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几乎是头朝下栽了下去,他想让自己再撑一下,但失血和过度用力耗干了他最后的一点神智。他那魁梧的对手情况就更糟糕一点。这头巨熊的脑袋里正对着右眼后面有一个瘤子,里面淤堵着一块已经凝固的污血,这个瘤抵在它脑子侧面的一根血管旁边,把这根血管磨得不堪重负。熊被这种来自颅骨内部的痛苦折磨得发狠,此时对人的狂暴袭击也多少是来源于这种病痛。
    在那个时代不管是熊还是人对这样一种疾病都不甚了解,米哈伊尔奋全身力气挥出去的一棍平常无法对这样的巨兽造成决定性的伤害,在这一刻却幸运地冲破了那个脆弱的淤积,冲破了它薄薄的、扭曲的血管,释放了久受拘缚的血液。熊有极其澎湃的心脏,一下就把血猛地泵去了不该去的地方,鲜血裹挟着污物充塞了它颅骨的侧面,窒息和昏迷同时袭来。这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了,熊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也失去了自控,像山一样倒了下去。也就是说,米哈伊尔抄着那柄凶器想要再戳向薄弱之处的动作完全是多余的,这头巨兽已经不可逆转地死掉了。
    米哈伊尔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幕,他昏了过去,温度在快速地离开他的身体。这突然的偃旗息鼓过去了快五分钟,彼得罗第一个扑了上来。他蹬向熊的肩颈,熊纹丝不动,既没有自己动起来,也没有被踹得动弹。
    彼得罗提起猎刀,想用它划开熊的侧颈,但没能划进去。他扳过熊的脑袋,只能勉强挪动这硕大的头颅。随着这种挪动,黑色黏稠的血缓缓地渗了出来,而熊的口鼻中已经没有呼吸。这种毫无生命气息的景象让彼得罗意识到巨兽已死,危机已经结束。他放弃了拨弄或是再次杀死它的动作,转而注意到旁边也扑倒在地上的年轻人。
    他没有死,脸跌在地上,呼吸带来的起伏很明显。彼得罗赶紧上去扶起他的脑袋,防止他被湿泥和雪水溺死。米哈伊尔仍然脱力瘫软,被翻过来后他就躺在地上深深地喘,每一次喘气都带起一阵金属摩擦的呼啸。人的肺竟然能摩擦出这样的声音。“他伤得很重”,说话的是彼得罗的兄弟,加甫的父亲。他带着卢佳在整个村子最恐慌的时候找到了他的哥哥。
    这三个人把米哈伊尔小心地抬到被火照亮的地方,这样卢佳能看清楚他受了什么样的伤。最大的一个伤口顺着左肩划到腹部,熊的爪子很锋利,伤口没有敞开。应该没有划破心包,否则血不会只是流出来,受伤者也不可能还有呼吸。
    “我可以试着处理一下他,其他的就得看神的意志了。”
    很难讲卢佳和米哈伊尔谁的脸更白一点,卢佳要来了一把快刀,用火烤了又烤,然后猛地把它贴在伤口上。米哈伊尔没有醒,但是抽搐了一下。卢佳再用雪一遍遍地擦洗伤口,直到血不再汹涌地往外流。
    卢佳转身去讨干净的衣服来给米哈伊尔包裹。查德利诺兄弟中年纪小的那个叫加利亚的,惊异于他在路上捡到的这个劳苦的人居然还有行医的手艺。
    “我会伺候牲口,老爷,您的村子里也有人能做这个。这只是把他从外面糊起来了,后面只能听天由命。”
    彼得罗去指挥着村子里的人想办法把熊拖走,也要把死者好好地收敛起来。加利亚和卢佳把米哈伊尔抬进附近的屋子。
    卢佳把加利亚送出门去,他回过头来,看到米哈伊尔正盯着他。他吓了一大跳,米哈伊尔尽力挤出一个微笑,这个挤出来的微笑让卢佳安定了下来。米哈伊尔嘶哑地说出几个字,卢佳三两步挪到他身边,俯身过去想再听一遍,米哈伊尔用尽力气又迸出几个字,总算是又昏过去了。
    “留在这。”
    卢佳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他的汗也虚弱地流了下来。在这样一个夜晚之后,所有人都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云慢慢退去了,月光照进木屋。米哈伊尔的呼吸平顺多了,不再发出那种吓人的鸣声。卢佳开始对着昏过去的同伴絮絮叨叨地讲起话来,像是要尽力驱散他们被风雪吹散之后他一个人吞下的恐慌和孤独。
    索万的镇务官阿列克谢听到查德利诺村被熊袭击的消息,决定自己赶去一趟。不仅因为从消息里得知村子死伤惨重,还因为袭击发生时掌管半个省贡税的大官艾拉克特别不巧地就在这个村子里,更是因为他听说查德利诺家的那个彼得罗已经把这场危机给摆平了。总之他产生了一种公私之心混合的好奇,他带上了一个小小的三人队伍:他的仆人,一位平日也充当医生的教士,一位经验丰富的毛皮匠(同时也是从查德利诺村到索万来的送信人)。他想着快去快回,没有带贵族或是士兵。
    乘着雪橇的一行人在静河边上停住,没有人说话。过了河就是查德利诺庄园,阿列克谢上次到查德利诺庄园还是上任之前,那时他路过这个村子,受到了加利亚的款待。因为隔着河,索万和查德利诺的人员来往并不如物物交易般频繁。每季的贵族会议,彼得罗都代表查德利诺家准时出现在索万,往往是到得最早的,但除此之外几乎从不和阿列克谢打交道。阿列克谢对这个村子并不感冒,他们上缴的粮食总是掺着不少次品,说话也狡猾,十足的浑账做派。但是镇务官并不为难他们,准确地说,他不为难任何一个辖下的小庄园主。年景不佳,他无意摊派过重的徭赋,为此他的收入较一般的镇务官要低许多。在罗克赛兰这片土地上,有能耐多搜刮出税金的人自然有资格享受这些收成,但阿列克谢对此向来兴趣寥寥。
    唯有一次他饮了些酒后和远道而来的友人吐露了真言。年景终归没有差到连他这种有个一官半职的人都要挨饿的地步,而除了生活所需的东西之外,在索万这样一个小小的镇子上,钱能买来的东西无法为他赢得更多的尊敬。
    哦,尊敬。友人想了想,这倒是他的心里话了。一直以来他显得没有年轻时那么快活,是因为无法得到与他的期望所符合的敬意吗?
