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惊蛰
    到第七次上访的时候,算上老莫只剩下三个老东西。那还是午睡刚醒,人人犯迷糊的光景儿,他们干脆直接坐在包子铺等,小莫找到他们的时候,老莫爽快地说:”咱不上访了,送我回家吧!”小莫发动汽车,老莫继续说,”不过包子还没蒸好呢!”他转向老板,”拣两个出来,剩余打包。”末了他加高音调添上一句,”花公家钱!”
    车子停在家门口,高楼大厦已经堵得老莫见不得一星半点儿的光线。
    “都是你干的好事!”
    老莫指着写字楼大骂,小莫听来却相当得意。”这可是我小莫的得意手笔,”小莫心想着,”要不是爹老子您来阻拦,二十一层的高楼大厦早就封顶大吉哩!”
    老莫不作言语,直到晚饭时候又说起了他的烟盒纸,说起了那上面写着的他小莫和县政府狼狈为奸的累累罪行!他洋洋得意地告诉小莫:”那些吃公家饭的哪能知道藏在哪儿?早缝进衣衬子的夹层里头咯!说话间他撕开衬布,取出他赖以上访的宝贝:一张烟盒纸已经皱巴巴,好在老莫已经把上面的字迹背个滚瓜烂熟:”兴建方应该给予损失,赔偿或者解决……”
    不料一个大意,东西倒让小莫夺过去。老莫一下子清醒了,浑身酒意挥发,倦怠全无,他看见小莫放肆狞笑,张牙舞爪,他听见小莫极不耐烦地说:”老糊涂啊老糊涂,忘了吗?儿子早告诉过您,县委院子连同周围这地界儿都是公共建设用地,行政手段强制执行,由不得咱去做钉子户!”
    自打讲完这句话,小莫觉察到事情起了变化,他看见父亲咂干杯中酒,仿佛变成一头劁过的老牛,再也没有折腾的气力。老莫甚至不再上访,最后一盆芦荟也死得干净,他如今极其怕光,整日整日坐在堂屋中央,敞开大门,瞪眼瞧着大马路上车来人往,就像兽群的领袖巡视他最后的领地。
    小莫知道,时候到了。
    挑一个大早,小莫拎一罐油漆预备出门,刚掀开房门,背后水烟袋咕咕嘟嘟响起来。小莫一个激灵,把油漆罐子裹在身后,他抬起头才发现,这时候老莫已经烂泥一般躺在藤椅上。一股久远的记忆冲上脑门,小莫感觉自己又变回那个从床头柜上偷了镍币出门的少年!他能感觉到红漆已经溢出来,黏糊糊往手心里钻。此时此刻拎着这个油漆桶,小莫才终于体会到窃贼怀揣赃物或者亡命徒捧着炸弹的感觉。他竭力避开老爹的浑浊老眼,好歹终于倒退着出了家门。
    打开罐子,强烈的油漆味道扑过来,这种尖锐的刺激令小莫亢奋不已。土地早就丈量妥当,小莫蘸上饱满的漆水,回想着多年以前,自己在老爹的指导下写毛笔字的情形。从点画的姿态到结体的力度,某些陈腐的知识复又清晰起来,小莫激动不已,早些年修炼的童子功今天倒是派上用场啦!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手头顿住了,他忽然忘记自己提笔要写的是个什么字,他在喉头重新酝酿发音,舌尖轻抵上牙龈,自轻而重——
    “ch-ai-拆”,过河拆桥的”拆”,上房拆瓦的”拆”。小莫盯着汉字反复确认,发现自己越是瞧得久,反而越是不认识它,越是忘记为何要这么做。”我这不是在拆自己亲爹的房吗?”这个声音让小莫松开了手头的刷子,”难道我小莫竟要上房揭瓦?”一筹莫展之际,小莫回头望见了街对面即将封顶的写字楼——”那是我的心血,”小莫心想,”这破烂房子早晚得拆不是?我小莫这么干,也是一心盖大楼,接爹娘去住一住摩天大厦,享受享受复式公寓不是么?爹吧爹,你一辈子老革命,怎奈抱残守缺,跟不上潮流,我小莫保证您只要坐过一回电梯,就会知道,您儿子才是大能耐、大出息,到那时候你还会怪我当年拆了您的小破房子吗?”就这样,小莫在勘定的位置画下粗状有力的一条红线,又在自家山墙上写下平生最漂亮潇洒的一个汉字——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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