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
    这个女人的声音总是像从安静的帷幕后面伸出来的一只冷但是柔软的手。
    “在想你的事。”
    “正经一点。”
    “如果你是卡捷丽娜的妹妹,你是否站在她那一边?”
    米哈伊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期望能在态度的拉扯中探出一点实际的东西。这个问题实在有点愚蠢,但是他的确发现了一些蹊跷的地方才如此提问。
    柳斯卡娅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是。但是她并不是一个会信任别人的人。”
    “你也并不像她亲密的友人。”
    “人总是这样的,扮演不属于自己的角色会撕裂自己。她是美丽的女人和阴谋家,而我是一个不被承认的妹妹。你知道吗,甚至没有人愿意承认我和她来自同一个母亲,那被认为是对她的姓氏的抹黑。你戳到这一层的勇气可能令人讨厌,却让我……很受用。”
    “我猜到了。说实在的,你们贵族的事总是这样的令人生厌。”
    “我并不是贵族。卡捷丽娜是一个好人,她愿意在私下把我当成妹妹对待,愿意保护我,给我一份生计。我能进入到她那个高贵而阴森的家,还要拜她所赐,你能相信吗,那时候她只有十五岁,却能够把我藏匿在她身边。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一个从她那学来爱干净习惯的安静婢女,并且把我当成能够安抚她奇怪情绪的小动物。”
    “你肯定给了她想要的回报。”
    “有时候你聪明得让人讨厌了,米沙。”
    “即便这样她还是不信任你?”
    “她不信任所有人。你可能不理解这样的生活,你是为了生存才去怀疑别人,而她……像她这样的人,她的多疑不需要理由。奇迹这种东西,因为它把人从其他人中区分出来,所以会打磨人的心,把它打磨得光滑但是形状可疑。”
    “听起来她很擅长宫廷阴谋。”
    “这个词不是很准确,但多少说明了点什么。那个时候她在她的家中并不特殊,几乎所有人都把她当作一个爱发脾气的没脑子姑娘。就像你看到的我一样,她和我一样,和我们的母亲一样,都一样的瘦小、苍白、安静。”
    “你并不是很安静嘛。”
    “我就把你这句话当成赞扬好了。她不信任所有人,你甚至想象不到,她没有对我下过任何明确的指令……你看到那张纸了,很珍贵,她把它给了我,但是只在上面写诗,临摹东方的织物上的图案,却从来不写任何直接的指令和说明。”
    “让我猜猜,她把那个东西给你,是为了向你证明你们的关系是鲜血写就的,但是她仍然不愿意对你有话直说。”
    “我猜也是如此。我能理解她,但也不能理解。”
    “因为不被信任让你感觉到痛苦。你觉得她即使不信任所有人,也应当信任你。”
    “……嗯。这也是我不愿意留在她身边的原因。”
    “你为她做过些什么呢。”
    “哈,尽是些我不想回忆的事,可是正是这些让我们活了下来。她如果不能成为大公,就只会被认为是个疯女人,而疯女人在这样的世道是没有活路的。米沙,她的母亲……我的母亲就是被这样看待的,她果然就也死了。我没有见到过她,她死在养马的棚子里,死于伤风病还是外伤已经不重要了。那时候我七岁,状况不好,但是还活着……你是能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对吗?”
