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凯阳母亲的身体状况大有好转,一天好似一天,一天中除了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以外,已经可以吃得进少量的流食了。她的脸庞虽不似之前那般光彩照人,但也已经寻得到一些以前的影子了。体重也增加了一些,不再那般干瘦。她本就注重仪表,打从每天可以坐起来一小会儿开始,她就每天必须洗漱整洁,梳理好了头发换了衣服才肯见人。她到底还在病中,手上没什么力气,许妈年纪大了,这几年又落下了手抖的病症,这每天替她梳头的事情就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唐苡欣的身上。唐苡欣打小就被外婆教着梳头,她的外婆,她的奶奶,她的母亲的头发她都帮忙梳过,她盘发髻又快又好看,许妈见了她给苏凯阳母亲盘的头发都赞不绝口,苏凯阳的母亲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本就是淡漠性子,既没说不好,那就说明她心里是满意的。一天唐苡欣给苏凯阳母亲梳头时,许妈正在房间里清洁打扫,突然她说道:“这幅画面可真美!小姐,我让静岚拍下来可好?”见苏凯阳的母亲不置可否,许妈知道她家小姐应该是默许了,于是喊来静岚,用照相机给唐苡欣和苏凯阳的母亲拍下了一张合影。照片里的唐苡欣正拿着梳子替苏凯阳的母亲把已经盘好的头发周边一些散落的细碎头发用梳子整理好。冬日的晨光中,阳光柔和的照在她们两个人的周身,唐苡欣站在床边,苏凯阳的母亲坐在床上,唐苡欣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苏凯阳母亲的唇边也带着一抹笑容。两个人同时望向照相机镜头的时候,静岚抢拍下了这张照片。静岚和唐苡欣在暗房里冲洗照片的时候,唐苡欣问静岚怎么今天没见着小罗。静岚回答说:他给许妈妈买风湿膏药去了。唐苡欣笑着说:“只怕不单单是给许妈买膏药去了吧?我昨天可听着某人说想吃糖山楂球还是什么的?”静岚放下手里的镊子,双手搂住唐苡欣的手臂,语气娇羞的说道:“姐,你就不要再打趣我了。”私下里,静岚会亲热的唤唐苡欣“姐。”唐苡欣笑着说道:“好好好,不打趣你了,我是替你高兴呢!听说许妈已经答应了你们两个人的事,夫人也已经默许了?”静岚点了点头,小声的“嗯”了一声。当初苏凯阳让许妈带着静岚来德国照顾母亲,但到底不甚放心,一来许妈年岁大了,二来静岚在苏凯阳眼中其实还只是个女孩子,便让小罗随后也跟了来。小罗做事向来稳妥,就算有什么突发事件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唐苡欣也是后来看出些小罗与静岚之间的端倪,问了静岚,从静岚口中才得知“寸头小哥”小罗的身世原来和静岚差不多,只是他是被丢弃在出生的医院里,后来被转送到孤儿院去的,三岁上被许妈收养,他的名字子铭还是苏凯阳的母唐亲自取的。如今见他们好事将近,她真心替他们俩高兴。唐苡欣和苏凯阳的母亲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苏凯阳的母亲也偶尔会主动和她聊聊天,但她从不问及唐苡欣的家事,只是就一本书,一部电影,或是一首曲目发表她的一些看法和感悟,唐苡欣也会和她说一说近期的实事见闻,趣文轶事。相处久了,唐苡欣觉得苏凯阳的母亲不仅仅只是一位长辈,她对于她,亦师亦友。渐渐的她们之间生出了许多默契,有时两个人不说话,只是眼神相对,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就连苏凯阳有一天都对唐苡欣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真没想到你与我的母亲竟这样的投缘。”明天就是苏凯阳母亲的生日了,早在一个星期前唐苡欣和许妈,静岚就已经在暗中张罗了。俞魏是她们任命的“外勤部长”,有什么需要外出购置的物品就交与他了。唐苡欣知道告诉了俞魏就等于知会了苏凯阳,但从苏凯阳对待这件事情并不过问的态度上看,他应该是想由着唐苡欣一手操办了。生日的当天中午,像往常一样,唐苡欣和许妈帮着苏凯阳的母亲梳洗整理完毕后,便让苏凯阳的母亲从近期添置的数件新装中挑一件换上,唐苡欣见苏凯阳的母亲挑的是一件洋灰底色起桃红云锦图案的旗袍,这件衣服衬得她今天的脸色带着一抹喜色,暗合了她的心意,她又挑出一件银色钩花金边穗须的披肩来搭配,苏凯阳的母亲看了,点了点头,让唐苡欣给她披在了身上。自从苏凯阳的母亲可以下床后,只要她的身体允许,她吃午餐时一般都是去饭厅里用餐的。唐苡欣用轮椅推着苏凯阳的母亲和许妈一同来到饭厅门口时,静岚照例站在饭厅的门口,替她们打开了饭厅的门。当门打开时,苏凯阳的母亲看到苏凯阳,俞魏站在饭厅里的那张八仙黄花梨餐桌旁,桌上放着一只双层的生日蛋糕,整个餐厅里各处放置着苏凯阳母亲喜欢的淡粉色玫瑰花束。苏凯阳的母亲年岁大了之后便不喜欢这些虚礼,曾和苏凯阳言明不要替她置办此类庆生的活动,但苏凯阳不忍心弗了唐苡欣的意思,便由着她去安排、置办。见母亲的神色之间并没有不悦之色,苏凯阳知道母亲这是默许了。
