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时说的,不是权势、宠爱,不过是夫妇间最平常的信任。
    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女人,怎么会是这么一副凄风惨雨的模样?
    皇帝仔细看着皇贵妃的面庞,这女子本就不是顶顶貌美,如今添了年岁,双颊不如宫里的新人那样饱满鲜嫩,眉心也有了淡淡纹路,本该是一副叫人厌弃的模样,可是他心里始终不能忘记她从前的一切。
    在英王府时,她总是拿绢花绑在树上增添热闹气氛,旁人只当她是恃宠而骄,可他却知道,那是为着叫他紧绷的心,能时时放松。
    每当范离外出办差时,她便把范夫人接到庄上以安范离的心,若非如此,范离也不能屡建奇功。
    后来他登基为帝,皇后性子古怪,是她代行皇后之责,与命妇们来往应酬。
    她做到了一个皇后应该做的所有事,怎么他偏生不能给她一个后位呢?
    皇帝将视线从皇贵妃脸上移了开去,紧紧盯着墙角的一株万年青,半晌后才道:“皇后病重,只怕不久于人世,后宫不可一日无主……”
    “不可!”皇贵妃却忽然出声了,“皇后活一日,她造反的那层窗户纸便能糊着,她若是忽然病逝,金陵城里只怕要流言四起!”
    皇帝眼中又闪过一丝不明的光:“这些道理你既然都明白,为什么还要联络朝臣替你说话?”
    皇贵妃今日好像什么都敢说:“臣妾自请立为皇后,与皇上废后再立,那全是两回事。一个是妻妾相争的小事,一个是男子负心甚至君王失格的大事,皇上怎么反而不明白这里的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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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了,皇帝竟是今天才认识了皇贵妃。
    这女子勇敢、聪明、坚韧、富有野心,可是却还没忘了守护身边的家人,她身上的每一条优点,都值得他珍惜。
    他曾以为她变了,变得像其他人一样,眼中只有权力,可是今天她宁可受罚也要替秦家五姑娘说话,分明还是从前那个杨慧容。
    若是哪日有需要,她应当也会这样守护……自己。
    而自己,贵为天下之主,又有没有守护她?
    皇帝眼中似有汹涌的浪潮涌起,许久不曾说话。
    “朕累了,皇贵妃,你先回宫吧。”
    第250章
    了皇帝的亲口允诺, 秦芬自然是能跟着范离外放的了。
    消息自秦芬的小院传出去,先在范家打个转,接着就慢慢飘到金陵城各处。
    小丫头来报这消息时,大夫人正坐在窗前看远处的风景, 面前摊着本《太上感应篇注集》, 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似模似样地间或念两句。
    听见秦芬要出京, 大夫人只觉得神清气爽, 经也不念了, 佛珠也不转了,双手合十望空一拜:“可算把这尊阎王……菩萨给送走了。”
    高兴了一会, 大夫人又叹口气:“三夫人到时候也跟着出京去,咱们这一大家子, 吃喝嚼用,从今以后只怕得紧起来了。”
    大房不事生产,除开原有的几家铺子田庄能产些出息, 只婆媳三人的嫁妆能供花用, 统共算起来,一年也不过二三千两的银子, 和范夫人那十里红妆,可差得太多了。
    大夫人再如何舍不得, 也知道自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小七已然长大成人,娶的媳妇又是个硬茬,眼瞧着一房人都要离京了, 她哪有本事把三房的产业给留下。
    卫妈妈见主子长吁短叹, 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三夫人,她自个儿不愿走呢。”
    “什么?”大夫人听见这一句, 只觉得匪夷所思。“前些年我们盘剥她,全是因为三房没用,如今她自个儿抽风,要上赶着送银子给我们使么?”
    “那倒不是这个缘故,嗐,那院里,婆婆儿媳,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怎么不闹,说不可开交,只怕还轻了,范夫人的叫骂声,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了。
    兄弟两个还得点卯办差,自然是不在家的,只五少奶奶和秦芬两个,低眉顺眼地站在廊下,听屋里的范夫人且哭且诉。
    从故去的范三老爷久病缠身说起,说到他瞒着家里人,荐了庶子去军中,又说到自个儿这些年活得不易,再说到范离在英王府吃苦摔打,再到后头终于成家立业。
    范夫人心里还有数,没把皇帝和皇贵妃给绕进去,也顺便抬手饶过了秦芬,只哭诉范离不孝。
    “好容易孩子长大出息了,我这老婆子该享福了,偏要拉着我去什么覃州受苦,那是什么地方?听都没听过的!我这把老骨头,去了能活几年?我不去!我不去!”
