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险。---李碧华
    大三伊始,我和苏眉,还有身边所有人,都面临着和高考一样重要的人生抉择:工作还是考研?
    而苏眉和张驰的恋爱关系也开始进入倒计时。他们再一次发生了严重分歧,只是这一次,关乎到他们的未来和前途,连我也无能为力。
    苏眉坚持毕业后工作,其实苏永辉是希望苏眉能够回家考公务员,经商的苏永辉经历了大半辈子的漂泊,他希望苏眉能有一个赖以生存的保障,而国家和政府,无疑是最坚不可摧的后盾,张驰却希望苏眉能和他一起考研。对于两个男人的要求,苏眉都拒绝了。
    经过大二这一年的种种尝试和实践,如今的苏眉就像一个抗战时期的爱国将士,空有一番报国的理想,却苦于没有施展抱负的平台,所以她做梦都想去往更大的舞台,让自己的一身才华,用在刀刃上。
    于是,他们像大多数毕业生一样,面临着“毕业即天各一方”的宿命。
    彼时的二人,已不像当初那样因为一点点误会,而弄得哭天抢地、悲天悯人。他们成熟了,也理智了许多。二人平静地将这段关系进行了一番梳理,商议出分手是最好的结果。
    两个人的分开异常顺利,像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一样心照不宣。
    她折腾,他平淡。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被硬生生拉扯到一起。
    在一起的两年里,吵架次数寥寥无几,冷战数却多的数不清。
    每每冷战过后,她都身心俱疲地想要放弃,然而,因为互相了解,所以轻易分不开。
    苏眉曾把张驰比作她的一个远房亲戚,不像直系亲属一样亲近,却又碍于七拐八绕的血缘,而不得不纠缠下去。
    现在借由毕业分手的契机,二人都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是解脱,亦是欣喜。
    他们像约定好了似的,扮演起各自生活里的路人,一个做简历找工作,一个浴血奋战考研,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紧锣密鼓地忙碌着,俨然两个成熟的小大人模样,从此再无交集。
    在大三学期末的学长欢送会上,得知苏眉已分手的沈子赫直截了当向空窗期的她表达了爱意,他信心满满,以为志在必得。
    苏眉礼貌而面带微笑地说:“对不起,我可能这辈子都戒不掉土豆了。”
    沈子赫苦笑,在心里大骂自己真蠢,当初干嘛要用这种几乎所有女生都爱吃的食物来作比喻呢?转念一想,结局早已注定,无论他说过什么,苏眉总能想到理由反驳。
    “你现在找借口的能力的确比三年前高明了许多。”沈子赫幽默一笑。
    苏眉顿时满脸通红,站在原地尴尬无比,说了两个字“祝好”之后,便快速逃离。
    这次聚会是朱嘉怡带头组织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可是现在的她,只能作为旁观者静静地躲在角落,看着舞台中心的一男一女,正在上演深情表白和无情拒绝的戏码。
    大学的后半程似乎过得特别快。身边所有人都不再留恋于风花雪月的名利场,而是为各自的前途做着充足的准备,苏眉当然也不例外。
    从前时刻伴她左右的两个男生,一个为毕业实习忙碌,一个为考研全力以赴。非但没有孤单和落差感,苏眉甚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静。她忽然有片刻的后悔没有早点跟张驰提出分手,转念一想,又万分庆幸没有答应沈子赫的表白。
    这样无人叨扰的日子近乎持续了一年,直到苏眉顺利签下工作,开启了实习的新旅程,才让她逐渐转换了身份和性格,开始从孤军奋战中脱离,重新尝试与人合作。
    经历了长时间的准备和挑选,工作一事最终尘埃落定。一心只投深圳公司的苏眉终于得偿所愿,签了一家大型文化出版公司,任文案编辑一职。从建筑到编辑,苏眉的这个专业跨度的确有点大,可我却非常理解她。潜伏了许久的文学因子顷刻间迸发,把连同她自己在内的周遭所有事物,映照得熠熠生辉。
    苏眉在电话里对我高呼:“新生活要开始啦!”
