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真那天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后来谢寒自己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也想通了。他觉得顾言真是对的,就算生母做了很多不耻的错事,他可以恨她,却还是应该把所有真相完完整整的弄清楚。
    至少他要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叶夫人脸上的笑容微微停滞,接着又像是欣慰,轻声说:“你长大了。”
    她指了指床头柜,示意谢寒把里面的相册拿出来,找出那张泛黄的旧照片,将它拿出来,再一次递给谢寒。
    “你先好好看看她。”
    上次谢寒在得知她的身份后,厌恶的差点把相片撕掉,并没真正仔细看清里面的人,只记得和自己很像。
    “你真的很像她。”叶夫人还是那句感慨,“每次看到你,就好像在一遍遍提醒我,她已经不在了。”
    “其实这些事早该跟你说,但……”她说着停了下来,眼底一片黯淡,“但你几乎不与我亲近,我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谢寒小声道:“对不起。”
    “你这孩子,跟我道歉什么?”叶夫人半躺在床头微笑,脸色还是虚弱,“我之所以想跟你说她的事,就是希望你不要再恨她,至少…………别那么恨。”
    “你妈妈她……她来人间一趟,走得很痛苦。”
    谢寒抿唇,终于不甘的说:“就算这样,她也不该插足别人婚姻。”
    “不是她,也还会有别人。”叶夫人淡淡的回道,“何况,我也并没有因为李宏杰的背叛而痛苦过。”
    “我和他是商业联姻,婚前就签过协议,彼此互不干扰。”她缓缓说道,“我给他一个继承人,他不管我的私事,我们各过各的。”
    谢寒略感意外:“可是我看到好几次,你一个人在半夜掉眼泪……”
    “那也绝不是为他。”叶夫人说得笃定,她把相册继续往后翻,从中抽出另一张更黄旧的老照片,指着上面的男人说:“他才是我真正的爱人。”
    谢寒连忙凑上前看,可惜因为年代太久远了,就算努力保护,也还是抵不过岁月侵蚀,只能看出照片里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
    他清瘦高挑,背挺如松,光是站立的姿势就让人感觉到他为人正直沉稳,长得应该也不错。
    那是一段叶夫人从不曾与人讲过的往事。
    “我和他是高中同学。”她抚摸着照片中已经看不清五官的男人,语气中充满了怀念:“一晃都四十多年了,我都快忘了他的长相。”
    谢寒不由得问:“那他人呢?”
    “早就牺牲了。”叶夫人回道,“我只看到了一个骨灰盒。”
    谢寒有些后悔自己多嘴问了一句。既然叶夫人和李宏杰联姻,那他们的爱情肯定是悲剧了,他却还傻乎乎的追问,勾起叶夫人的伤心往事。
    于是他又说:“还是给我讲讲,她的事吧。”
    他主动把话题带回来,叶夫人于是把那个男人的照片轻轻地放回去,继续给他讲下去。
    ————
    当年联姻之前,叶清容和李宏杰约法三章,协商好了,将来婚后各过各的,谁也不干涉谁私生活。无论李宏杰在外有多少情人,只要面上过得去,叶清容不打算过问,只说如果有私生子,一个也不许带回家,也不能撼动她儿子的继承权。
    李宏杰婚前就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本来还担心结婚后不能游戏人间,当然高高兴兴的就签了协议,新婚当晚甚至都没和新娘一起,照旧和一帮狐朋狗友鬼混。
    因为心里有真正喜欢的人,叶清容极为嫌弃私生活脏臭的李宏杰,为了不和他同床,她主动去做了试管,顺利怀上了儿子,从此更不让他近身了。
    一开始的几年,他们的协议婚姻还算和谐。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李宏杰不知发了什么疯,几次三番闯进叶清容的卧室,扬言要和她过正常夫妻生活,还曾试图玩过强取豪夺逼她就范。
    然而叶清容之所以被人尊称一句“叶夫人”不是没有原因,她怎么可能会被一个看不上眼的男人胁迫,不仅临危不乱,还痛快的照着李宏杰的脸怒扇四五个耳光,把他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一个常年被酒色掏空的男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坚持自律健身还学过拳击的女人,被打过几次后,李宏杰终于老实了。
    但也是从那之后,他开始作妖。明知叶清容不喜欢他把外面的女人带回家,还故意把她们堂而皇之带到她面前,有时甚至不管场合宽衣解带就地表演。
    叶清容至今都不能忘记当初的恶心,看着李宏杰像个没开化的畜生一样,满脑子只有那种事。
    她猜得出李宏杰是想激怒她,所以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带着儿子搬出去住,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说。
    但毕竟是名义夫妻,有时怕外面的狗仔记者乱写,叶夫人还是会做做样子回到李家别院,把这出夫妻恩爱的戏码做足。
    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她遇到了谢二花。
    说起她们相见的那天,叶清容历历在目。
    那天她依然是按照惯例回来做戏,可是才停好车走进门,就看到大厅沙发上坐着个很年轻的漂亮女孩。她立刻就知道,这一定又是李宏杰带回来的情人之一。
    虽然李宏杰的作为令人恶心,可是叶清容对他外面的那些女人却没什么意见,毕竟李宏杰本来就是个臭鸡蛋,又怎么能怪苍蝇非要去叮。
    于是她对沙发上的女孩习以为常,甚至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转身就要上楼。
    就在这时,沙发上的女孩却叫住了她。
    “喂,你好呀~”
    说到这里,叶夫人笑了起来:“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嚣张,我都没见过像她一样的女孩子。”
    “以前李宏杰的情人见了我,要么小心害怕,要么假装无视,偶尔有想挑衅的,我看她一眼就不敢了。”
    叶夫人提起陈年往事,看起来像是很开心:“我可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女孩,又疯癫又天真,有时候还很可爱。”
    谢寒:“……”
    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夸人的话吧?