    唐苡欣心中悲恫难忍,竟似失掉了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东西一般,她心中对此也有过一丝纳罕,但却无暇细究,只到感觉到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那只铃铛把她的手掌硌得生疼,这才意识到自己从葬礼仪式开始就一直把它握在手心里了。她把那只铃铛举到眼前,这是苏凯阳的母亲在生日宴上作为她赠送给她的那一对紫檀相框的回礼。苏凯阳的母亲说她也有回礼相赠,让她次日到她房间里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自取。她当时只是一闪念:为什么她说的是自取,而不是由她交给她?但当天的气氛实在是太过美好,她沉浸其中,无暇顾及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却原来苏凯阳的母亲早已预见到了一切。第二天是许妈当着她的面从苏凯阳的母亲口述的那个地方拿出这个盒子递交给她的。当她打开那个精巧的小木盒子看到放在里面的这只铃铛时,她惊讶的发现这只铃铛竟然和她手机上挂着的那只铃铛别无二致。苏凯阳的母亲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她去世的时候应该是毫无痛苦的,她安详的面容就像她平时睡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尽管如此,唐苡欣还是感觉无法接受苏凯阳的母亲已经去世的事实,她只觉悲恫难忍,心痛得无以复加。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和脆弱。她看着站在即将埋入土中的棺木旁,身形消瘦的苏凯阳,她能感受到他此刻内心的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他按照他的母亲早已交代的遗愿,并没有让他的父亲苏东华亲临葬礼,他只是把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在她母亲下葬的前一日告知了他的父亲。苏凯阳把他母亲去世的消息电话告知他的父亲时,苏凯阳让唐苡欣也在当场,她猜想他也许是考虑到万一他情绪过激,身旁能有人可以及时制止。苏凯阳的父亲听到了这个消息,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之后就是长久的静默,过了许久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低沉伤感的“知道了”,之后电话听筒里就只传来了机械的忙音。葬礼仪式结束时,唐苡欣正准备走到苏凯阳的身边去,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恍惚看到正在离场的人群中有一个背影给她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正好俞魏来到她的身边,要带着她一同去到苏凯阳那里,她用极快的语速对俞魏说了一句:“我有点私事要离开一下。你帮忙照看好他。”说完她急匆匆地走远了。
    “爸爸,真的是你!”唐苡欣看到父亲猛然转回身看向她时,他脸上的惊讶程度并不比她的少。同时她感觉到她的一只手腕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这位先生,我想你弄疼她了。”苏凯阳有些惊诧的把目光从唐苡欣的身上移向刚刚说话的那个人,只见一位六十岁开外,眉目与唐苡欣有几分相似的老者站在他们的面前,他听到唐苡欣开口说道:“爸爸,他没有弄疼我。我想他只是有些担心我。”苏凯阳听到唐苡欣口中的这个称谓浑身一震,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与唐苡欣的父亲相见,他立即松开了唐苡欣的手腕,镇定了一下心绪,恭敬的称呼了一声:“唐伯伯好。”并自我介绍道:“我叫苏凯阳。”唐洪文听到这三个字,竟如雷电轰顶一般,脸色突变,他伸手拉过站在苏凯阳身畔的唐苡欣,匆匆丢下一句:“不好意思,苏先生,我想带我的女儿先行离开。”他不容苏凯阳多言,拉着唐苡欣上了一辆等候在街边的出租车。看着疾驰而去很快就消失他视线中的出租车,他的心中不禁疑虑重重。
