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龙华寺。
    “梦醒人间看风雨,回首不过旧凡尘。”
    藏经阁内,盘膝而坐的惠净禅师谈及洛阳城的近况,不由地心生感慨。
    他随口而吟,接过李峻递来的一盏清茶。
    茶是龙华寺的杜仲叶,水是天上雪,随手可得之物,却也能烹得清香四溢。
    “禅师佛法精深,自然是看透一切。”李峻给自己也斟了一盏。
    “我觉得吧,人这一辈子,就是红尘中的过客。”
    饮了一口杜仲茶,李峻继续感叹道:“荣华不过花间露,富贵亦是草上霜,都是些生死不住的空相!”
    听着李峻的话,惠净怔了一下,将手中的茶盏放回芦席的方桌上,如雪的白眉微皱了起来。
    “李将军,你熟识佛法?适才的话可是在论空?”
    之前,李峻驻守东城,惠净禅师对他有所耳闻。
    在惠净的眼中,李峻是个领兵的将军,也是一个年轻人,虽说落难失意,不一定就会顿悟。
    然而,这番话中的境界,的确又超出了他的想象。
    “嗯...?”
    惠净的疑惑让李峻一愣,不解道:“不是我在论空,诸相非相,凡所有相皆为虚幻,这不是你们佛家之言吗?”
    李峻并非是要与惠净机辩,只是近来的一些人与事,让他深感事事的无常。
    然而,他的话却让惠净的身子一颤,脸色大变,就连方桌上的茶盏都被打翻在地。
    “诸相非相,凡所有相皆为虚幻。”
    惠净口中念着,惊异地望向李峻:“李将军,你是在哪里见到过此言?这句偈语又是出自哪本经书?老衲虽不敢说精通佛法,却也是阅经无数,为何竟不知呀!”
    “啊...?不是那个...”
    突然,李峻明白了惠净如此震惊的原因。
    当下,论空第一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尚未传入中原,鸠摩罗什也是在一百年后才会进入中原的后秦。
    自己的一个随口而言,竟让一部旷世的经典提前了百年。
    李峻在苦笑之余,又觉得没什么。
    一部经书而已,早些度化众生也是一种大慈悲,自己也算是施了善举。
    “啊,是这样,我也没有见过那经文,只是听一位西域的游僧诵过,也就记下了几句。”
    李峻扯了一谎,实属无奈,他又找不出更好的托词。
    “李将军,您还记得多少?可否能书写下来,让老衲拜读。”
    惠净虽是请求,却已经取来纸笔,摆在了李峻的身前。
    李峻皱起眉头,望着一脸渴求的惠净禅师,无奈地笑了笑,提笔在如雪的白纸上写下了“如是我闻”四个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当李峻写到此处时,惠净禅师双手合十,口念法号,脸上没有了渴望与惊异,心中亦静若古潭水,不起一丝波澜。
    一篇文字就能否净化人的心灵,李峻持有否定的态度。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些饱读圣贤书的人,他们所做的卑劣之事又作何解呢?
