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谋深算。
    这个词用来形容仇池国主杨茂搜不为过。
    这些年,他占据仇池,能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处于不败之地,足以证明了他的能力与手段。
    然而,世上本就没有算无遗策的人,百密一疏倒是常有之,杨茂搜也就不能免俗了。
    当他率领中军过渭水,来至长安城下时,这个已近五旬的仇池国国主不由地呆在了当场。
    西安门处,已成为了一具尸体的杨坚头正吊在城门之上,本应驻扎于城外五里的前军不见了踪影,作为前军主帅的骞韬却站在了西安门的城门楼上。
    不用多想,杨茂搜也知晓骞韬临阵倒戈了,可在之前,自己为何对此竟毫无察觉呢?
    祁弘究竟给了骞韬多大的什么好处?能让他肯杀了坚头反叛。
    骞韬是与祁弘相识吗?否则,他怎么敢如此痛快地领兵进入长安城?
    另外,长安城何时失守的?河间王司马颙到底去了哪里?
    诸多的疑问让杨茂搜的眼前发黑,摇晃的身子也险些跌落马下。然而,他毕竟是个重心机的人,骞韬这意想不到的反叛,让他对后军的郭方也产生了怀疑。
    故此,杨茂搜厉声道:“大军退后十五里结营,命后军跟进,速让后将军郭方来见本王。”
    此刻,杨难敌和父亲有着一样的不解与担心。
    他在命人传令的同时,领兵逐步作防地向后退,保持了万分地小心与警惕,直至退到了西安门外十五里处。
    双锁村,仇池军大营。
    中军帅账内,杨茂搜努力压制着丧子之痛以及对骞韬反叛的愤怒,想要集中精神找出问题出现的根源。
    然而,他最终还是无法抑制住心头的怒火,抬脚踹翻了身前的书案。
    “郭方来了没有?后军为何迟迟未到?”杨茂搜大声地吼着,心中的极度不安,让他在军帐中焦躁地走来走去。
    当下,无论是次子杨坚头的被杀,还是骞韬的反叛,都已经成为了事实,再多的愤怒也于事无补。
    固然,这件事情为仇池军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损伤,却也并非是致命的,杨茂搜最担心的还是郭方,是押运所有军需粮草的后军。
    如果后军的郭方也出了问题,那仇池中军就成了前后无援,粮草尽失的孤军,这才是杨茂搜最为担心的。
    这世上的一些事情很奇妙。
    渴求的却不可及,想要逃避的祸事,往往来的会比许愿还要灵验。
    终于,杨茂搜等来了又一个噩耗。
    后军的郭方在渡过渭水后,竟然落营筑垒,摆出了一副固守拒敌的姿态。
    同时,他还斩杀了营中的白氐军将以及前去传令的人,并让两个活命的白氐军卒带回了传令官的人头。
    郭方所表露的意思很明显,青氐军也反了,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望着摆在地上的人头,杨茂搜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他握紧双拳,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抖动。
    突然,盛怒至极的杨茂搜,想到了一些过去不曾在意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被骞韬与郭方蒙骗了,而这种蒙骗应该是从很早就开始了。
    羌人不会无缘由地做起武装押运,也不会莫名地就拥有了精良军械,他们的背后一定有个极具财力的人在支持。
    另外,之前洛峪部的羌人的确悍勇,却也是不成章法。
    似乎,就是郭方到来后,骞韬的洛峪部中有了汉人头目,更是逐渐有了当下的战力与规模。
    郭方是骞韬背后的人吗?
    杨茂搜觉得不像,那个人不应该走到前面来。
    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呢?是东海王司马越吗?他有必要安插一个人到仇池,来扶助羌人吗?
    杨茂搜觉得,东海王府没有这个必要。
    郭方并无功名在身,只是平阳郡郭家的一个庶子,又如何会与东海王搭上关系呢?
    平阳郡...?
    突然,杨茂搜想到了一个人。
    武威大将军,荥阳太守,当下的平西将军李峻。
    李峻虽是官居荥阳,却也是平阳人。
    想到此处,杨茂搜似乎想通了一切,也能解释了郭方与骞韬在此时发难的缘由。
    李峻就是他们背后的支持者,正因为李峻的领兵到来,郭方与骞韬才假意出兵,在关键之时采用了釜底抽薪之计。
    可是,李峻为何要针对仇池呢?
    李峻的武威军又在在哪里?为什么一路而来都没有遇到呢?
    陡然间,杨茂搜想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此次出兵,自己的确有这个想法,却也是受了郭方的蛊惑,就此调空了仇池的兵力,李峻是不是领兵攻去了仇池?