    唐洪文独自坐在书房里的单人沙发上,面前一张古香古色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整套的茶具。唐洪文闲暇时喜欢钻研茶道,这套茶具是唐苡欣去往x城市出差时专程从当地带回来送给他的五十岁的生日礼物。唐洪文端起茶杯,轻嘬了一口刚刚冲泡好的升腾着袅袅白色水气的普洱茶,他脑中又回想起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在德国偶遇自己的女儿,这完全出乎唐洪文的意料之外。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然还遇到了那个名叫苏凯阳的年轻人,看情形女儿与那个年轻人分明早已熟识,而且关系匪浅。唐洪文紧闭上双眼,不敢再往下深想。可女儿从来就没有在他与妻子面前流露出丝毫有关于男女情爱的蛛丝马迹来。对于女儿的终身大事,近来他和妻子还时常在暗暗忧心,又不敢在女儿面前表露出来,夫妻俩只是暗地里商量着多多留意,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他转念一想,不觉苦笑起来,女儿长大了,那里还会像儿时那般什么事情都与他和妻子说?可是,世界怎么就这般小?他承认,他逃了!他马不停蹄,不敢稍作停歇的逃回了国,带着女儿。几十年了,他还是没有逃开那个女人!唐洪文抬起手一遍又一遍的摸着额头,心中思绪万千,一时间不知该做如何决断。
    每当父亲有什么烦难事就会像现在这样一遍一遍地摸着额头,仿佛好像这般摸着摸着烦恼就会自动消失一般。唐苡欣站在书房门外看着父亲,她知道父亲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她也猜到了父亲的烦心事一定与她和苏凯阳有关。今天已经是她和父亲回国的第二天了,但父亲并没有就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苏凯阳母亲的葬礼上,以及他为什么会带着她逃也似的回到国内对她做出任何的解释和说明。她直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向父亲提及她心中的诸多疑问。也许与苏凯阳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她早已形成了这种不随意发问的处事习惯,父亲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他不想说的时候,问了只会给他徒增烦恼。苏凯阳,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不由得一阵心疼,他现在好吗?他现在人在哪里?他正在做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全然不知,她只知道她现在很想他。父亲一直在政府机关供职,退休前官至局级。父亲性情向来中正平和,打从唐苡欣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有过什么过激的行为。父亲待她也一向温和慈爱,对她宠爱有加,除了大学毕业择业时曾对她想进入“盛泰集团”供职的想法表示过反对意见外,从未横加干涉过她的任何选择,但唐苡欣眼见着父亲在听到“苏凯阳”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失态了,知父莫若女,她一眼就看出了父亲情绪上的波动,可这是为什么呢?这两天她一直在思索这这个问题,她的脑中也不断地冒出各种答案,但又被她自己一一否定了。此刻她站在书房门外,看到明显在为什么事情烦恼忧心的父亲,她觉得不能再任由心中的那个疑团越滚越大了,她决定向父亲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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