    这仅仅是个插曲,李峻不想成为传经布道的圣人,也没有那个本事。他还有许多牵挂,只能成为凡尘中不惧风雨的一粒沙。
    接下来的日子里,洛阳城中发生了许多事。
    这些事情的运作,皆出自于龙华寺的藏经阁。
    不过,没有人能在运作中找到李峻的影子,仅有一支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
    首先,洛阳军发生了内讧。
    龙骧将军李恽领兵攻占了东城的建春与东阳两座城门,赶走了御史中丞裴纯所安排的守军。
    这件事情,让天子司马衷觉得莫名其妙。
    他知晓李恽从属东海王府,也希望李恽能与张方的长安军发生火拼,借此消耗掉司马越留在京城中的兵力。
    他给了裴王妃密旨,也知道东海王府一定会自保,一定会与张方拼命。
    不过,东海王府在城西,跑去城东抢占两座城门做什么?这让司马衷真的无法理解。
    裴纯受到了侮辱,他在朝会上弹劾了李恽,并恳请天子治李恽的谋逆之罪。
    司马衷不作理会。
    这都是小事,毕竟东海王府开始出手了,他要看看接下来的戏。
    对于这样的事,张方抱着冷眼观瞧的态度。
    他不会去插手,更不会去制止,洛阳军最好能打个狗血喷头,直到兵力尽失才好。
    此事不久,何伦又领兵在步广里以东,凭借大族富户的府邸筑垒,形成了一道道用于巷战的防线。
    这一举措,得到了各家各户的赞同与支持。
    虽然府邸与房舍成了对抗的壁垒,但终究是有了保护,家财与家人也算是有了保障,那些长安军不能随意前来凌虐了。
    对此,天子司马衷更是有了笑容。
    他知道终于要开始了,也明白了东海王府的意图。所谓的抢占两座城门,应该是想要留出退路,也是在划定势力范围。
    对于东海王府的这一举动,张方有了警觉,却也并未过于放在心上。
    一冲即溃的防线,不值得一提。
    另外,他觉得既然是东海王的人在搞事,那就抓了裴王妃,看看那些人会怎么办?
    故此,他领兵去了东海王府。
    然而,张方扑了个空,王府中空无一人,就连一个活物都没有,裴王妃竟不知去向。
    得知了裴王妃失踪的消息,司马衷大笑了起来。
    真的开始了,素来听闻裴王妃能舞刀枪,司马衷真想亲眼看看。
    不过,司马衷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几日。
    今日早朝,张方提及了废后羊献容与公主司马英槿,说是被人从金墉城救走了,并质问天子司马衷是否知晓。
    对于这个消息,司马衷大为震惊。
    在废后一事上,虽说是张方的奏议,司马衷却也并不反对。
    离心离德之人,已经失去了母仪天下的资格,即便是为了自保,也让司马衷的心里有了芥蒂。
    羊献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贾南风,司马衷不能确定,但他知道羊献容要比贾南风聪明,也会用人。
    从这次的冒险相救来看,羊献容很会收拢人心,也极可能会成为一个威胁。
    司马衷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御行天下的人从来也不会有后悔两个字。
    另外,羊献容的被救,导致张方对近来的一系列事情产生了怀疑,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司马衷在暗下授意。
    故此,张方撤换了皇宫所有的禁军,甚至连服侍司马衷的宫女都被拉出了皇城,就连司马衷也受到了严密的监控。
    这个事情来得突然,也让司马衷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他并不在意,只等大戏拉开帷幕,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届时,他再次重新祭出驺虞幡,收回全部的权利。
    ★★★
    金谷园,又称梓泽,位于东外郭城七里处。
    当年,卫尉石崇与外戚王恺争富,斥巨资修筑了金谷园。
    园内的用度极尽奢靡,就连皇家也自叹不如,更有绿珠美人藏于其间,引得他人垂涎三尺。故此,石崇招来了杀身之祸,金谷园也被朝廷查抄充公。
    之后,长沙王司马乂辞官隐居在金谷园中。
    那时,园子里的水榭亭阁不改,却没有了往昔的金碧辉煌与灯红酒绿,只剩下水声潺潺,柳丝袅袅,宛如一个静悠的世外桃源。
    战乱开启后,金谷园也被烽火波及。
    世外桃源成为了一处荒芜之地,再也没有了“堂沿松竹署耦耕,阁敞湖山额秋水。”的美景。
    宋袆熟识金谷园,她曾在这里住过多年,孩童的她一直跟在绿珠的身边学艺。
    这么多年,她未能再踏入金谷园一步。
    今日,她陪着李峻来到了这里,走进了这座早已面目全非的旧所。
    “二郎,妾身记得这里曾有个修竹园,山涧水也是绕园而走,很美的。”
    宋袆拉着李峻的手,一边走,一边说,脑中回忆着往日的光影。
    “再往前,过了那座石桥,会有个百花园,绿珠姐姐的绣楼就应该就在那边,妾身带你去看。”
    宋袆拉着李峻,正想要朝那个方向去,却想起李峻是来见人的,并非是在游玩。
    故此,她歉意地笑了笑,停下了脚步。
    李峻握紧宋袆的手,晃了晃,笑道:“不急的,这几天咱们都住在这里,我会陪你到处逛逛。”
    此刻,宋袆没有戴面纱,右脸的新红也消褪了不少,几乎与周围的肤色相融,只有眉角处的疤痕依旧。
    即便如此,宋袆也决定不戴面纱了。
    二郎说过,只要他觉得美,那就是美的。
    既然已经成为了二郎的女人,二郎都说美,自己还在乎什么呢!
