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律师秦穆这些年应付得复杂局面也不少。见惯江海自然不惧泥坑,即便不小心一脚踩了进去,也能保持体面地将腿拔出来。他不会因为这点儿说不清的尴尬就红着脸调头跑掉。至于那挖坑的人,来日总有“报答”的机会。
    既然说不清,索性不说。秦穆飞快地环顾一圈,在某张熟面孔上略停了停。
    多年不见沈严依旧是老样子,板正的坐姿像山脊上挺拔肃然的树。他也正看着自己,眼里有一闪即逝的错愕。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重逢,却又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状。
    秦穆并没与他打招呼,转向沈流:“我去换身衣服,你们先吃。”态度极其自然坦荡,看不出一点儿窘迫,甚至像是久居在此的另一位主人,让客人们不禁暗自揣摩起来。
    “好。”沈流微笑回应。旁人看不懂,他却是懂的。如果眼神能杀人,这对视的这片刻时光里他应该已经死无全尸了。
    这边秦穆台风稳健地退场,那端沈家精英们按耐不住好奇,暂时放下恩怨结成了挖掘八卦的同盟。
    “这位律师看起来业务能力很强啊。”沈容笑得别有深意。
    “流哥看上的人自然厉害。”沈霄话里有话,“不知道这位律师的专业是处理经济官司的还是私人问题?”
    宿醉的沈励也来了精神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流哥你这是压榨员工啊,怎么还硬逼着人家通宵加班呢?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沈安宁冷笑:“前一阵子听说你和徐家那位整容怪情投意合好事将近,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情投意合不至于,好事将近的确是真的。”沈流漫不经心地答。
    沈安宁这张嘴刻薄起来要人命:“你要挑也挑个合眼的,她那张脸整得鼻子都快戳破大气层了,接个吻下巴能割喉,上个床胸部能位移,你看上她什么?三天变个样儿有新鲜感?”她和徐家那位打小就不对付,如今三十出头还是一见面就冷嘲热讽。
    “都是做戏,对手是谁并不重要。”沈流淡淡道,“你不清楚我的取向吗?”
    沈安宁噎了一下。
    桌上的几人也沉默起来。沈流的性取向他们的确知道,可知道归知道,与他在公开场合说出来是两码事。沈家规矩森严,他们自幼便明白鸡蛋碰不过石头、个性强不过权力的道理,即便私底下闹腾得再出格,也必须在表面上维持着规规矩矩的假象。沈容女朋友再多,正式场合带着的只能是那位病恹恹的未婚妻。沈霄再喜欢音乐,永远都不可能去做个贝斯手。沈霆再厌恶虚伪,也必须端坐在主席台上作着空无一物的报告。沈嘉和再年轻,在家族未同意前只是独守空房的大亨遗孀。喜好、个性和真心都是藏在垫子下面的豌豆,只有坐在上头的人才能感觉到屁股不舒服。你不能当众将它拿出来,那不合规矩。
    可今天沈流冒大不韪地将话挑明了,并且将那人正大光明地引到了他们面前,又意味着什么予兮读家?
    “你今天邀我们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见他吧?”一直沉默的沈霆开口。
    “难得相聚,总该好好吃顿饭,正事我们留待饭后再谈。”沈流并不急于揭秘。
    “那就先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沈容肚子叫半天了,早等得不耐烦,“你那位律师朋友打扮好了没?不会是害羞不来了吧?”
    “不至于。”沈流的口气很笃定。
    果然,话音落了没多久人就出现了。
    成套的灰蓝色西装妥帖地包裹在颀长挺拔的身躯上,黑色衬衫扣得严实平整的领口显得庄重又正式。日光在眼镜边缘勾出淡金色的轮廓,镜片后的眼眸深邃又锋利,像是悄无声息地看透了每一个人。着正装的秦穆自有种肃然孤高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就屏气凝神起来。“抱歉,久等了。”他缓步走向空着的座位。
    沈流起身为他拉开了椅子,待秦穆落座后为他一一作了介绍。这些人已然是家族的中坚力量,身后雄厚的资本可以从那些长长的名头里窥见一二。
    秦穆在座,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其余诸位在言语间都收敛了不少。旁边的沈霆与他闲聊,听说秦穆主打经济案,便问了两个融资方面的问题。秦穆有条有理地做了分析。沈流玩笑道:“他的咨询费不便宜,出门的时候记得结账。”
    “既然这样我就问点儿别的吧。”沈安宁插口,“秦律师和流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多年前。”秦穆答得模糊。
    “听口音你是k城人?”
    “我记得流哥大学是在k城读的。”沈安宁很擅长举一反三,“你们是大学同学?”
