色桃花眼,玫瑰色的嘴唇,浑身散发着花花公子的浪荡气息。一身裁剪合身的白西装勾勒出他比东亚人更加强健高壮的身躯,胸口别着一朵白玫瑰,风流倜傥得令人倾倒,一看就是骗走无数小姑娘心的花心大萝卜。
    完全是从《塞维利亚的嘲弄者》中走进现实的喜好玩弄人心的美男子唐璜。
    “颜……校长。”杜莫忘在心里确定了好几下,眼前的人和高尔夫球场一身运动衣的休闲作派迥然不同。
    “杜遂安没陪你来?”
    杜莫忘没料到颜琛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说实话,她自己都觉得现在的打扮很陌生。
    “也是,如果他也来了,你不会有机会躲到露台上。”颜琛只斜睨她一眼便收回视线,低下头继续啪嗒啪嗒摁着手里的游戏机。
    气氛一时凝结,杜莫忘不想待在这里,她刚要开门,却发现刚才在宴会上缠着她的男人端着两杯香槟走过来,正左顾右盼在找人。那人拦下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女孩,发现认错人了,连声道歉。
    不会是在找她吧?
    杜莫忘没有多想,立马拉上门帘,不留一条缝隙。
    她又站了一会儿,两腿发麻,颜琛没有开口赶她走。
    穿高跟鞋站这么久简直是酷刑,杜莫忘不知第多少次把重心换到另外一条腿上,见颜琛专心打游戏,轻手轻脚地挪到沙发椅旁,试探地坐下来。
    屁股刚挨到柔软的坐垫,杜莫忘就发出一道舒适的赞叹,浑身绷紧到僵直的肌肉总算有休息的余地,就算颜琛赶她走,她也绝不会让出位置。
    休息了一会儿,杜莫忘开始感到无聊,她不想看手机,生怕那个app又给她发布什么奇怪的任务。
    颜琛打游戏很入迷,他手里的红色游戏机不知道是哪个牌子,不像是杜莫忘知道的那些PSP,有红色和蓝色两个按柄,屏幕很宽大。
    她忍不住悄悄瞥了眼,屏幕上花里胡哨的,一个卡通小人在地图上跑来跑去,不是在砍树就是在敲石头,画风相当可爱,配色也特别甜美。
    没想到颜琛会玩这样的游戏,和他的样貌不太匹配……或者说他看起来不像是打游戏的人。
    这个游戏蛮有趣,那个小人还可以抓虫子和钓鱼,还有一些动物的卡通形象,杜莫忘看着看着就忘记自己是在不礼貌地偷窥,毫不掩饰地专心致志地看人打游戏。
    居然还可以建房子,这个风格也很好看,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造型。
    “有啊,你可以自己设计。”颜琛突然冒出一句。
    杜莫忘吓得双肩一抖,她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她飞快地扫了颜琛一眼,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了颜琛身边,两个人的脑袋都快挨到一起了。
    离得好近,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眼瞳里的纹理,她发现颜琛的蓝眸并非是纯净的海蓝色,从瞳孔往外放射性地夹杂着金绿色的线条,线条交错,在某个角度看过去,像是怒放的玫瑰花。
    “你身上的香水味好重。”颜琛皱起眉。
    杜莫忘移到沙发尽头,向颜琛歉意地点点头。
    “你坐那么远看得到吗?”
    杜莫忘在脑子里转了几圈才明白他的意思,眼里泛起一层笑意,离颜琛近了些。
    她不会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掉价,她没接触过电子游戏,对颜琛玩的这个游戏兴趣盎然。
    小人在颜琛的操控下来到另外一座岛屿,上面满是狼蛛爬来爬去,颜琛低低地自言自语,说今天真好运。
    身边坐着一个人的存在感太强,颜琛没有在别人面前玩过游戏,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他平时最讨厌别人身上的香水味,却没有赶杜莫忘走,还让她靠近。
    他掀起眼帘,少女专注的神情映进眼底,她眉毛不自主地蹙着,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尖尖的鼻子都紧张地皱起来。
    宴会厅恍如白昼的灯光被厚重门帘完全盖住,花园里微弱的光线努力地照亮女孩的脸,她离得太近,连脸上透明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那只蜘蛛跑了。”杜莫忘忍不住提醒。
    “你要不要玩看看?”颜琛几乎是同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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