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把候在外头的陶泽吓了一跳。刚才秦穆闷声不响地走了,现在沈流又这般脸色出来,陶泽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出两人有问题了,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两天他做了什么?”沈流沉着脸问。
    陶泽打起十二分精神细致汇报:“昨天开过视频会,联系了律所的人,晚上和你一起出去了。今天整天都在书房对着电脑。”说罢小声补了句,“没什么异样的。”
    沈流又问:“他看了些什么?”
    为防止秦穆过度牵扯到宝立健的案子里,那台电脑装了远程监控,并且事先告知过他本人。
    “就是……浏览了网上的热点新闻,还有宝立健的案子相关的资料。”陶泽匆匆忙忙地在平板电脑上查,“哦,对了,今天上午他的律助发了个邮件过来,内容是这几年他办过所有案子的委托人资料。”
    沈流的呼吸停了一瞬,仿佛有什么地方崩裂了,巨石从年久失修的高台上滚下来,狠狠砸在心上,将那颗刀枪不入的心砸了个趔趄。
    “有什么问题吗?”陶泽小心翼翼地问。
    他闭了闭眼,颓然地吐出口浊气,喃喃道:“他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陶泽愣了愣,片刻电打似的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按照你的要求每回都做得很小心,不可能查到任何证据。”
    “不需要证据。”沈流像是失了力气似的靠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眼里一片萧瑟,“他与我之间,心证便够了。”
    他现在明白秦穆昨晚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今天又为什么如此反常了。
    无意从书里发现的合同揭开了当年的真相,来之不易的“公平”背后藏着沈家父子之间荒谬的交易。这一切让秦穆惊愕、无措、矛盾,还有说不清的自责和伤怀。多年之前沈流为了守护他可笑的希冀,开启了人生中第一次台面之下的利益交换。一无所有的青年舍弃自己的骄傲和自由为他点亮了光。那光给了他前行的力量和勇气,伴随他走过寂寂黑夜和漫漫长路。即便如今发现那不过是一盏虚妄的灯火,他仍愿意小心翼翼地将它护在手心。
    他有什么理由苛责?
    他只是觉得心疼,所以才会“为了没有生气的立场和资格而生气”,会忍不住开口规劝“当一个人开始习惯于依仗权力、金钱和人脉,应该警惕某天失去这些的后果”。这些话里藏着的是他的歉疚和真心,他知道权与欲的可怕,担心沈流身陷漩涡无法自拔。
    尽管彼此错失,远隔山野与流年,年少时铭心刻骨的爱恋不会彻底消亡。秦穆依然信任着沈流,他理解了他身为“沈家人”的迫不得已,容忍了他挟私起欲的一夜风流,回避了他利益至上的观念碰撞,甚至默认了他采取的非常手段。因为他相信那个在雪夜里会为了陌生少年义无反顾拔刀相助的人分得清善恶,辨得出真假,把握得住应有的尺度和基本的底线。
    可孙健高的死以最残忍的方式击穿了秦穆心里的底线。像一阵冷冽的狂风,将那盏灯火吹得忽明忽灭。权柄为刀,人命做饵。权势之下,人成了可以随意操纵的棋子,而人生成了可以轻易改写的脚本……沈流令人恐惧的“无所不能”唤醒了秦穆心里那枚叫做“怀疑”的种子。
    秦穆是敏锐的,这种敏锐脱胎于年少时的脆弱敏感和艰难磨砺,让他可以从零落的细枝末节里本能地察觉到异样,并且将细微的蛛丝马迹联系起来。
    为什么他的职业生涯如此一帆风顺?
    为什么眼高于顶的大律师会从诸多良才中选择自己做助手?
    为什么资产惊人的大客户会信任这家刚起步的小律所?
    为什么当年因为疏忽被逼到绝路的辩护最后却柳暗花明?
    曾经只能用“幸运”来解释的一切忽然有了另一种可能。那枚种子尖锐地穿心而出,抽出了血淋淋的枝芽。
    他翻查了所有经手过的案子。沈流知道,他想要求证,他在找那只看不见的手。
    再精密的算计也会存在漏洞,再小心的布局也会留下痕迹,更何况他们之间是如此的相互了解。秦穆甚至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便能知晓——那只推着孙健高走向末路的手同样进入过他的世界,为他垒起台阶、扭转危局、铺平前路,推着他走上了衣食无忧的坦途。
    司法公正不过是噱头,法律准绳不过是儿戏,光明磊落不过是假象,而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为了那些自以为辛苦的胜诉沾沾自喜。那只手成了狠狠扇在他脸上的耳光,打碎了他的自尊和自信,打碎了他奉为圭臬的准则,也打碎了“以律法为剑,捍公义疆土”的理想。
    怀疑的种子终于长成了自我否定的藤蔓,将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穿透了血肉,缠住了骨骼,在身体里疯狂滋长。整个世界开始动摇、消融、土崩瓦解。
    最后,手心里那点微弱的光明也跌进了尘埃里。
    世事变幻,万物轮转,命运就像个变化无常的偷窥者。它站在高处,冷眼旁观着沈流为了对抗父权握住权柄,为了摆脱控制操纵他人,为了变得更强抛弃底线。它牵扯着手中的红线,诱惑沈流一次次将视线投向遥远的k城,怂恿他出手为秦穆遮风挡雨。它耐心地等着一切尘埃落定,兴致勃勃地将秦穆送来沈流身边,而后笑着将那本《存在与虚无》放在了他的手里。
    为屠龙拿起刀的勇士最后成为了恶龙,为秦穆点亮灯火的沈流亲手熄灭了灯火。兜兜转转,作茧自缚。
    秦穆刚才的样子灼伤了沈流。
    孤单又哀伤,透明而单薄。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影子,仿佛灯光再亮一些就会消失。
    ——在你眼里,我的命值多少钱?