    瞬间,他被自己的想法吓白了脸色,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敌,速命大军拔营,全力攻击渭水岸的郭方,咱们要赶紧回仇池。”
    杨茂搜声音颤抖地说出了命令,同时看到了长子杨难敌也变了脸色。
    因为,此刻的杨难敌与父亲想到了一处。
    然而,不等仇池军拔营而走,祁弘的鲜卑突骑军便已经杀到,骞韬的兵马更是为其策应。
    双锁村的地势平坦,在此扎营无险可守,只能凭借大营的防御设施来拒敌。
    仇池军在此处本就落营不久,许多的营防工事尚未修建。更何况,杨茂搜刚刚又命拔营行军,这让营中不仅显得忙乱,还缺少了一些必要的防护。
    不过,大营虽被攻破,但以白氐为主的仇池中军并没有因此而溃败,反倒是在杨家父子的率领下,抵住了鲜卑突骑的冲击,扳回了被突袭的不利局面。
    祁弘的鲜卑突骑军是强悍,但这并不意味他们就天下无敌。
    杨家父子能占据仇池,掌控整个仇池国,凭借的就是同族的白氐子弟,这些中军的战力不亚于鲜卑军,足可以达到势均力敌的程度,甚至在兵力上还略胜一筹。
    对于仇池军能有如此的战力,祁弘是有些意外,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他觉得出兵攻击仇池军后,自己这边既有骞韬的兵马策应,也会等来武威军的回援,至少还有个叫郭方的青氐部在渭河南岸,也会赶来增援。
    如此一来,无论是兵力还是战力上,灭掉眼前的这些仇池军应该是个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而,当双方厮杀在一起后,祁弘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原本,骞韬领兵出西安门后,一直在左侧行军,攻击仇池军大营时,也是与祁弘分兵两处进行突击。
    可是,就当鲜卑突骑军冲破大营后,骞韬所领的兵马却不见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瞬间,祁弘明白了过来。
    李峻不会即刻赶来增援了,他或是领兵去抓河间王司马颙立功,或是守在远处坐山观虎斗,只有等到仇池的兵马拼到力竭之时,他才会再来捡个便宜。
    祁弘想通了这一点,心中自然对李峻的怨怒陡增,恨不得立刻领兵去杀光武威军,砍了李峻的人头。
    不过,当下两军正混战于一处,他也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领兵冲杀于仇池军的大营中。
    ★★★
    渭水南岸,郭方的营垒修建的速度很快,骞韬领兵赶来时,大营中的防御工事基本完成,足可以抵挡住外来兵马的冲击。
    “兄弟,大将军还没有到吗?”一进大营,骞韬就问向迎来的郭方。
    郭方笑道:“快到了,刚才探马回报,说大将军已过平堡,今夜就能过渭水。”
    说着,郭方牵过骞韬的马缰,口中问道:“骞大哥,前边打得如何了?”
    “那两条狗正咬得紧呢!不然我怎能如此快地赶过来。”
    骞韬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道:“咱们还是提前做些准备,防止前边有变,攻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郭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已经让兄弟们全员备战,不得有半分松懈。”
    骞韬转身对几名属下吩咐道:“你们也各自领人归队,咱们再不用假装敌意了,等大将军到了,仇池纵队也就正式编入武威军。”
    其实,仇池纵队中的多数军卒都没有见过李峻,但纵队的领兵之人多是李家庄的老护卫队成员,还有一些是从荥阳军中派过来的人,他们与李峻是相熟识的。
    听骞韬如此说,几名属下都笑着问道:“郭帅,骞帅,咱们以后是留在仇池呀?还是跟着大将军去梁州?”
    李峻任梁州刺史一事,纵队的主要成员都已知晓,大家在高兴之余,也想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分到大将军的账下。
    “你们这些人呀!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骞韬笑骂道:“咋的?都不想在山里待了?那他娘的谁守着仇池呀?”