    米哈伊尔挥了一下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他当然可以理解了,巧合的是他从七岁开始就服劳役,到现在已经久到要忘了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好了,讲讲我的母亲是怎么混到马棚去的。卡捷丽娜和我有三个姐姐,而老大公,卡捷丽娜和那三个姐姐的父亲,恕我直言,是个荒唐的人。他和我们的三个姐姐都,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这把我的母亲弄得几乎要疯了,准确地说,她生下卡捷丽娜的同时,知道自己又有了一个女儿的同时就疯了,疯得挺彻底的。而大公借这个机会正好把她丢得远远的,一个疯女人,多么有失体面,会打扰到他的享乐,抹黑他的权威……而从大户人家丢出去的东西总有人乐意捡回家擦一擦灰再摆起来。所以这就是我的来历。不过我不为此感到羞耻,就像我的母亲曾经的高贵身份也没有使我感到骄傲。我只是觉得荒唐。”
    “嗯。”米哈伊尔耸耸肩,他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惹上了一个不得了的麻烦,面前的这个小巧的女人藏着的情绪像冰封的静河一样暗涌。
    “但是母亲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安静的时候居多。我看不出她有多少悲伤和留恋。马夫对她不好是因为穷,而不是因为荒唐,这可能让她觉得挺舒服的。不过马夫在我还不能记事的时候就死了,掉进河里或者遇到强梁,我也不知道,我痛恨这种不知道,但是很多时候拿这无知的幕布也没什么办法……母亲从那以后,直到去世,都还住在那棚子里,我不知道她如何谋生。我再遇到卡捷丽娜,是在夏天的节日,我把偷的东西拿到市场上去卖,我说,你不会介意我做过这行吧。”
    “你明知道我不会。”
    “哈。她一下就捉住我的手,把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是来追究我行窃的罪过。我不知道她怎么认出我来的,可能因为我和母亲长得很像。可是就算这样,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把那个被从家里赶出去十年的疯女人和小卡捷丽娜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小婢想到一块去。白天,我伺候着她,她会抓起冷水泼在我身上,肆意地指责我,却不让其他人靠近我,她的父亲,继母,都把那当成是一种幼犬护食,是她对自己财产的保护。晚上,我们睡在一起。白天,她扮演一个没心没肺的少女,晚上,她瞪着眼睛不让我把灯熄灭,直到天亮。她在我面前懒得扮演的模样我至今都能记得,我把那也当作一种信任。”
    “那倒也的确是信任。”
    “她几乎不怎么睡觉,或者说不像平常人一样需要用整个晚上来睡觉。这让她偷来了一些自由。她使用奇迹的能力从母亲那里继承而来,而她用了很多时间来深究这种能力。这件事情始终是我在陪着她,而她认为我也有这样的能力,只是没有显现出来。我们都知道她身上的奇迹是招灾惹祸的东西,所以那时候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展示过。她试着教我,可我一次次让她失望。”
    “那不是你的错。”
    “这世上的所有事都有对错之分,但不幸的是这种分别往往并不重要,也没有人在意。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够拥有和她一样的能力,但是不行,无论我怎么照着她想出的办法来做都不行,慢慢地她不再提这事,再后来她也不再和我讲她在这些事上有什么想法和发现了。”
    “你并不在意这些能力,但是你很想和她无话不说,是这样吗。”
    这一次柳斯卡娅没有接米哈伊尔的话。
    “再后来就是阿列克谢,这个倒霉的骑手,惹人烦的官僚。他是其他的一些显贵介绍进家里来,教卡捷丽娜那个愚蠢的像头驴一样的弟弟识字和念经的。卡捷丽娜和他搞到一块,而我帮她隐藏这些事。这事儿一直持续到她出嫁。哈,这是我和阿列克谢唯一的共同点:我们都真心诚意地希望她成为一个寡妇。她的婚姻与其说是出嫁不如说是扫地出门,在她的家庭里这样的扫地出门总归不是件稀奇事。老大公很得意地把她嫁给了一个盐贩子,这简直就是一种羞辱。不过他好歹还算是有那么一点点心智,没有让她跟着那个商人改姓他自己编出来的姓氏。那时候我就直接离开了她的身边,带着那卷纸和无能为力的恼火。但是我的姐姐,卡捷丽娜,她真的很聪明。从那以后,她时不时就会写一些东西在上面。喏,你看得懂这个吗?”
    “只一点点。”
    “是一首诗。”
    柳斯卡娅念给米哈伊尔听:
    “我读诗人们的文采,却爱他们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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