    他是以什么心情问出那句话的?
    男人怔怔地望着楼梯上方,觉得好像有人用锯子在自己的心上来回拉扯,疼得快要缓不过气来。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和慌张过。
    跟了他许多年的陶泽也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忐忑地提议:“不然……还是去解释一下,总共也没几次……”
    沈流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生锈失灵的机器人,不受控制了。腿自作主张地踏上楼梯走到主卧门前,抬起了手却又缓缓放下来,脑袋里一片空白。
    该说什么呢?所有的辩白都是借口。
    他高估了自己。在他一厢情愿插手秦穆人生的时候,他甚至没想过这一切会被发现。可能在他心底某处自大的认为,他的所为初衷都是“为了他好”,即便被发现仍可以应对得游刃有余。
    可真到了此刻,他发现自己连面对秦穆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失望和疏离眼神几乎快要杀了他。
    对付赵家不是什么省心的活儿,眼下时局复杂全靠沈流布局运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分神,偏偏两人还闹起矛盾来了。真是急死了陶泽。
    他在下头守了半天没听到动静,也顾不上什么“四楼禁令”了,轻悄悄地上了半层伸脖子一瞅,目瞪口呆——沈流根本连门都没进去,不声不响地在门口杵着,像根电线杆子似的。
    这是玩什么呢?王不见王?
    你平时花言巧语的套路呢?恩威并施的手段呢?绝境求生的机智呢?
    这么杵在门口是要挡着屋里的wifi信号把秦律师逼出来?
    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陶泽在心里疯狂吐槽,嘴里嘀咕:“这事儿横在中间,两人还不完蛋?老板心情不好,我还不得完蛋?”他一咬牙,也不管禁令不禁令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对着门就是哐哐一阵猛砸,扯着嗓子大喊“秦律师救命啊!”声音凄惨得像被狗咬了。
    外头的沈流被他吓了一跳,瞬间还了魂。里头的秦穆也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将门拉开了。陶泽作完了这个大死转身就跑,几乎是从楼梯上飞下去的,和练了轻功似的,原地只剩下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场面莫名有些滑稽。
    手下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丢人的是老板。沈流尴尬地解释:“不是我让他闹的。”
    秦穆嘴里叼着烟,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便要关门。沈流匆匆将门抵住:“我有话要说。”秦穆沉默地站了片刻,见他没有放开的意思,松开手往里走。
    窗户开着,屋里很冷。茶几上的烟缸里插满了烟头,烟味儿被灌进来风吹散了。秦穆是很自律的人,甚少会接连抽这么多烟。沈流看在眼里心头酸涩,唤道:“木头。”
    秦穆靠在窗边吐了口烟,平静得仿佛一潭止水:“你是来回答我那个问题的?”
    “我是来道歉的。”沈流亡羊补牢地认错,“我不该自作主张干涉你的事,我那时候……”嘴不知道怎么就变笨了,斟酌不出该用什么贴切的词儿来。
    秦穆扯了扯嘴角,仿佛是疲惫至极的笑,又仿佛只是自嘲。“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能不能说实话?”
    “好。”沈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秦穆盯着他问:“除了我知道的这些,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他迟疑了。那一刻,天空上慵懒的流云、黑暗里逼仄的浴室、水池里洗不完的鱼和被大雨淋湿的面孔像开了三十二倍速的电影画面,飞快闪过脑海。
    目光交错,只消一瞬秦穆便捕捉到了,他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
    沈流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颤了颤,急切道:“我可以解释,你给我个机会……”
    “沈流。”秦穆打断了他,平静地说,“那些都过去了。你有你的立场,易地而处或许我也找不到更好的选择。我没有资格评价,也并不想追究什么。只是如今我们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在这场交易结束之后,请你放我走。”
    时光将懵懂雕琢成了理智,将热血打磨成了冷静,成熟意味着学会自我保护。真实容易受伤,所以人们将喜怒哀乐都变得很淡;敏感容易受伤,所以人们将那些影响自己的东西丢在一旁;去爱容易受伤,所以人们常常宁愿做沉默寡言的被动一方。年少的秦穆会为了那段无疾而终的初恋久久伤怀,而成熟的秦穆学会了用冰冷果决对付暧昧不清的旧情。他利落地抽身而退,切断了通向自己身边的路,甚至连结束语都说得如此体面。
    沈流沉默伫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唇线绷得笔直。就在他要开口的前一刻,手机响了起来。
    他不得不走了。
    沈流艰难地叹了口气,出门之前顿了顿,轻声道:“别抽那么多。”
    秦穆没说话,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迎面而来的风仿佛直接灌进了身体里,将心都吹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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