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应举对皇帝的吃惊似乎并不意外。
    他胸有成竹地说道:
    “陛下,臣上次面圣后,听了圣上教诲,本来也认为确实可以大幅度增加田赋,以此增加朝廷掌握的粮食数量。但臣在拜访了税课提举司总提举茅止生之后,得知如今商税可能达到规模,臣就改变主意了。”
    止生是茅元仪的字,董应举任职户部尚书后,去和掌管全国税课征收的机构负责人茅元仪会谈,也是分内应有之事。
    朱由检道:“这是为何?”
    董应举说道:
    “如今工商税课若是能如数征收,一年可达一亿两千万之多,臣以为如此巨额收入,已足够辽东征战和其他杂项支出之用。与其再征田赋,不如全免,反更利于国家。”
    朱由检皱眉,心想国家收入多多益善,岂有嫌多的道理。更何况若是国家完全不掌握粮食,只靠用银子去买,不说中间差价会被商人赚去,也难保不出现在紧急情况时,用银子买不到足够粮食。
    董应举抬头看见朱由检表情,似乎猜到皇帝在想什么。
    说道:“陛下,不收田赋,也可让田主运粮。可效仿开中法,输粮于官仓,可由官府发给引票。引票上注明金钱数额,以此引票可至当地课税提举司。等课税提举司征得足够水银,再兑换相应份额银两。或者也可规定持有引票经商,可免除相应份额税款。如此田主输粮于官府,不是负担,而是获利,自然乐于为之。若是小户人家,缺乏劳力输运粮食,则也可自己卖于上门收购之粮商,再有商人集中输运给官府。”
    朱由检沉吟不语。
    董应举见朱由检犹豫,便加紧劝说道:
    “陛下,治国当宽严相济,若一味严苛,其势也难以持久。商税征收既有如此之多,若再严征农税,则自农夫至于商人,未免都怨声载道。虽可以暂时状态压制不满,难保一些地方不发生事变,奸人煽风点火,就中取乱。”
    “臣以为,若是田主免税,则农夫必定感激陛下恩德,成为新政的支持者。商人纵然不满,也无可奈何。且乡里农夫也可因此监察本地商人情形,主动帮助税课提举司举报打击工商从业之人偷税漏税情况。则商税征收又多一大助力。”
    朱由检听到可以促进其他税课征收,倒是觉得这点还不错。
    董应举见皇帝神色有些缓和,便继续道:
    “还有,陛下也说往后类似陕北这等大旱只怕会频繁发生,京畿之地自去年至今也处于干旱之中。越是如此大灾频仍,则越需鼓励百姓种田。不收田赋,便可以起到大作用。自世庙以来,民间去农归商者越来越多。尤以北方为甚。不收田赋,也正可扭转趋势。”
    朱由检道:“只怕矫枉过正,农重商轻,也未必好。若是人都种田,无人经商,又成弊病。”
    董应举道:“种田即便无赋无税,也苦累得很,总有人不愿困守一地种田,而乐意顶风冒险,奔走江湖,经商谋利。”
    朱由检道:“若是全免田赋,愿意种田之人固然更多,然而耕地之数却不能大增,地少人多,冲突必多。这也不可不虑。”
    董应举道:“若地少人多,则即便全免田赋,种田收益也必然不断下降。愿意种田之人自然也会减少,转而从事其他营生。臣生长福建,这闽地向来便是地少人多,乡民无地可种,自然经商挖矿出海无所不为。陛下何必过虑于此。”
    朱由检:“官府以引票换取粮食,此法初行或者有效。时间稍长,难保不弊端丛生。这引票若是造假,真假难辨,反而变乱税法。”
    董应举道:
    “陛下此言差矣。如今民间富商所设钱庄,会票通行无碍。都无惧伪造假冒之事。制作得当,便能防伪。纵有奸徒作伪,以严法处之,也不足为患。
    朱由检道:“既然如此,索性恢复大明宝钞。也不用什么引票,就直接以宝钞购买民间粮食,”
    董应举点头:“陛下这么说,倒也确实可以。只是宝钞若发行无度,便易贬值。还需规定宝钞必定能以一定面额兑换白银才是。”
    朱由检点头道:“正好如今商税征收,必定会使得大量白银汇聚于官府。若无钞法辅助,则民间白银越来越紧缺。可在各地设立官办钱庄。存取白银,也可便于百姓就近用宝钞兑换白银。如此宝钞也不至重蹈贬成废纸之覆辙。”
    董应举喜道:“如此说来,陛下是同意不收田赋了?”
