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在罗克赛兰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它外表笨拙但是行动迅捷,独居但是能够和其他鸟兽共生,并且和罗克赛兰的人相似,会在冬天蛰居和蓄积力量。此外,它们有一种很勉强地和人共生的能耐,偶尔会大摇大摆地闯入人的屋子,不去攻击人,但是吃掉所有的存粮和肉食。
    因为熊的巨大力量和倔强性子,罗克赛兰的王公把蓄养熊当做一种身份和掌控力的象征,为此每年都要白送好些条人命。高地和谷间的王公想要凭着把驯养的小熊献给塔族的王来保护他们的地位,著名的大熊克里米沙甚至在塔族人面前挣脱了苹果般粗的铁链,当着满屋显贵的面撕碎了谷间王公的一位近臣,其后杀死它的行动又填进了十几名亲兵。塔族大君的幼子在现场观看了这场闹剧后害了场大病,足有五年没有再巡视他在谷间的封地。
    为此,嗜血的大熊克里米沙被葬入了谷间地的大修道院,享受了战死的贵族军人的哀荣。
    在传说中,为了埋葬这头残暴的野兽而挖的坑足有五米见方,而那块地方从那以后就常传来非人的巨大呼吸声。举这个例子正是想说明,罗克赛兰人和熊之间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关系,在互相置于死地的搏杀后却又互相尊重。
    熊是罗克赛兰人灵魂中无法控制的狂暴在物质世界的投射。
    基列示意彼得罗把身边的人斥退。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彼得罗忍住了没有开口询问,费力地带着一身嵌钢板的锁子甲坐下。这件衣服是贵族的象征之一,除了和人动手或是带着查德利诺家的小伙子尽他的封地义务以外,在重要的、持兵器出席的场合,彼得罗也会作为查德利诺家的主人把它穿戴整齐。一般而言需要两个助手才能穿这样复杂沉重的甲胄,但是彼得罗力气很大,这件衣服剪裁得也很精良,他可以在仆人简单帮助下就把自己武装起来。
    米哈伊尔挥了一下手,示意基列可以开口说话。彼得罗伸手阻止了基列,让米哈伊尔把手从衣服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米哈伊尔顺从了这不是很友好的提议,并且赶在彼得罗把屋外的人喊进来缴械他之前把猎刀放到了桌子上。
    “我尊重您,所以也请您不要使我受侮辱。”米哈伊尔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他完全不是一个依仗武力的挟持者,而是一个总是习惯使用说服手段的苦修士。“请原谅我带着武器。我得说,是加甫告诉我,今天这里的人并不都值得信任,所以他让我带上这把刀保护自己。”
    这一下就使彼得罗大为放心。他对自己的弟弟非常放心,如果这把他很熟悉的刀是由加利亚的儿子交给面前的年轻人,至少可以说明这个人对查德利诺家并不是一个威胁。
    他的脑海中迅速地回忆了米哈伊尔和他见面之后的一举一动,迅速地作出了一个判断:尽管这个年轻人应当是他们搜捕的目标之一,但他的内心中并没有藏着阴谋。
    我们知道,其实米哈伊尔是酝酿了一个阴谋的。但是他是如此的从容不迫、如此的坦然,这并非因为他善于欺骗,反而是因为他真诚地相信自己并非在筹划一场阴谋,而是在执行一个必要的计划。他是一个十分少见的、高尚的无耻之徒。这一下子就在查德利诺庄园的土地上把庄园的主人也给唬住了。
    基列发现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处境。悬在他头上的威胁被主动解除了,但是他拿威胁他的人仍是毫无办法。他早就想在米哈伊尔失去武器后把他捆起来拷打到死,但现在彼得罗对米哈伊尔并无敌意,而他自己使唤得惯的人早就被米哈伊尔有意地屏到了老远的地方。他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屈从于这奇怪的气氛。
    不过有一点使他感到舒服,至少今晚米哈伊尔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杀死他了。
    “说说你自己。”彼得罗对米哈伊尔做了一个手势。基列想要开口,彼得罗猛地一拍桌子,他对自己的儿时伙伴已经有积年的怨愤。屋外的年轻查德利诺急忙进屋查看。彼得罗挥手让他退出去,深感自己已经控制了场面。他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和基列之间的关系显然远远谈不上友好,这反而使他竟然对年轻人产生了一点儿敬意,所以他决定先让米哈伊尔为自己解释。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给我们添乱。”
    “这并非我的本意。”米哈伊尔用他能学出来的最谦卑的语气说道。“我们有几十个人,从北方费了很大的劲往凡都去,本应该赶上迎冬节集市。但是雪来得早,风又太大,我不得不去林子里找我们走失的同伴。这样就幸运地遇到了加甫,带他和我们一起烤了火。他告诉我们可以到村子上来,不然我们都要冻死在雪原里。”
    “那么加甫呢?”