    “对,他是我的学长,一直很照顾我。”秦穆说,“前两天我来j城见委托人遇到了点棘手的状况,不得不麻烦他,昨晚在这儿借宿。”短短几句清楚地解释了他穿着睡衣出现的原因,也轻巧地撇清了他与沈流之间的关系。
    这个从“暧昧对象”到“有为学弟”的转换来得猝不及防,着实让沈安宁愣了愣,铺陈半天后面那些刨根问底儿的关键问题都被堵住了,只好硬生生地临时换了剧本,扯出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垫底:“听说我哥在大学里有个爱得不得了的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沈流跑去了千里之外的k城读书,与他们几乎都断了联系,后来只隐约听说为了个“爱人”大闹过一场,被他爹沈澜按下来了,具体怎么回事都不太清楚。
    她不过是好奇,却不料这个问题歪打正着地击在了秦穆的七寸之上。沈流丝毫没有救场的意思,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架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为难。
    秦穆脑仁疼,又怕编得离谱后续难圆,索性祭出一问三不知大法:“我不记得了。”
    沈流淡淡看了他一眼。
    这敷衍痕迹太明显,让沈安宁不满:“那么久之前的事儿了,还不能说?”
    “这么想知道,怎么不来问我?”沈流问。
    “你又不说。”沈安宁白他一眼。
    “是个很值得爱的人。”他抬起眼看着秦穆缓缓道,“会让人觉得,哪怕为了他失去一切也不可惜。”
    秦穆慢慢地切着盘中的牛肉,只有睫毛轻轻颤了颤。
    沈安宁嘁道:“这说了和没说还不一样。”
    沈容抽抽嘴角:“你的牛肉里是不是花椒放多了,怎么这么肉麻?”
    “流哥原来这么长情。”沈励啼笑皆非,提议道,“那联系联系呗,搞不好人家名花……哦,名草还没主呢,有主的也能松松土嘛。”
    “时隔这么久,搞不好人家都成家了。”沈霄用餐巾抹抹嘴,“我初恋的女孩儿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沈安宁没挖掘到什么有趣的谈资,转向秦穆道:“秦律师结婚了吗?”
    “没有。”秦穆礼貌地放下刀叉回应。
    “有女朋友?”
    “没有。”
    “咦,空窗期还是独身主义?”
    “没遇上合适的人。”
    “哦,那秦律师觉得我怎么样?”她是豪放派,言语间常常戏耍得男人手足无措,这会儿还特意撩了撩头发,展示自己的性感。
    对待旁人,秦穆从来都是冷淡拒绝,但她是沈流的妹妹,他没法这么回应,一时不知该怎么接,目光不由自主地偏向沈流。
    视线交汇,沈流眼底有明显的笑意。秦穆耳根热了起来,有些郁闷地收回目光。
    “你不合适他。”沈流终于开口救场。
    沈安宁不乐意地挑眉:“哪儿不合适?”
    “性别不合适。”男人将自己那盘已经切好小块的牛肉放在秦穆面前,微笑着对他说:“记性这么差,多吃点肉补补脑。”
    沈安宁怔了怔,电打似的反应过来,瞠目结舌地盯着沈流道:“你们……”
    桌上个顶个的都是人精,话说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向秦穆的眼神里顿时都变得复杂起来——原来他就是那个让沈流爱到不惜被打断了腿的旧情人。
    辛辛苦苦搭起来的戏台子被一脚踹塌了,戏唱到一半没了下文的秦律师八方不动地端坐着吃肉。要不是牛肉柔嫩多汁,他真想把盘子拍在那倒霉玩意儿脸上。
    沈安宁不留神刨出了个陈年大瓜,心情很是愉快。沈流这些年就像个机器人,为沈家算计钻营,雷霆作风,霹雳手段,工作近乎占据了全部生活,偶尔有点时间也是在酒局和应酬中度过。看起来人模人样,却没有活气。如今见他对秦穆的态度,好像还魂了似的,顺眼多了。她本想调侃几句,想到这两人相爱别离的这许多年,忽然又不忍心了。
    嘉和大约也是相同的心思,平时寡言的她主动开口岔开了话题,于是一桌人从经融风暴到国际形势越聊越远,这顿饭也在诡异的和谐中到了尾声。秦穆猜到他们有事要谈,回避去了书房。
    几人移步会客厅,等着沈流开口。
    陶泽捧着一叠信封进来,分别交给他们。
    沈安宁和沈嘉和没有。
    沈容一打开就红了脸,大怒道:“沈流你有病吧?”其余几人打开之后脸色也不太好,沈霆皱着眉质问:“你什么意思?”