    朱由检摇头:“田赋还是要收,目前维持原额不变,灾区之外不能随意蠲免。只是可以先推行董先生说的这票引之法,在赋税外,额外输粮给官府者,可以获取相应票引,凭此票引可从当地课税提举司领取银钱。”
    他心想自己不能被董应举几句话就说得迷糊了。
    这税收从来是减免容易,要想增加上去就难比登天。
    目前先维持田赋增收,试行输粮换票引之制,若是果然可行。
    国家确实依旧能获取大量粮食,财政开支充裕,那时候再考虑减免也不迟。
    董应举显得有些失望,说道:
    “其实臣之建议,虽是让百姓减轻负担,实则也合于国家之利。若真按陛下设想的那样,把朝廷征收汇集粮食数额骤然提高到一点五亿石,甚至二点七亿石。纵使民间完全能负担得起,如此巨额的粮食,运输存储便要耗费巨大人力,若是朝廷无法将大部分粮食分配出去,累年储在仓库中,即便各处仓库能装得下,也只是白白浪费,无数民脂民膏尽供鼠食虫蛀而已。”
    “反倒不如免除田赋,朝廷用有余之银从农夫手中购粮,农夫得利,朝廷也不必担心缺乏。”
    朱由检点头:
    “董先生考虑的自然也有道理,朕也说先试行一段时间,或许商人高价购粮,即便实行票引制,朝廷手中也未必能增加多少粮食。不过先生的提醒也确实不错,这个各地储存粮食之仓库、运送粮食之人力,也需要大力整顿一番。这也是户部当管好的事。”
    董应举领命,并说道:
    “等各地常备民兵训练初成,这征粮、运粮人手也可从民兵中抽调。”
    朱由检道:
    “这宝钞重启之事,也需从现在开始筹备。尤其是印制宝钞,确保防伪需要下些功夫。”
    董应举道:
    “这印刷宝钞之事,陛下不必担心,如今江南印刷之术日臻高明。比如神庙时南直隶徽州歙县制默高手程大约主持,在滋兰堂刻印的《程氏墨苑》,采用分色套印之术,极尽精美。所请黄应泰、黄一彬等木刻名家刻工妙入毫颠。后来乌程闵齐伋、凌濛初等人更是用分版分色套印,各种繁复图案,绚丽彩色,皆可刻印。此外还有能使花纹凸显纸面之上的‘拱花’之术,与套印之术结合,号称饾版拱花,更是巧夺天工。这饾版拱花之术乃徽州人士胡正言发明,他现在金陵,和吴发祥用饾版拱花之术刻印《十竹斋画谱》、《萝轩变古笺谱》色彩鲜艳,凹凸有致,精妙绝伦。”
    朱由检一听,两眼放光,他知道欧洲西洋人是两百年才知道套版刻印之术,可见这项印刷技术的可贵。
    他问道:“这胡正言年岁几何?他这《十竹斋画谱》又是何时刻印的?”