    映月楼,位于金谷园的东北角。
    来至小楼前,宋袆笑道:“二郎,这里之前叫香尘阁的,妾身曾在这里住过的呢!”
    似乎是有些归故里的感觉,宋袆觉得很兴奋。
    尤其是李峻还在身边,她更想与郎君分享过往的记忆。
    小楼外有军卒在守卫,整个金谷园都有洛阳军在值守。他们是立节将军周权的部下,而周权则是羊家扶持起来的家将。
    那日,杜麟在周权的配合下,带着二十名影卫混进了金墉城。一番易容后,羊献容与司马英槿逃出了城,连夜躲进了金谷园。
    军卒虽然是周权的部下,但他们都认识李峻,也知晓是李峻安排人救出了皇后与公主。
    因此,当李峻与宋袆走近映月楼时,有人就通禀了羊献容。
    “李世回,没想到你还活着,你也真是好大的胆子。”
    刚一进门,李峻与宋袆迎面便看到了清河公主司马英槿。
    李峻笑了笑,介绍道:“公主,这位是内人宋袆。”
    不及李峻再说话,宋袆已经行礼道:“民妇宋袆,拜见清河公主。”
    司马英槿颔首,向宋袆笑道:“本公主听母后提及过你,说你是李世回的红颜知己。”
    说着话,司马英槿望向宋袆,看到宋袆眉角处的疤痕时,不由地微蹙了一下眉头。
    多精致的一张脸呀!
    如何会多了一道长疤,毁了整个容颜呢?
    宋袆微笑以对,脸色却略有几分尴尬。
    李峻握住了宋袆的手,笑着纠正道:“公主,以前是红颜,如今却已是我李世回的内人。”
    听李峻如此说,司马英槿觉察了到自己的失仪。
    她略带歉意地笑道:“母后命本公主来迎你们,随我进去吧。”
    司马英槿的年岁不大,典雅的气质却不输任何人。即便是被父亲抛弃,她那玉叶金柯的高贵依旧是显露无遗。
    李峻并不介怀清河的失礼。
    她是个公主,却也是个孩子,让一个孩子做到藏而不露,有着极深的城府,那是一件残忍的事。
    中厅内,与羊献容见过礼后,李峻和宋袆跪坐在了一旁。
    羊献容也看到了宋袆的那道疤痕,她只是冲着宋袆笑了笑,随后转头望向了李峻。
    内人...
    或许,宋袆的这道疤痕是为了李峻而留下的吧?
    否则,李峻不会如此介绍的。
    “李将军,你受苦了,本宫与清河也要谢你的搭救。”
    望着消瘦了许多的李峻,羊献容能猜出李峻曾经历过什么,那可是九死一生的祸事,绝非是寻常人能躲过去的。
    感慨与感谢之余,羊献容想要知道李峻此次营救的真实意图,她清楚不会是报知遇之恩那么简单。
    故此,她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将军,你想要本宫做什么?”
    李峻略一躬身,笑道:“皇后,您无需做什么,只是要告知天下,您依旧是大晋的皇后,天子并无废后之心,不过是在逆贼张方要挟下的权宜之计。”
    羊献容默默地点了点头,继而又问道:“然后呢?你与裴王妃要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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