    我附和着她:“恭喜恭喜呀!”
    就在身边所有敲定了工作的同学都松了一口气,开始享受最后的大学时光时,苏眉却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索性从宿舍搬了出去。
    那时她主动向公司申请,获得了一个在江城分公司实习的机会。凡事都认真对待的苏眉不想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日子实习生活,决定以全职的身份进入公司。
    我连连为她叫屈:“何必太较真呢?”
    隔着电话屏幕,我感受到苏眉异常坚定的神情:“有些事就得认真对待。”
    不得不承认,苏眉这种敢做敢当、说干就干的魄力,是绝大多数人都欠缺的。
    为了减少距离上带来的麻烦,苏眉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联系了搬家公司,约定好时间后,预备把所有行李一次性搬过去。
    那天,宿舍里的四个人难得如此一致地起了个大早,苏眉没有向她们透露今天离开的消息,于是大家依旧各自忙碌着。
    陈巧和田雨菲相约一起去海洋世界,想赶上最早一拨进去的游客,避免排队而耽搁太多游玩的时间。陈巧听从家里的安排,顺利通过了选调生选拔考试,毕业即回家乡。田雨菲同专业不同班的男朋友签了一家总部在江城、项目却在成都的建筑公司,她不得不遵循“嫁鸡随鸡”的传统,跟一家成都的企业签了约。
    姐妹情深的二人即将分隔两地,想到再见面成了遥遥无期,就想赶在临毕业前最后的时间里,好好欣赏一下江城别样的风光美景,也为彼此留下最后一点珍贵的回忆。
    朱嘉怡则刚好跟江城的一家建筑公司约好了签三方协议,出了名赖床的朱嘉怡从睁开眼的那一刻,就开始发起床气的牢骚,口中不停念叨着那家公司的名字。隔行如隔山,苏眉没太听清那家公司复杂的全名,只觉得听起来有点耳熟,想到朱嘉怡没完没了的聒噪,却又懒得细问。
    待宿舍只剩下苏眉一个人,她开始打包行李。跟搬家公司约的中午十一点,应该来得及。她说不清楚自己决定一声不吭离开的原因,可能是不想看到其他人难过的神情,又或者,看到对方没有流露出难过的神情时,反而会令自己更难过。
    司机来得很准时,二人开始将行李一件一件往楼下搬,不过苏眉只拿得了一些比较轻的或者对她来说比较贵重的物品,比如说电脑,比如说,我们三个人的合照。
    两张三个人的合影,背景都是秦淮河。
    第一张是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三个初游秦淮河时,请路人帮忙拍的;第二张是两年之后的南京重聚,那时安宁刚去上海,百无聊赖之际,来南京看我,于是苏眉也连夜赶了过来,我们三个依偎在秦淮河边,一起高声喊着新年倒计时,同时就有了这张像素模糊的夜景自拍。
    那两张照片,苏眉一直用相框裱着,连同她十岁时一家三口拍的合照一起,摆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路过的人无一不惊叹:“你们三个长得可真像,是亲姐妹吗?”
    苏眉总会不假思索,骄傲地指给对方看:“嗯,这是我二妹,这是三妹。”
    苏眉呀苏眉,你又无形之中占了一回我的便宜,明明你是我妹妹才对。
    上下楼梯的路上,偶尔会遇到别班点头之交的同学,随口问一句:“这么早就回家啦?”
    苏眉不想过多解释,敷衍地答:“是啊是啊!”