    他这么问当然是想把胡正言与吴发祥请到京城来,如果这饾版拱花刻印术发明不久,流传还不广,那现在专用于印制大明宝钞,无疑对防伪大为有利,而且也能提高宝钞的可贵程度。
    董应举说道:
    “这胡正言字曰从,号十竹,生于万历十二年,乃徽州行医世家,其人生来聪明,不仅继承祖传医书,且书画、篆刻、制墨之术都出神入化,如今四十有五。这《十竹斋画谱》前年刚印成《翎毛谱》,臣也是天启七年去官回乡,路过金陵时,慕名拜访过这十竹先生,得以欣赏《翎毛谱》。十竹先生说这是为实验饾版拱花刻印术,所印首套册子,后续还会刻印其他,总名便是《十竹斋画谱》。至于这吴发祥已有五十岁,和胡正言大约也是志趣相投的好友,《萝轩变古笺谱》也在同时刻印,臣却并未亲见,听说也相当精美。”
    朱由检点头道:
    “这等人才,岂可放任在民间?应请至朝廷,主持制作新版宝钞。这宝钞就叫崇祯宝钞,以和过去大明宝钞区分。由胡正言、吴发祥’这等高手精心设计,亲自制作铜制刻版。想来民间就算想要模仿伪造,也并非易事。”
    董应举颔首赞同道:
    “这是自然,饾版拱花术发明未久,知者不多。而且若有这等高明制版技艺,可以乱真。从事正经营生,也足可致富,何必再冒险做制造伪钞的杀头勾当。”
    朱由检眉头一皱:“制造伪钞,杀头未免太轻,可凌迟并株连。”
    董应举抽了一口冷气,却也不说什么。
    董应举告辞之后。
    朱由检心想这胡正言和吴发祥两人,既然是印刷业的名家巨匠,又关涉制作宝钞的大事,不能随便找人把他们叫来,应该派熟悉刻印,与他们可以攀上交情的人。
    从董应举刚才的介绍来看,凌濛初也在大明印刷业里有一定的地位和成就,做过套印革新的探索尝试,他写也是住在南京活动,和同行的胡正言必定相识,有些交情。
    可以让他去一趟。
    另外既然特地派人去南京,光只为请两个刻印家,也有些浪费。
    这战时新政在南方推行的情况,光看奏报,毕竟还隔着一层。
    江南士风向来狂放,又是张溥等人的大本营。
    北方人质朴,战时新政推行起来相对还容易些。
    南方人个性张扬,对这扩大君权,压制民间的新政,更容易产生抵制倾向。
    也必须派人去实地调查了解,并且加大推行力度。
    朱由检最先想到的还是汪汝淳。
    汪汝淳活动能力还是很强,不过他一直没有当官,骤然间直接以钦差巡抚的身份去江南,江南人心多半不服。
    那么只能让汪汝淳名义充当一个随从,实际主意可以由他来定。
    名义上的南直隶巡抚还是要请一个在江南本身就有巨大影响力的重量级人物来镇住。
    朱由检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了钱谦益。
    钱谦益现在的身份是礼部右侍郎,他一方面才华横溢、学问渊博,在东林系文人中有很高威望,影响力巨大,另一方面却又不像许多东林大佬那般僵硬死板,颇善于见风使舵,随机应变。
    从缺陷方面可以说他骨头不够硬。
    但世上没有圆满无缺之人,有利必有弊,有弊必有利。
    这人骨头不硬是缺点,但另一方面,晓以利害,也能更方便利用他。
    朱由检最后决定,就让钱谦益出任南直隶巡抚,作为钦差大臣去督查江南落实战时新政的情况。让汪汝淳名义作为钱谦益的幕僚,实际上作为大事的决定者。
    以钱谦益的性格,想必也不介意充当这么一个傀儡角色。
    考虑新政推行下去,南直隶未必太平,还是要给汪汝淳配备一定军力,才能镇得住局势。
    就让锦衣卫指挥佥事王世德再带三千锦衣卫精锐随从做巡抚标兵。王世德正好也去过南方,算是熟门熟路了。
    文职方面,再让凌濛初出任南直隶按察使,配合钱谦益此行。
    主意既定,朱由检就传钱谦益来见自己。
    半个时辰后,钱谦益进文华殿,向朱由检行过礼后。
    惶恐站立在下。
    他一时拿不准皇帝召见自己,所为何事。
    心里难免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他知道这新皇帝自去年七月以来,性情大变,举措多乖戾反常,连续有惊人之举,不能以常理度之。
    本来东林系势头正好,把阉党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谁料转瞬之间,情形突变。
    皇帝接连做了几件大事,提拔了一个无名武生阎应元做锦衣卫指挥使,把锦衣卫来个大换血,又把京营全换,最惊人的当然是强力推行所谓战时十八条。
    导致大明除开太祖、成祖之外,今上君权之大,再无第三人可以相比。
    以至于原先根本无法设想的荒唐之举,比如亲赴皮岛,在今上那里居然没有多大阻力就做了。
    第162章?重启大明宝钞的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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