    “他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发现加利亚阁下去寻他了,便带他的年轻仆人去反过来找他的父亲。我无法随他一起去,便给他带上了足够吃三天的熏肉。圣神保佑他。”
    “圣神保佑。你为什么不让加甫带你过来?”
    “先生,我无法阻止一个儿子去寻他的父亲,哪怕一刻也不行。而且我们这些流浪的人既然自认为没有恶意,就忽视了这些礼节,请您原谅。我只是来寻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
    “他差点被打死了。先生,我的主人是一个识字的人,他也是一位先生。我们没有想到他会遭到这样的事情。我进到村里的时候正瞧见他被拖着呢。不过我想了个办法把他救出来了。”
    “彼得罗,我是你就会把他抓起来,他杀了三个我的人,艾拉克大人现在要他的脑袋。”
    基列意识到并没有人堵住他的嘴,他马上激动了起来。如果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冲上来试着杀死米哈伊尔了。
    “没有错,先生,没有错,正是这么回事,但是您知道的,仆人得做好仆人应该做的事。您的人想要杀死我的主人,抢走我们所有的东西,如果我不阻止他们,不阻止您,我就会死于诅咒,不是死在今天就是死在明天。如果我要为这种事被抓起来,上绞刑架,那就是我的命。”
    米哈伊尔愤怒地盯着基列。毫不避讳自己做的冒险之事。他在赌自己能在真假之间保持取得信任的平衡。他得逞了,基列率人拷打米伦的画面一整天都在彼得罗的头脑里回旋,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就取信了这些话。
    “说得好,好小伙子!但你恐怕得认命。英勇的行为应当受到奖赏,但这不能开脱你犯下的罪。”
    米哈伊尔一歪头:“反正人终归免不了一死,但是我还有一些辩解要做。”
    彼得罗示意他可以在被捉拿起来之前尽量地说出想说的话。米哈伊尔于是盯着这位庄园主的眼睛,说出了下面的话,他的话声音不高,也一点都不着急,就像静河在夜里冲过山谷。
    “如果我害怕上绞刑架,我有十几次的机会可以逃走。但是我带他来到了您家里。”
    他停顿了一下。
    “有些话我即使丢掉性命也要告诉您,这不仅因为您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还因为您要为这么一大群人负责。您的这位朋友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您。”
    米哈伊尔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盖住了油灯细琐的火焰声。用鲸油的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但是查德利诺庄园离海很远,烧得都是松脂,这种疏松的油脂在燃烧时就会发出些声音来。
    “塔族人和您的这位朋友是同谋,他们要使他取代您,您的这位朋友在讨好那些野猪时,不会有像您这般的顾虑。如果他们把我抓起来,一定会想办法证明我是受您的指使。如果我逃脱,他们就会让您担起所有的罪名来。”
    这些话像斧子砍在树干上一样敲中了彼得罗。
    “他们编了一张网,这张网是冲着您来的。可是我们的指望在您身上,因为我们必须得受到友好的招待才能免于冻毙,塔族人绝对不会发这样的善心,他们只会把我们全部处死,再拿走我们的所有。所以我来找您,只有我们在一起才能熬过这个冬天。”
    彼得罗细细咀嚼这些话,他愿意相信米哈伊尔这个人,但是他的话过于激进,激起了他本能的疑虑。
    “您的朋友不会要您的命,但是塔族人会,这是他们的习惯。我把他也带过来,是为了给他一个机会去做一个高贵的人,而不是彻底变成野猪的獠牙。这场雪困住了我们所有人,但我有一个点子,可以让我们都脱困。”
    基列想起米哈伊尔要求他为彼得罗的安危担忧,他全都明白了。
    劫持他的这个家伙,他构建了一个阴谋,可他的话竟然是真的,他的认识竟然是清晰的。塔族人毫无疑问会在这场风波后或明或暗地除掉彼得罗,所有人都能想明白,但他和他的朋友都在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这必然发生的惨烈前景。米哈伊尔的全部阴谋就在于,要戳穿这个危险的前景,要激起他的这位童年伙伴的求生欲望和反抗火焰。这个阴谋是建立在真实之上的,所以它已经显得不可阻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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