    行李全部装上了车,苏眉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留恋。转过头,仔细端详起面前这栋生活了将近四年的宿舍楼,本来还想再爬上七楼最后看一眼那个熟悉的房间,司机却很不合时宜地一个劲儿催促她赶紧上车走人。
    待车缓缓驶出校园后,苏眉这才意识到忙了一上午的她,现在正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如果能再吃上一次大食堂的土豆牛腩盖饭就好了。苏眉在心里默默嘀咕,顺便咽了一下口水。
    等到朱嘉怡她们回来,看到人去床空的苏眉座位时,必然会大吃一惊。这一点苏眉早想到了,却又懒得一个个发短信告知,索性在桌子上留了一张醒目的便条纸:我搬到公司附近去了,祝好。
    彼时,身边的司机师傅开始没话找活,打乱了苏眉飘出去好远的思绪:“姑娘啊,你这东西也忒多了吧,你确定只住了四年吗?我看像十年的。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行李这么多的大学生。”
    苏眉打着哈哈,心想:“心里挂念太多,难免会被牵绊着走不远。等有机会,我也一定要体验一番什么都不带走的战略性转移。”
    至此,苏眉与大学生活做了一次最后的告别。她就像浪荡江湖的侠客一般,轻轻地她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也绝不留下一丁点儿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就连那张唯一的便条纸,也在被风吹到地上后,一不小心被扫进了垃圾篓。
    后来只有在毕业设计、拍毕业照和吃散伙饭的特殊时候,苏眉才会赶回学校,匆匆走个过场,接着赶赴到工作岗位上。彼时,苏眉女强人的特质已初见端倪。
    终于轮到苏眉她们班吃散伙饭,酒精过敏的苏眉成了全场唯一清醒着的人。
    朱嘉怡几乎是爬着过来,在苏眉身边瘫软地坐下,手里扬着一瓶刚打开的啤酒。苏眉连连摆手拒绝:“我真喝不了。”
    朱嘉怡毫无征兆地将手里的酒瓶砸在了地上,碎玻璃溅了一地,看着满地黄色液体和此起彼伏的白色泡沫相互融合,苏眉耸了耸鼻子,心想:真难闻,肯定也很难喝。
    自从高中升学宴后,苏眉从此滴酒未沾。升学宴上,第一次喝酒的苏眉被我和安宁在内的一群人灌得够呛,代价是,害她在医院打了三天点滴,以及医生下达的“酒精过敏”诊断书。从此,再没有人劝她喝过酒。
    朱嘉怡却不依不饶,开始指着苏眉的鼻子大骂:“我最讨厌你这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凭什么你不想要的东西都能唾手可得,而我呢,努力争取,却扑了一场空。”
    话刚说完,一个踉跄,直接栽进苏眉的怀里。
    苏眉抱起沉沉的她往边上挪了挪,避免被旁边的碎玻璃划伤。然后轻轻拍了拍朱嘉怡僵硬的背,很想为自己辩驳一句: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完美。
    转念一想,这样未免太过矫情,有往人家伤口上撒盐的嫌疑。乖乖闭了嘴,默默听着朱嘉怡连绵不绝的倾诉。
    从朱嘉怡断断续续的醉语中,苏眉得知沈子赫马上要回浙江老家。
    一年前的沈子赫曾在一帮学弟学妹面前慷慨激昂地抒发着自己的远大抱负、对未来的展望和期许。沈子赫心气高、能力强,所有人都知道。可最终还是败给了残酷的现实,工作不到一年,曾经的意气风发早已被消磨殆尽,最终接受了家里的建议,回去接管父亲的公司。
    大学四年一直追随着沈子赫脚步的朱嘉怡,在面临找工作时,没有丝毫犹豫,毫无悬念地选择了沈子赫所在的公司。可是万万没想到,还没机会成为同事,倾慕了四年的男人却当了逃兵,不免令人唏嘘。
    自从一年前的表白事件后,苏眉和沈子赫就变成了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的陌生人,联系方式没删,却都没有再主动联系过对方,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着。
    听着耳边忽大忽小、时有时无的倾诉声,苏眉掏出手机,给一个备注名为“沈学长”的电话发了一条短信:“听说你要回老家啦?祝一路顺风。”
    “嗯,谢谢。不知道在临走前,有机会见一面吗?”短信回得很快,就好像他一直等在那里似的。
    “好的。”苏眉不想再一次辜负了沈子赫小小的心意。
    他们约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
    “我记得你不爱喝饮料,所以特意给你点了鲜榨西瓜汁。”这是先到的沈子赫见到苏眉时说的第一句话,亲昵得就好像他们昨天才刚见过一样。
    “嗯,谢谢。”苏眉喝了一小口,立刻皱起眉,不甜,还有点涩口。可能现在还不是吃西瓜的季节吧。苏眉心想。