    “看不出来吗?”吃饱了的沈流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说,“我费这么大力气抓你们的小辫子,自然是拿来要挟用的。”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沈励问。他脸色有点白,可见对信封里的东西十分顾忌。
    “我希望你们站在我这边。”沈流说。
    “你要悔婚?”沈嘉和轻声问。
    沈流垂眸笑了:“这种小事,不必这么兴师动众。”他顿了顿,说,“我要扳倒赵家。”口气平淡得像是点了个菜,却隐隐含着股焚天灭地的疯劲儿。
    这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惊愕得面面相觑。
    沈严心里咯噔一下,脱口道:“老爷子不会同意的。”他是沈流与秦穆那段过去的知情者,知道他们爱得多深。今天看到秦穆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到了会出大事,此刻他甚至直接搬出了沈家最有威严的掌权者,因为在潜意识里他知道,可能……没有人能拦得住沈流了。
    “我没打算经过他同意。”沈流侧脸来与他对视,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深,有游刃有余的味道,“正因为沈家这几年越来越保守,才会让赵家不断做大。老爷子老了,长辈们故步自封地贪图着安逸,直到抢位置的时候才发现玩不过人家了。所以,沈家到了要换血的时候了。”
    这厮不仅要革赵家的命,居然还要革自家的命。谁都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霎时间满堂皆惊。
    沈严急道:“沈流,你这样冒进会毁了沈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赵家一旦上位,你以为沈家还有好日子过?你们这一屁股的烂账,我能查得到,赵家查不到?马上就要大选了,你们的平安日子还能保住几天?牢狱的高墙你们见过吗?那里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沈流淡淡道,“与其被别人逼到绝路身败名裂,不如由我来动手。如果你们不愿意站在我这边,就会成为弃子被置换掉。我有没有这个能力,你们心里很清楚。”
    “你这是在逼我们。”沈霆道。
    “没错。”沈流笑,“今天我摆的是鸿门宴,要么顺从,要么决裂,由你们选。”
    “为什么没有我和嘉和的?”沈安宁问,“我不信你没查到我们的把柄。”
    沈流沉默了几秒,说:“我不想威胁你们,你们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我想从你们这儿讨个情分。”
    沈安宁的目光动了动,红唇勾起,笑得有些无奈:“你算计利益就罢了,还要算计人心。我哪次不站在你这边了?”
    沈嘉和抿了抿唇,轻声开口:“当年他们把我嫁给那个老头,只有你极力反对,甚至与我父亲大吵一架。我那时候就想,无论将来如何,若你有需要我也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我名下所有资产都可以为你所用,包括施家的部分。”
    “多谢。”沈流环顾其余几人缓缓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里面的东西来胁迫你们。虽然我们不算亲厚,毕竟是血脉同胞。这些年怎么走过来的,丢弃了什么,别人不知道,我们彼此都很清楚。我无法保证这场仗会赢,但我能保证如果赢了,你们可以从家族的傀儡变为真正的掌权者,得到最大限度的自主权。”
    他实在很能揣摩人心。新老力量的交接过程是漫长的,对于这些掌握了部分权力却又不得不唯“太上皇”们马首是瞻的年轻一辈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枪炮与玫瑰,选哪一边?
    厅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权衡和思索。
    沈容烦躁地吐了口气道:“行了,不就是入股干一场嘛,赵家那几个不要脸的我早看不顺眼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要什么就说。总之……这里头的东西你得给我兜着。”
    “好说。”沈流应道。
    他带了头,其余几人考虑过后也表明了立场。他们都是在各自圈子顶层较量的人,自然知道何时该识时务,何时该冒风险。离开时,沈流亲自送到了门口。
    沈严留到了最后,问:“是为了他吗?”
    “为了我自己。”沈流看着树上嬉闹的鸟儿说,“我以前觉得这辈子这样过了就算了,不过短短几十年,无所谓。而他出现了,像一记耳光,把我从行尸走肉的梦里打醒了。严哥,你身份特殊又是老爷子的部下,所以我不会逼迫你站队,静观其变就好。”
    “怎么,你不从我这儿讨一份情吗?”沈严问。他的信封里装得是白纸,他们彼此都心里有数。
    “你帮过我一回了。你说过,还没有能力抗衡的时候,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这话我一直记着。”
    “如今你有信心赢吗?”
    沈流笑了笑,没有回答。
    沈严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上车离开。
    后视镜里的别墅越来越小,那里就像一个牢笼,困着沈家最出色的傀儡。而今傀儡死去了,醒过来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张开了獠牙。
    车窗外,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被云遮住了,飞鸟拍打着翅膀掠过灰色的天空,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阴霾。
    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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