    “不,他们很尊敬我,但这与我想要的相差甚远。索万的人们也很尊敬我的父亲和叔叔,从上到下都是如此。我对此有别的想法并非是因为我认为他们不值得尊敬,而是因为所有的这些尊敬都是冲着我的姓氏来的,我拥有这个姓氏,但它得到的尊敬不完全属于我。”
    短暂的沉默之后,友人在尝试着理解这种弯弯绕绕的醉话,而阿列克谢继续说。
    “我家里的人世世代代做的都是差不多的工作,称量粮食和钱币,讲和矛盾,宣教,为人拟约、写信,算账,为修道院抄书,一直到我父亲开始做一个小小的长官,意味着除了做所有这些事以外还要把一百根线从同一个针眼里穿过去,还不能把它们绕到一块。我所有的工作都无法证明我自己作为一个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你明白这种意思吗?我的父亲教我识字时曾经告诉我,识字的人能做的工作有一种灵光和火焰,识字的人和那些卖力气、卖腿脚的人有根本的不同。这是我这么多年也无法理解的。所有的工匠归根结底都是用某种方式熟悉地使用自己的手指和腿脚,把一块铁熟练地锻好,把一块石头准确地雕出形状。可是我所做的事和这些依赖熟练就能做的事情有什么区别呢?我同样在按着已经有的办法重复着自己已经再熟悉不过的事。不瞒你说,我有一次在送冬节上喝了个大醉,风吹过来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但是第二天我发现自己把所有的账目都理得清清楚楚,那些字都是我自己写下来的。我的意思是,这和一个半辈子都在海上的水手,他即使喝得忘了自己是谁仍然能把船开回港有什么区别呢?”
    “嗨,兄弟,你当初也许就该去侍奉神,你能成为一个特别好的演讲家。”
    “我在修道院里待过十几年,哎,不说也罢。我想成为一个值得被尊敬的人,人们尊敬我那‘有灵光和火焰的工作’,当然也尊敬我这点可怜的权力,但我自己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用盐雕的饰物,随时会被雨水溶化。你知道镇务官里有几个能撑得过十年吗?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就是我的叔叔,他几乎把自己做成了一台只能走直线的马车。”
    “兄弟,你想得太多了,这简直是种病,治你这种病最好的药就是家庭生活,你知道吗?单身汉的生活虽然快乐,但终归不长久,而且像你这样的人足可以娶一个身份和样貌都好的女人。”
    阿列克谢歪着头看着他的朋友,露出了一个带点嘲弄的笑容,结束了这场对话。
    现在,阿列克谢的脚下一点一点地在静河冰冻的河面上挪动,脑袋里不断地想起这些混乱的回忆,在这些回忆里他曾经毫无保留地吐露过自己。他经常把回忆拿出来反刍,这是他谨慎地对待过去生活的方式。阿列克谢很清楚这些过往的经历叠床架屋地构成了他现在的灵魂,因此他把这些回忆打扫得清清楚楚,不肯让它们面目模糊。
    静河的封冻看不出深浅,他们小心翼翼地敲着冰面前进。一声雷声传来,然后阿列克谢意识到这声音是从脚下传来的,不是雷声,而是脚下的冰因为天气回暖互相挤压后崩裂发出的声音。来自脚下的雷声刚刚过去,他就眼见着淡青色的冰上出现了一条游走的蛇一般的白色凸起裂痕,阿列克谢往冰面上一趴,把走在他前面的教士的脚脖子猛地一拽。冰面打滑,这一拽就把这位教士也带趴倒了。他顾不及更远的人了,因为裂缝已经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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