    小丫头们见屋里闹得凶,早躲得不见人影了,这时只妯娌两个领着各自的大丫头,默默站在廊下听范夫人哭诉。
    范夫人从前是个病歪歪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一副牛劲,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五少奶奶几次想和秦芬说话,都没寻着空隙。
    又过了片刻,范夫人终于停了,五少奶奶终于得着空,嘟囔一句,“如今这太太,可比从前还难伺候了。”说罢转头冲秦芬扯一扯嘴角:“这下好了,她这副样子跟着你们去任上,你可没好过的。”
    秦芬也苦笑一笑,心里却不明白范夫人到底在闹什么。
    金陵城于范夫人,该是个伤心地才是。
    在这里,她失了丈夫,又眼睁睁看着庶子上位,还受了大嫂多年窝囊气,若是个寻常人,怎么都要想尽办法逃离的,怎么范夫人竟和旁人反着来,竟不愿意走了呢。
    五少奶奶见秦芬低着头,轻轻拱一拱她的胳膊:“想什么呢?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不舒服了就回去,这里有我支应着也就行了。”她说着,压低声音,“我瞧太太未必真有那个力气再闹了,今儿说不定也就到这儿了。”
    可不是该闹完了呢,范夫人这多少年都是副文雅样子,再怎么想闹腾,也没那个精神。
    再是满心烦恼,秦芬也被五少奶奶的话逗得一笑。
    幸好周围没有小丫头敢看热闹,否则这一笑,又得惹出些麻烦来。
    五少奶奶的话倒是点醒了桃香,她看看自家姑娘那大肚子,心里不由得起些忧虑。
    想一想每次回秦府时,闵嫂子和蒲草总嘱咐几句,“五姑娘身边没有嬷嬷,你们两个丫头,得多管些事”,桃香一咬牙,干脆上去用力捏一捏主子的胳膊:“少奶奶晨起就说腰酸的,既五少奶奶好意,不如少奶奶先回去歇着。”
    五少奶奶听了,连忙哎呦一声,催促秦芬回去。
    九十九步都走了,秦芬哪里就差最后一步了,她反手捏一捏桃香的手,对五少奶奶笑笑:“我和五嫂一起。”
    五少奶奶心里大为感动,凑近一些,牵住秦芬的手:“弟妹也太实诚了,换个人,借着皇贵妃的光,早不知得意成什么样了。”
    秦芬抿嘴笑一笑:“五嫂又笑话我。”
    这话说的,是宫里的事。
    皇帝忽然传了圣旨,文绉绉一大长篇,先把皇后夸了一遍,又可惜她英年重病,接着又夸皇贵妃克勤克俭,堪为宫中表率,末了才来几句要紧的,“国不可一日无母,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即日起,皇贵妃杨氏掌凤印,摄后宫事,一应供奉,皆与后同。”
    皇后谋反,是宫中秘闻,虽有些隐约流言传出来,到底世人不知底细,如今全天下还当皇后真是为了救皇帝而重伤昏迷的,皇帝自然不能废后令立。
    太后再如何也到了享清福的年纪,加上与皇帝并非亲生,管起后宫来,也不如何尽心尽力,倒还不如把宫务交给皇贵妃。
    至于那凤印在皇贵妃手上是否合常理,倒是有御史辩过这事,可是皇帝不必自己说话,旁人就反问回去,皇后人都没醒,怎么管凤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的皇贵妃,除了没得到那顶九龙九凤点翠珠冠,别的,什么也不差了。
    金陵城里谁也没料到,皇贵妃都联络朝臣煽乱朝纲了,眼见着就要被打入冷宫,怎么还有本事翻身上位,可是无论众人肚子里怎么想,却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事,秦芬倒是隐约猜着一些,可君心不可妄测,她连范离也没说。
    哪怕是说了,恐怕也没人信。
    皇贵妃宁可得罪皇帝,也要求他放了范离秦芬出京,这里头,小半是为了秦芬,一大半,或许是皇贵妃对于外头自由的向往。
    皇贵妃自个儿,是一辈子出不了那道宫墙的了,秦贞娘和秦珮,也都守在金陵城里过普通贵妇的日子,只一个秦芬,能到边境去看一看雪山、闻一闻花香,皇贵妃怎么会不替秦芬争一争。
    皇帝或许就是从这件事上看到了皇贵妃的真心,忽然意识到这相伴多年的女子竟还那样重情重义,心里大为感动了。
    至于前头皇贵妃自请立为皇后的事如何一笔抹去,秦芬却怎么也猜不透了。
    五少奶奶此刻把秦芬和皇贵妃一齐夸了一遍,见秦芬脸上丝毫没有得意的样子,打心眼里佩服这弟妹,看看屋里还没人出来传话,便也学着秦芬,老老实实低头站着。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喜儿才开门出来,到了两个少奶奶跟前,连气也不敢大声喘,几乎是嗫嚅着说道:“太太说身子不适,要请大夫。”
    五少奶奶毫不犹豫:“好,我这就吩咐人请最好的大夫来。”
    秦芬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喜儿:“太太病了,便得我们儿媳妇轮流侍疾,若是病重,自然得耽在京城治好了再出去,是不是?”