    沈子赫从背包里掏出两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你帮我还给嘉怡吧,替我谢谢她。”
    苏眉很想问他为什么不自己亲手给,但是想到昨晚朱嘉怡难过得撕心裂肺又欲罢不能的场景,也就乖乖闭了嘴。
    沈子赫没有给苏眉继续思考的机会,直接解释道:“这是她的日记,她说里面写了关于我的事。我觉得没有看的必要了,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苏眉点点头,用手轻轻摩挲着日记本的黑色封面。写日记的主人应该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吧,无论是动笔写还是交出去的那一刻。苏眉心想。
    “听说你签了深圳的公司啊?”沈子赫的发问再一次打断了苏眉的思绪。
    “嗯,先在江城的分公司实习,毕了业就去深圳。”
    “你好好干,千万别像我一样。”沈子赫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苏眉抬眼看着面前这个愈加成熟的男人,突然想到开学时从背后传来的那声高喊:“我叫沈子赫,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找我呀!”
    苏眉轻声笑了笑,端起面前的西瓜汁,毫不迟疑地喝了一大口。
    按照沈子赫的嘱托,两人一分开,苏眉就立刻联系了朱嘉怡,想立即把日记本还给她。毕竟别人这么私人的东西放在身边,多少会有些不自在。
    等苏眉说明来意,朱嘉怡明显愣了一下,接着红了眼眶,但还是极力保持声音的平静:“你看了吗?”
    苏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突然,朱嘉怡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慢慢蹲下了身子,埋着头默默抽泣。
    苏眉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朱嘉怡依旧将头陷在自己环抱着的双臂间,喃喃自语:“他终究还是不爱我。”
    一阵悲伤涌上苏眉的心头,她突然很想安慰一下这个可怜人,在心里措辞了半天,发现还是说不出口,只得继续保持沉默,蹲在原地陪着她。
    大概过了十分钟,或许没有那么久,只是苏眉明显感觉到自己蹲着的双脚已经完全麻木。她刚想着要不要起身时,朱嘉怡像是被上了发条一样,蹭地一下站起来,因为用力过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待她重新平衡了身体,对身边的苏眉说:“日记本我不要了,你帮我扔掉吧!”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苏眉不知道在这十分钟里,朱嘉怡做了多么艰难的思想斗争,才说服自己停止哭泣,下定决心摆脱掉狼狈的过去。但她却知道,对朱嘉怡来说,这一定非常艰难。
    苏眉没有像朱嘉怡说的那样帮她把笔记本扔掉,而是带回了自己的住处,随手放进了书桌的抽屉。
    直到临近毕业,实习期满,即将踏上新的旅程,不得不重新整理行李时,那两本日记才重新被翻出。苏眉迅速做了个决定,将日记本打包寄回了学校,联系人一栏赫然写着朱嘉怡的名字。随日记本附赠的,还有一张便签纸:“嘉怡,东西我物归原主了。是扔掉还是留下,最终权都在于你,我就不替你做这个决定了。ps:我发誓,内容我从没看过。”
    至此,连苏眉都不知道那两本日记的最终归属,但她敢肯定,无论是哪种结局,都一定出自朱嘉怡之手。因为在她寄出去的两天后,收到了朱嘉怡发来的一长串短信:“苏眉,不用隐藏,你是我在大学里最讨厌,却又最羡慕的人。我羡慕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我讨厌你的原因,是我喜欢的人,恰好喜欢你。不过现在,我对你突然又生出了一丝同情,至少我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尽管结果不尽人意,但总好过你连爱的滋味都没有感受过要强。苏眉,我诅咒你,你将会遇到一个让你欲罢不能爱上他的人,同时你们又会有一个很圆满的结局,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希冀。”
    看完,苏眉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还好日记本没在半路被弄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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