    郭方也笑道:“大家别关心这些,大将军自会有安排,咱们听命便是了。”
    众人说笑了几句,也便各自领命去了守卫之所,郭方与骞韬则一同走进了帅帐。
    入夜时分,李峻领兵过了渭水。
    他并未在自己的军营中停留,而是与前来迎接的郭方、骞韬等人一同去了纵队的大营。
    此刻,近万支火把将整座大营照得如同白昼,除了必要的巡防军卒外,余下的所有将士都列队站在营地内。
    “属下郭方,属下骞韬,拜见大将军。”
    “我等拜见大将军。
    在李峻的马前,郭方与骞韬单膝跪地,以军礼向李峻致意,在两人的身后则响起了震动天地的高呼声,并伴随着整齐的枪柄击地与刀柄敲打甲胄的声音。
    荥阳军中便是这样的礼规,传到了仇池纵队,未有一丝改变。
    李峻望着眼前的这些将士,点了点头,策马在队列前走了一趟,高声道:“我知道你们当中有羌人,有青氐人,也有汉人,但你们要记住,你们都是武威军,没有差别,也不准有差别。”
    此刻,李峻首先提出了这个种族无差别的要求。
    在本朝,世家大族与豪商巨贾的家中,通常都会买大量的外族之人做奴婢,这使得除了汉人外,其他族群的人皆如同牲畜般被人买卖,更因此有随意掳人交易的事情发生。
    汉人将外族之人称为低贱的胡人,而那些保守屈辱的外族人则视汉人为仇敌。
    李峻之所以在此刻说出了这番话,是因为当下的种族矛盾已经愈演愈烈,他不希望这种矛盾出现在自己的军中。
    另外,在李峻的思维中,无论是汉人,羌人,又或是青氐人,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大家只要入了武威军,就是一样的人,是一家人。
    “我等皆是武威军,我等皆是家人,我等谨遵大将军令。”将士们的高呼声震耳欲聋,也充满了真情实意。
    李峻是有所担心才会提出这一要求,但将士们却从未有过这种担心。
    因为,郭方与骞韬一直在军中如此倡导,也一直在严厉要求。
    “哈哈...”
    李峻大笑起来,高声道:“说的好,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最爱听的便是这句话,武威军的兄弟永远都是一家人。”
    在关中,在梁州,甚至在以后的其他地方,李峻不可能只信赖汉人,他需要收拢不同族群的人,如此才能平定一方疆土,安稳一处山河。
    帅帐内,众多的人都聚了进来,李峻与每个人都闲聊了几句后,才坐回了桌案后。
    李峻望着眼前的爱将,笑着说道:“郭方,你可黑了不少,却也要郭诵壮实了许多。”
    当下,郭方的确称得上是李峻的爱将。
    一个能将仇池纵队建到如此强大的属下,不是心腹爱将还能是什么呢?
    郭方正欲起身回话,却见李峻笑着摆了摆手,便探身拱手道:“大将军,不知郭方的家父、家母与姨娘是否安好?我家兄长可安好?”
    李峻欣赏郭方,最主要的一点便是他的孝心。
    《孟子》有云:“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
    郭方孝双亲,尊兄长,这便是知仁义,再加上一身的文武之才,他的确值得被欣赏,更值得被重用。
    “你放心吧,他们都好。”
    李峻笑着说道:“郭诵如今是冠军将军,统领荥阳军,我长姐与姐夫,还有你娘,他们都会搬到扬州暂住,待咱们安稳了,再把他们都接过来。”
    李峻还是不习惯姨娘这个说法,觉得樊氏既然是郭方的生母,叫一声娘亲也是不为过的。
    骞韬问道:“大将军,家里面的人都搬去扬州吗?”
    骞韬一直把自己当做李家庄的一份子,也便将李府中人当做家里人。
    李峻摇头道:“有些人没有离开,我那两个外甥女就不走,她们非要留下来陪着自己的夫君。”
    郑敏儿与郑灵芸都不想离开荥阳,因为何裕和李瑰在荥阳,她们也便留在了李府。
    “我的府邸呀!成了李家庄时的枫堂,不过是由几个女人当家了。”李峻玩笑地继续道:“现在是凝之姑娘当家,敏儿与灵芸给她当副将,还有一大群军中的家眷为她们摇旗呐喊。”
    刘凝之是刘沈的女儿,郭方与骞韬都知晓,但两人对刘凝之掌管了李府却有几分不解。
    李峻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这是我离开时呀,裴璎与我商量的,说是凝之姑娘行事稳妥,又极有见识。”
    说到此处,李峻苦笑道:“我看呀,裴璎就是想替郭诵牵段姻缘罢了。”
    郭方笑着问道:“大将军,您是说夫人想让我兄长娶了刘姑娘?”
    李峻点了点头,继而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是有这个想法,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好像人家姑娘不愿意。”
    其实,李峻并不知晓具体的情况,他也没有来得及问。
    骞韬撇嘴笑道:“这咋还不愿意呢?郭诵一个相貌堂堂的将军,咋还配不上她刘家吗?”
    说着,骞韬转头对郭方道:“过几日,咱们问问刘沈,让他定下来不就成了。他的命还是咱们救的,郭诵娶他女儿理所应当。”
    郭方一怔,苦笑地摇头道:“这...这恐怕不妥吧?”
    这时,李峻却笑道:“我看可以,咱们也算是替刘沈的女儿找个好郎君,还能让郭诵去个心结,他就会老实地守好荥阳,两全其美嘛!”
    众人闻言,皆是笑了起来。
    李峻就是如此,与大家在一起时,除了军务与政事外,多数都是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觉得如此更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更像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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