    这话出来,喜儿都结巴了:“是……哦,不是,不是!”
    五少奶奶这才明白,自家婆婆打的什么主意。
    无非是,以自己做饵,网住儿媳妇不肯放罢了。
    五少奶奶对秦芬能跟着出京外放,也是羡慕得紧,可她到底有数,知道秦芬不是寻常身份,只对着穗儿念叨两句七少奶奶好命,也就罢了。
    至于出手算计秦芬,五少奶奶是想都不敢想的,谁不知道,范家七少奶奶,是从慎独居出来了才说要外放的。
    无论是秦芬自个儿求的,还是皇帝特旨准的,这位秦家五姑娘能出京,那都是她的本事,谁敢和她去较这个劲。
    五少奶奶眼见得秦芬戳穿范夫人心事,也无暇去想旁的,连忙上前拦住秦芬:“弟妹身子重,别在这里干站着辛苦了,收拾行李准备出京去。太太这里有我呢,横竖你五哥出京,猊哥儿又慢慢长大了,我也不用费多少心,我天天在太太这里,不把她服侍好了决不回屋。”
    这话寻常听着还好,偏生带了猊哥儿,叫人不由得想起范夫人硬要夺了猊哥儿抚养的事,不能不多想。
    五少奶奶的意思,仿佛是要借侍疾的机会,好好整治自家婆母。
    这个五少奶奶,如今真是个妙人。
    秦芬也实在有些站不动了,对五少奶奶微微点头致意,转身回去了。
    才走到院门口,便听见范夫人屋里传出一声,“叫她走!都走,都走!我不用谁服侍!”
    桃香原还怕范夫人硬要留人的,这时听见范夫人的叫声,知道姑娘是不用再留的了,心里的大石头便放了下来。
    她看着四周没人,对秦芬轻声嘀咕:“姑娘扶持五少奶奶,倒算歪打正着,如今五少奶奶变成太太的克星了,又能帮着姑娘留住太太,又能帮着辖制太太,姑娘再没后顾之忧的。”
    主仆两个相识一笑进了院子,谁知进屋还没坐稳当,又有秦家来人。
    秋高气爽的天气,那婆子到了秦芬面前,竟一脸汗:“徐姨娘知道五姑奶奶要出京,急得昏过去了!”
    “什么?”秦芬捧着大肚子就猛地站起来。
    婆子被秦芬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连忙又把后头的话说了出来:“杏儿姑娘掐人中捏虎口,姨娘已醒了,太太也叫请了大夫,看了说无碍的,只是太太想这事终究还得姑奶奶回去一趟,这才叫奴婢来传话的。”
    桃香耐心等婆子说完,才轻轻嗔一句:“好嬷嬷,你以后说话,可不能这么留一截的了,也太吓人了。”
    婆子喏喏两声,等着秦芬给回话。
    秦芬苦笑一笑,若是旁人留她,她自有话好回,可是徐姨娘留她,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劝。
    “我明儿一早就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晚间范离回来,听得徐姨娘病了,还问一声要不要请御医,秦芬回一句“先看看再说”,心里却明白,徐姨娘是心病。
    次日一大早,秦芬就坐车到了秦家,一进上房,徐姨娘已经立在杨氏身边了,吕真和两个哥儿,却不曾在屋里。
    杨氏多少年不要徐姨娘站规矩了,秦芬还当徐姨娘是受了敲打,谁知才见完礼,徐姨娘就红着眼圈儿开口了:“都是我的不是,害得芬儿这么大个肚子颠回家,我真没用。”
    “太太,姨娘她……”
    “嗐,你姨娘一听见你要出京,一下子急了,这不就昏了过去,杏儿吓得魂都丢了,赶紧叫人来报我,我想着这事得叫你知道,就派婆子给你传话,可是徐姨娘醒来听见你出京是皇上的圣旨,又怕自个儿给你添麻烦了,她又是个老实头,也不敢再叫人去范家送信,这不提心吊胆了一夜,见着你就好了。”
    杨氏如今日子松泛,说话愈发唠叨琐碎起来,这一大长篇,听着倒像秦珮在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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