    叶夫人口中的“谢二花”,和谢寒从别人那里偷听来的形象有很大出入,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
    在叶夫人眼里,谢二花虽然只是个勉强有初中学历、小小年纪就走出大山打工的女孩,性情中却有着很多人不曾有的率真勇敢。
    她的眼睛里没有穷人对权力财富的渴求,也没有那么多虚情假意曲意奉承。
    她看花是花,见草是草,从不伤春悲秋,附庸风雅。
    在叶夫人眼里,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值得用很多美好的词去堆砌,“其实波斯菊不是我最喜欢的花,而是她喜欢。”
    “她说她觉得自己就跟这种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一样,见风就长,随随便便就能活下去,命很贱。”
    叶夫人抬手摸了摸谢寒的手,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过去的女孩,“我一直很想告诉她,她从来都不是命贱。”
    谢寒睫毛轻颤,深吸一口气,依然不肯放下执念:“可她还是要做小三。”
    这句话让叶夫人眼里渐渐浮出一层泪,她说:“是。”
    “她的确做了许多人眼中不道德的错事,并不是我说不介意,就真的能替她洗白,抹掉她曾犯下的错。”
    “可是小寒……”她说着眼泪顺着瘦弱的脸颊落下,“你不能苛责一个……一个八岁失去母亲,父亲去世后被迫跟着继母再嫁,又在十二岁被继父猥亵、十四岁才逃出大山,独自勇敢讨生活的女孩做出这样的错事。”
    “因为没有人教她应该怎么活下去,甚至十三岁第一次来月经,她也只敢一个人偷偷地哭,以为自己要死了。”
    “一个没有父母在身边好好教导、没有在学校接受完成九年义务教育、没有道德约束的底层漂亮女孩,她该怎么在社会生存?”
    “没有人告诉她,爱上一个贪图她年轻貌美的人渣应该怎么及时止损,也没有人跟她讲什么女性独立自主、自尊自爱的空话,她浑浑噩噩自己长大,好容易才能混到一口饭吃。”
    “直到她死的时候也才十九岁,还那么小,都没来得及长大。”
    叶夫人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的说:“她的确做了错事,可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认为这对她来说,极其不公平。”
    “他们在背地里说什么,我管不了,但我希望你不要恨她。”
    “她把自己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爱都给了你。”
    “你的妈妈是爱你的。”
    谢寒头脑嗡嗡作响,明明生病的是叶夫人,可是头痛欲裂好像被刀切开的人是他。
    叶夫人说,谢二花不是传闻中那个唯利是图的疯女人。
    她还说,他的生身母亲是爱他的。
    谢寒觉得这听上去有些像故事,又觉得好像的确是故事,怎么都带入不了。
    他不觉得那个女人是爱他的,否则为什么才刚出月子不久,就把他一个人丢下,自己从八楼跳下去。
    她如果真的爱我,为什么不带着他一起走?
    如果爱他,又为什么不为了留下?
    大人们所说的爱就只是口头上的几句敷衍吗?
    谢寒想不通这个问题,一想就头疼。
    人固有的观念不可能瞬间改变,叶夫人也没办法将谢寒一直以来的认知推翻,贴心的给他留了时间,让他自己消化。
    “今天就说到这里,下次有空,我再跟你讲点别的。”
    谢寒扶着沉重的脑袋点头,他觉得自己也有点困了。
    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谢寒就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回到童年时李家大院,在迷宫一样的花园里弯弯绕绕,忽然看到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
    她转过头来见到他,把手里的洒水壶轻轻放下,对着他轻轻招手:
    ‘小寒,过来呀~’
    第八十六章
    八十六
    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
    谢寒站在窗前木呆呆的看着外面, 那颗梧桐树在狂风暴雨的洗刷之下,掉了不少新长出来的嫩叶,远处街道上的各路行人步履匆匆, 即便打了伞也无济于事, 身上照旧湿了通透, 谁也不顾上谁。
    他对生母所有的怨恨,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好奇依恋,都在昨天叶夫人口中得到了全部的答案。
    他想起叶夫人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名字叫‘谢寒’, 他摇了摇头。
    谢夫人于是告诉他,因为给他起名字的那天, 刚好是一年二十四节气中的‘小寒’。
    因为没读过什么正经书, 谢二花只能凭借自己有限的文化知识, 拼拼凑凑了许多她自认好听的名字,可是真正上户口的那天, 她看着外面飘起了小雪,又听别人说起那天是小寒,忽然就定了。
    所以这么多年,叶夫人一直叫他‘小寒’,其实也是变相的在怀念逝去的女孩。
    叶夫人还说, 她其实是把谢二花当做妹妹看待,也许谢二花自己并不知道。她走的时候都以为叶夫人心里是讨厌她的,离开的时候才那么决绝。
    ‘她心里清楚得很,李宏杰不会承认你和她的存在,也明白你跟着她没什么好处,吃穿住行都受限制, 而且也不会有大出息。’
    ‘所以她那时走到极端的那一步,心里是盘算好的。’
    ‘无非就是想利用她的死, 让我心里愧疚,好将他接到身边抚养。’
    叶夫人说话的时候,眼底涌现的是无尽悲伤惋惜,她说其实根本不用那么做,她本来就是打算要带着她们一起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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